幽无命侧眸看她。
他发现,她的神色,可以十分自如地在诚挚与敷衍之间来回横跳。
“小桑果,你真是天赋异禀。”他神色莫名地赞了一句。
桑远远谦虚地冲他笑了笑,然后抬头望向只余一线天的深渊口。
“带着狗子,还能飞上去么?”
上回飞出韩州的深渊口时,他只带着她一个,而且还借助了那灵火矿脉的爆炸之力。这一回带着大胖狗,这里也没有可以引爆的火脉,只有一条泛着浅淡青光的灵木矿脉,不知幽无命打算怎样上去?
“小事情。”幽无命兜胸把短命一搂。
只见这大胖狗立刻四肢僵直,被他整只抱了起来。
那模样,当真是难以用言语形容的呆。巨大的一只茸毛怪兽,便这么愣愣地被幽无命单手搂在了胸前,狗脸上那表情……只能说一言难尽。
桑远远再一次意识到,看起来精瘦精瘦的幽无命,真的比她大只了太多——若是她用这样的姿势去搂短命,就只能搂住它的毛茸大脖颈,根本不可能搂得住那肉墩墩的胖胸脯。
人偶抱住短命一条僵硬的前肢,紧张兮兮地挂在它的身上。
幽无命侧了侧头,“果子,伏我背上。”
“噢。”桑远远小心翼翼地趴到他的背上,双臂环住他的肩胸。
双翼从她左右肋旁展了开来。
‘呼’地一扇,径直略起二十丈有余。
看来炼化那雷元,又让他的修为更进一步!
带着狗都能飞了!
幽无命单手搂住狗,另一只手反手攥着刀,时不时便切入身边的石壁,略微借力。
掠到高处,桑远远忍不住垂头看了一眼。
“幽无命,等等。”
“嗯?”他将刀斜斜插到石壁中,悬在了半空。
“你看看下面的冥魔,是不是哪里有点不对。”
幽无命垂头一看,立刻就发现了问题。
正下方,是一处较为空阔的地下空间,冥魔自北面聚来,向着南面爬去——它们与地面的冥魔一样,都是来自深渊方向,攻向内陆中心。
底下这地下空间,通往内陆中心的通道位置有些歪,偏向了东面。
冥魔群却是直直扑向正南,一头接一头重重撞在正南的石壁上,然后被后方的魔潮推动着,涌向左右,直到涌入偏东面的通道。
“正南,有什么在吸引着它们。”幽无命一针见血。
两个人下意识地望向南面——虽然面前只有一堵黝黑的石壁。
正南,是天都。
桑远远叹息:“真想看看它们是奔着什么而去。”
“迟些带你去看。”
“也许会发现什么了不得的秘密。”桑远远不禁有些兴奋。
幽无命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他从石壁上抽回了刀,双翼一展,继续向上方飞掠。
不多时,便掠出了深渊口。
秦州同样是由祭司殿负责深渊口的守卫,幽无命轻车熟路地把几个祭司全踹了下去。
“你对祭司殿的人倒是一点儿都不客气。”
“没一个好东西。”
祭司殿就建在深渊口北面。
幽无命把短命扔进了祭司殿外的兽栏中,和一堆普通云间兽混在了一起,然后无视一狗一偶哀怨的眼神,扔下它们,带着桑远远掠上城墙,潜入宫廷。
每个州国,王宫中暗卫的分布点和侍卫的巡逻路线都差不了太多,幽无命随便扫一眼,心里就有了数。如今他比从前更能飞了,轻易便带着她从一间间宫殿上方掠过,滑翔于树荫与宫墙之间,没有惊动任何人。
王城最正的大殿外,几只镶金大鼓正轰隆隆地敲。
是在迎接东州镇西大将军,皇甫雄。
皇甫雄领了重军,自冀州而来,即将奔赴北面长城,助秦州共同防守,渡过这一波‘涌潮’。
幽无命闲闲地揽住桑远远,掠上设宴大殿的金顶,坐在了屋角飞扬的螭吻旁边。此刻天色已暗,夜幕遮住了一对剪影。
桑远远双手放在膝盖上,偏头看他,见他懒懒散散地坐着,姿势狂放不羁。
不多时,便见黑熊般的皇甫雄被俊秀儒雅的秦州王引着,踏上白玉阶,进入二人脚下的宫殿。
“什么时候动手?”她问。
“等他们开宴,噎死一个是一个。”幽无命笑得满脸坏意,“小桑果你可还记得我上次给你讲的笑话?”
桑远远:“……”
二人第一次在她的云榻上做夫妻时,他便是讲着宴席上噎死了人的‘笑话’,硬生生划水划了半个时辰。
他居然还好意思提?大脸花都没他脸大!
幽无命闲闲掀起几片琉璃瓦,便听得皇甫雄的声音从底下传了出来:“秦州王,无需这么客气,前方军情紧急,吃一杯酒我便要走了!”
