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位者视线隐晦地互相转动着,又忍不住瞧瞧往上方偷瞄而去。
场面重新归于沉默的一片。
今上面色淡淡,身居高位俯瞰而下。
他没有出声呵斥,连表情都没有变过,只有指尖在椅子上一下下缓慢点着。
作为他的枕边人,周贵妃侍寝那么多年,还是能稍懂一二。
她可以察觉到,此时皇位至高者心中已经有了怒气。
“这些人看着怎么有些眼熟。”周贵妃飞快思索,衔起帕子捂住嘴。
她犹如发现了新奇的事情,将眼睛睁大,眸上金片闪动,“这不是我送去给溶儿的?怎么会在这里出现?”
周贵妃把视线往门外放去,伸出手指点点外头的宫女,语调中加上了严肃。
“我不是让你们去伺候北静王?为何自己从四皇子宫殿中出来了?”
八皇子水淳怔了下,呆呆地将目光放到北静王那边,又在宫女之间转动。
这话带着祸水东引的意思,瞬间就将矛头移到北静王身上。
在场的几乎都是宫中深宅出来的,皆能听懂这话背后的寓意。
周贵妃好手段
这是在暗指北静王害人?
可是王爷一直坐这里
八皇子要做这事,还能有人能逼迫不成?
黛玉忍住嘴角翘起的弧度,不再去看那些跳动的大字。
周贵妃的话太明显,反而引发负面反弹。可谁能想到,这的确是北静王推动的呢。
水溶俊朗的面容带着与今上如出一辙的淡漠。
他嗤笑一声,点点桌面,笃笃的声音响起来。
“这几个人假传圣旨,被我下狱。”北静王毫不留情,直接将事情挑开。
冷漠让他俊朗越发迫人,简直能割伤众人眼球。
“想想是贵妃娘娘的好意。我也没下死手,让人自己回去。”
水溶话语加重停顿,唇边一点点弯起,语调拉出意味深长:“没想到回去的路上,居然会发生这种事情。”
他冷漠之中气势强大,一点也没有心虚的感觉。
越是冷漠,就越显地理直气壮,让众人信服。
唯独黛玉能看破他声势之下的玩味,感受着指尖在他手心转动,挑动几下也不言语。
“淳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些人我可是送去给你四哥的,怎么会出现在你的身边?”
周贵妃现在无瑕顾及其他,只重复地点出这个问题,帕子和护甲的金丝不停地晃动。
八皇子很快领悟到自己母妃话中的意思,这是要将罪名往水溶那边推。
推卸责任太简单了
随便编几个理由
都推到那个天孤煞星身上
不就是顺水推舟栽赃陷害,简直是信手捏来。这对他来说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他立刻就要顺着话开口。
“难道这就是八弟给父皇的礼物?”水溶薄唇微动,先一步出声,音调里布满漫不经心的随意。
而他目光却放到八皇子身上,充满挑衅地一笑。
八皇子怒火一下子就涨了起来。
话头都到嘴边,硬生生给换了:“就是我做的怎么了?
“来晚了是我的错,可这些人是母妃的了。我想用就用一下怎么了。”
水溶轻笑一声,举起酒杯,冲他遥遥一敬。
明争暗斗这么久,他很容易能把握住自己这个八弟的心思,轻而易举就能挑动。
在场立刻响起一片低低的哗然。
这可是直接承认了。与母妃宫女有染、至日上直接迟到。
传出去不止八皇子名声有碍,连周家大皇子都会被牵扯到。
更重要的是,今上还在上头呢。
周贵妃额间控制不住地皱出纹路,她将帕子往桌上一甩连忙呵斥:“这是什么话?岂是你可要说的?
“淳儿,莫要赌气,为何故意说这种话?”
“我不是赌气,本来就是我做的,为什么不敢承认。父皇也是说有错要认。”
八皇子憋着鼓劲儿,就是不松口。
从小到大,在母妃和兄长的庇护下。无论他作出什么事情,都可以被掩盖解决。
这次当然也不例外,不就是迟到了一小会。
只要能让水溶吃瘪,他很乐意怼过去。
水淳拍拍脸,嘟囔了几句,又继续扬声:“这次是来晚了会,父皇……”
八皇子的话还没停,今上第一次平淡地打断了他。
今上并没有讨论这件事情,甚至没多看八皇子一眼。
他转向周贵妃,眼眸中看不出一丝情绪,“这些人就是你要送给溶儿的?”