秦州王秦玉泉的声音和他的长相一样斯文:“镇西将军不必着急,我军备有灵甲,冥魔想攻进来,还没那么容易!镇西将军一片除魔丹心,孤十分敬佩,来来来,敬将军一杯!”
秦州盛产灵铁矿,富得流油,自家的军队自然是装备一流,‘涌潮’对于秦州来说,并不算什么太大的威胁。因为太富,所以秦州历来也不喜欢欠下人情,以免被人挟恩图报。
秦玉泉颇有心机,频频引着话题,称皇甫雄是当世大英豪,古道热肠,以助人为乐——这意思便是,不是秦州需要皇甫雄帮忙,而是他自己多管闲事。
皇甫雄虽是个粗中有细的将领,却是对话术没有任何抵抗力。一被夸立刻开始飘飘然,只见他故作谦虚地接过话头,又把自己那些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往事添油加醋好生吹嘘了一通。
推杯换盏中,宴席上的气氛渐渐便热烈了起来。
桑远远慢慢偏过头看向幽无命,满脸服气:“你就是在等皇甫雄吹这一波牛!”
皇甫雄刚把自己吹嘘成救人于危难的大英雄,立刻就有数万身陷水火苦难之中的可怜人在等待他的帮助……皇甫雄要是不做这个大头英雄,那当真是自己把自己的脸给打烂了。
幽无命这回倒是没翘翅膀,因为他觉得这事儿再正常不过了,他很随意倾身向前靠了靠,揽住她,道:“秦玉泉既想要皇甫雄帮助,又不想欠他人情,定会故意这般捧他。”
桑远远不禁感慨,幽无命这家伙,实在是太懂人心了。
“小桑果,准备看戏咯。”
幽无命肃了容,神情极其专注,在指尖凝出一缕青白雷焰。他缓缓起身,长臂干净利落地一挥,便见那缕雷焰划亮了半个夜空,直直掠向一处金碧辉煌的大殿,如落雷一般,没入殿底。
夜色之中,他的侧颜和身姿短暂地被雷焰照亮,晃得桑远远好一阵头晕。
这一刻的他,不像凡人,而像手握着天地之力、生杀予夺全凭一己喜怒的神。
第77章 瞧你这出息
桑远远望着幽无命天人般的侧颜,一时竟是失了神。
这个男人,当真是生得太漂亮了,漂亮也就罢,还这么强,强到发光。真是要命。
幽无命懒懒地将目光从远处收回时,第一眼就看见自家傻果子微张着花瓣般的唇,呆呆愣愣地望着他。
幽无命脸上漫不经心的神情顿时炸裂。
他故作镇定,抓住她的肩膀,把她转向后殿,覆在她耳畔道:“看,要开始了。”
声音有些发飘,心中颇觉不可思议——她的眼神分明没有丝毫媚态,脸上也没有半点勾引人的神情,怎就令人完全招架不住,根本不敢再多看她一眼,也不敢让她再多看自己一眼。
桑远远蓦地回神,耳朵悄悄烫了起来——她竟看着他看呆了!真是,太没见过世面了,丢人。
这片刻等待的功夫,大殿金顶之上的气氛渐渐变得有些不对劲。
他的呼吸沉了许多,独特的幽暗花香气息更加浓郁,仿佛挤走了周遭的空气,令她感到呼吸困难。
眼看着,这个非常不合时宜的地方,就要上演一些令人耳热心跳的事情。
幸好底下的变故及时发生了。
在一片夜色之中,居高临下地望去,那些细微的变化丝丝分明——
幽无命方才掷出的那缕雷焰,顷刻间便引动了他在地下王城中心所做的那些布置。
只见几道纵横交错的青白雷焰隐隐自地下泛起,活像大震时的地光。
短暂闪烁之后,低沉的‘嗡’声传来,仿佛脚下有地龙翻身,周遭的宫殿被震荡波及,琉璃瓦‘咣咣铛铛’地撞出声声脆响。
还没等众人回过神来,只听一声惊天动地的轰隆声响起,大地仿佛被一头从天而降的金牛重重轰撞了一下,伴随着这股惊心动魄的震荡巨浪,恐慌迅速蔓延。
桑远远位于高地势,看得极为清楚。
只见失事之处,那座大殿像是一只失手坠落摔在地面的盘子一般,猛然向下一矮、一碎,旋即,崩塌自正中处开始,开花一般,卷向八方。
金柱玉砖琉璃瓦,顷刻破碎,扬起最后的富贵尘屑。
再下一刻,整块地面软软地向着地底倾塌而去,像是化掉的蜡。
这样大的动静,第一时间就惊动了所有的人。
秦玉泉根本拦不住皇甫雄这个好管闲事的‘大英雄’,震动尚未停歇,皇甫雄已一马当先,掠出设宴大殿,循着动静冲到了那处恐怖的地陷裂口。
探头往深渊废墟中一看,皇甫雄顿时愣在了那堆残垣断壁之间。
幽无命把崩塌做得十分漂亮。
恰好,能够清晰地看到地底敞露出来的雕梁画栋。
皇甫雄站在废墟之中,盯住那露出冰山一角的地下王城,陷入了迷茫的沉思。
“镇西将军!不过是地动而已,前线传来急报,将军还请速速驰援!”疾步赶来的秦玉泉见到地下城暴露,强压着惊慌,想要转移皇甫雄的注意力。
“那是怎么回事?”皇甫雄伸出一根手指,指向下方。
秦玉泉额头冒汗:“密室。镇西将军,孤难道就不能在自己的寝宫下面建一间密室么?将军啊,前线军情要紧哪!这等小事,孤自会处理。”
“我问的是,那些人,是怎么回事!”皇甫雄酒意上头,通身散发出浓浓的英雄气概。
秦玉泉凑近一看,只见上方的火把光芒惊动了地下城中常年不见天日的奴隶匠人,他们蠕动着,爬向久违的星光和会流淌的风。
这么一会儿,底下已密密麻麻爬满了断腿的匠人,乍一看骇人得很,仿佛是来自地底的索命冤魂。
更可怕的是那一整片寂静无声。
“奴隶罢了!”秦玉泉已气息不稳,“来人,速将这些奴隶拿下!”
“停。”皇甫雄缓缓捏了一枚玉简,道,“秦州王,此事大有蹊跷,我要传令驻在邻外的大军进入王城,帮助秦州王渡过这天灾之危,还望秦州王约束部下,莫要闹出什么不愉快。”
秦玉泉长长倒抽了一口凉气。
王城中,禁卫军也就两三万人,哪里敌得过五万东州铁骑?挥军进入他国王都?皇甫雄这是,摆明了要多管闲事的意思!
每一个州国的王都,都不会囤着重兵,因为没有必要。两三万禁卫军,足以解决州国内部的任何叛乱,而别国的军队,正常情况下是绝不可能开到王都附近的。
皇甫雄本也只是挥军路过秦都。秦玉泉自己有着打算,这才巴巴地把他请进了王城,没想到却是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此刻再从附近的关中调军,已是远水解不了近火。
那一边,皇甫雄麾下将领接到命令,不管不顾,开始挥军直闯城门。
而皇甫雄这个灵耀三重天的强者,早已亲亲热热地揽住了秦玉泉瘦削的肩膀,径直踏着废墟往下面跳。
被人捏在手上的秦玉泉还能怎么办?他自然只能传令下去,放皇甫雄的大军进入了王城。
场面一时混乱到了极点。
皇甫雄进入地下,看清眼前这鳞次栉比的地下王城,整个人都震撼到炸了毛,钳住秦玉泉的大手越抓越紧,一时竟是失了声,只大口喘着粗气。
此处乃是地下王城的核心,站在这片废墟之中,无论望向前、后、左、右,都只能看见无穷无尽,一间连着一间的辉煌大殿。
因为地下城是从此处开始往着四方辐射的,所以距离核心处越近,修缮越是完全。站在这里向周遭一望,恍惚还以为误入了什么神异的镜面空间——殿宇向着四面铺开,绵延到无穷无尽的视野尽头,距离自己越近的地方,宫殿越是精致华美,到了远处,便只剩些毛坯的模样。
这样放眼一看,不必细算,也知道这座地下城规模之大,已远远超过了它上方的秦都王城。
别说什么密室,就算用陵寝来作借口,也绝无可能把皇甫雄糊弄过去。
皇甫雄缓缓把视线从极远处收了回来,落向那些面孔又惊惶又狂喜的匠人。
这些人,一看便知被囚禁在地下已达数年之久,断了腿,药哑了嗓子,没日没夜地劳作,把这地下空洞挖向无穷的远方。
场面更加混乱。无数匠人循着那近在眼前的光明和自由,拼了命也要拖着断腿往废墟上面爬,哪怕皮肉被碎木乱石划得鲜血淋漓,他们也没有丝毫迟疑。
多少人,还有最重要的话没来得及对重要的人说,便被关进暗无天日的地下。原以为余生都要在地狱中度过,却不料苍天开眼,竟把这地狱震出了一个大口子。所有人的脑海里都只剩下了一个念头——逃。
主殿金顶之上,幽无命坏笑着,揽住桑远远径直往下一掠,无声无息就汇进了下方鱼龙混杂的人群之中。
他也当真是肆无忌惮,大摇大摆就走到废墟边上,体贴地扶着她,顺着那些漆满了金粉的断柱断壁踏入地下城。
秦州和东州的人都拥了下来,幽无命和桑远远混在人群之中,毫不起眼。
桑远远召了一朵小脸花,藏在幽无命的衣襟里面,把他的胸脯塞得鼓鼓囊囊,然后指挥小脸花编织出细细的灵蕴藤,顺着地面,爬到了皇甫雄和秦玉泉的脚下窃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