哪怕相伴共枕了那么多年,在这个时候,周贵妃也没法从这张脸上看出什么来。
她艰难地点了下头。
自己之前含糊言辞,说要调给北静王几个宫人,骗得今上应予。
本来这件事该是在一个合适的时机提出来的,才能有借口解释。
如今在这样一个烈火浇油的局面被捅出头,怕是不得善了。
不该那么宠着淳儿
他竟然这么容易被激怒
今上点点头,犹如应和周贵妃的话。
他动作平静,宛若单纯的重复出声:“既然之前是下狱的,那现在也下狱吧。”
今上的话语简单,从明面上听不出其他的寓意。
可门外宫女们一下子就感受到其中的血腥。
这次可是由皇位至高者亲自开口,下狱定是没能像之前那么轻易出来。
没准就会把命给赔在里面。
“陛下开恩啊,八皇子开恩啊。”宫女们一下子就跪在地上。她们磕头求饶着,寄希望于八皇子身上。
八皇子听到声音回头瞧了眼。到底是伺候自己一场的人,他口唇动了动就想要出声。
在开口之时,他习惯性先回头询问地望向自己兄长,就被大皇子眼中锐利的警告给镇住了。
大哥眼神好可怕
这次就算了
宫女大把,以后再看看
水淳低头转过身不语了。
今上将局势全都看在眼中,注意到他的动作,眉梢首次皱了下。
“贵妃娘娘、贵妃娘娘救命啊。”宫女们就要被拖下去之时,其中一个声音突兀地提高。
“之前贾贵妃小产时,还是我们去通知贵妃娘娘的。娘娘不能见死不救啊。”
这话就像是一道雷霆,从大堂中间劈了下来。
闹剧到要结束的时候,突然爆出更大的端疑。
众人视线惊疑不定地往上面瞥过,在场可是有三位贵妃。
齐贵妃直接一摆手,示意事情与她无关。
虽然贾元春是在她接手后宫时落了胎。可她的确没出手,最后背个管理不善的罪责已经很憋屈了。
贾元春手顿在肚子上,足足怔愣了好几秒,随即抓紧腹部衣袍。
她脑海飞快转动着,立刻就给自己选好了对手。
“好啊,她们为什么要通知你?你派人看着我?”
贾元春眼泪几乎是瞬间掉下来,猛地将杯子往周贵妃那边一砸。
长杯咕噜噜滚落在地上,酒水洒地弥漫成一片。
我孩儿的死终于有价值了
不能就这样浪费
现在家中一切萧条
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
深褐色的心语跳动而出,随着酒杯一起落在地面,溅起阵阵涟漪。
黛玉能感到水溶手心一紧,把自己的手握紧了。
她轻微转头,就见北静王侧脸锋利俊朗,视线放在前方,幽邃眼眸微阖。
“这可真是让人吃惊。”黛玉凑近了些,在自己的王爷身边悄声开口。
周围都在窃窃私语,她的动作并不算出格。倒是弄得水溶耳伴微热,身上的紧绷也松了些。
水溶手臂往下一拉,将黛玉腰肢收了收。
他自然地将自己王妃拉近了,侧脸轻蹭,音调冷淡应了一句:“谁说不是呢。”
第159章 第一次改变
“哐当。”
杯子砸在地上的声音在宫殿中回响着。
周贵妃食指往脸上探了探,触及到飞溅酒水的湿润。
刚刚贾元春发难太快,她一时躲避不及。杯子是直接砸在地上,而自己也被酒水扑脸。
她将手指移到眼前瞧了下,瞳孔稍稍放大,有些不敢置信地盯着上面的水渍。
下位者都安静了下来。
这可是两位贵妃当场起事,清脆的声响仿佛还在耳边回荡,可不是他们能够插手的。
周贵妃还没多做动作,八皇子就先暴怒起来。
他瞪了贾元春一眼,喘着粗气到底没敢上前,猛地起身往门口迈了几步。
原本酸软的腿登时有了力气,他狠狠一脚,直接揣在出声的宫女腹部。
“下贱的东西,谁允许你胡说八道!”
我母妃才不会做这些事
一定是有人陷害
这件事本身一定是陷阱
这些人和我也不算有情谊的
心语激烈地跳动,一蹦好几尺高。
宫女囫囵一下滚落在地上,面色青白布满冷汗。
她衣衫最上方的扣子还没有整理好,这下更是凌乱,露出脖颈处的微红。
八皇子还想再上前补几脚,就被他兄长一声喝止给镇住了。
“简直胡闹。淳儿,给我过来。”
大皇子温文尔雅的面容带出明显的严厉,声调短促有力,带出天下共主长子的威严。
水淳动作顿了顿,在大庭广众之下被这样训斥,脸面有些下不去。
不过他实在是怕自家兄长这幅模样。
平时大哥是很疼他,可狠心起来,也是会亲自动手打人的。
水淳不敢违背地收回了腿,又不甘不愿地跺着脚,一步深一步浅地往回挪动。
大皇子收敛眼中锐利,换上语重心长的语气。
“这才说了一句话,什么都没弄清楚,你就冲上去了?
“你性子还是太过直率,日后可该怎么办。”
大皇子一语多意。不仅是为八皇子这时的行为开脱,还为他迟到之事找了由头。
年轻气盛性子直率,八个字就能将面上过错掩盖。
水溶应对八皇子是得心应手,对于大皇子也颇为熟知。
他轻易能听出大皇子话中的深意,应和般轻慢悠闲地接了句。
“大哥说得没错。看到有人出事了,自然是要去通报自家主子。
“不然怎么能来的那么及时?八弟是太过激动了。”
这话瞧着是顺大皇子的意思开口,可越听越是古怪。
细想起来,还是解释不通。
大皇子眸光一转,瞥过自己唯一一个具有威胁力的弟弟,立刻就准备好反驳要开口。
而八皇子完全没注意这个语言陷阱,直愣愣地抢先出声:“对,就是这样。”
他信誓旦旦地肯定着,将手指头伸向水溶。又从半空中握成拳头,划出一条痕迹往宫女处比划。
“你还不快说,要是再含糊我就要动手了。”
宫女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恢复成伏跪的姿势,连连磕头答话:“是奴婢的错,是奴婢说错话了。
“奴婢看到贾贵妃受伤,心中着急,就找周贵妃娘娘了。并没有其他意思。”
在场的嘴上不出声,眼中视线又开始互相交流。
这话越说越是不清楚。
八皇子完全没有其他人的想法,而是颇为满意地重复了遍。
“就是这样。这和母妃自然是没有关系了,都怪这个胆小怕事的自作主张。”
他护母心切动作太快,这一番行云流水完全没给别人动口的空间。
周贵妃才用帕子将脸上的水珠擦去,还没来得及为自己辩解。
转眼事情就被自己亲生儿子给下了定论。
她微微吸气,不起看二儿子得意扬扬的脸,重新回顾脑海中的思路。
之前的确是有派人去盯着贾元春。可不是这个宫女,也不是用这个手段。
不过现在再申辩也为时已晚。
周贵妃当机立断,大大方方走出位置,迈步到殿前坦荡行礼。
“陛下明鉴。这位宫人臣妾并没有印象。
“臣妾之前暂代后宫管辖,消息要及时传达,所以有此行为。
“不过宫牌交出后,就将这叫停了。想来这宫人一时没反应过来也是有的。”
她话语清晰而有条理,完胜八皇子大吵大闹的折腾。
贾元春一听就心道不好,立马跟着一起站起了身。
对方这一席话不仅将理由找了出来,还把名头撇得干干净净。
荣府已经分家,大房二房几乎是撕破脸了。
自己小产也找不到原因。之前没能拉下林黛玉、周双岚。
若是不能趁当下博得些好处怜悯,以后怕是少有这种机会。
拖也要拖周家下水
越是可怜,得到的怜悯才越多
总要比大房过得好才是
贾贵妃两三步跨过去,直直往正中间一跪。
她指甲往手心狠狠一抓,眼泪瞬间流得更快,将面上胭脂被冲开了些。
“陛下要为臣妾做主啊。”贾元春的声音高昂,比周贵妃凄厉更甚。
“这都是她一面之词。若是没有人做手脚,孩子怎么会莫名小产。”
她将手放到腹部,感受上面的平坦,禁不住哀哀抽泣起来。
加厚的胭脂被泪水冲刷,留下一道道明显的痕迹。
“她居然是这种人。为何要派人看着我们?代管后宫那么久,指不定做了什么。”
并不像平时刻意哭时的梨花带雨,贾元春指甲再用力一抓,直接嚎啕悲泣。
“不说别的。就是当初的锦妃,也是在她看管后宫时出事的。”
贾元春将头垂低,视线左右一转。话语说得委婉,言辞间却将北静王一道拉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