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在宝钗再次提起薛蟠的时候,端起茶水抿了一口。
端茶送客的意思,宝钗还是懂的。
她哥哥让说的话已经带到了,宝钗便也不再紧追,只是缓缓起身。
藕官这时候已经不在内院端茶倒水的伺候,而是在外头浇浇水看看花,看着有些无所事事。
宝钗起身的时候目光瞥过周围一圈,就看到藕官在一旁领着小漏壶洒水的模样。
藕官并不用心,连水都洒出了些,花卉旁边倒是湿漉漉的。
宝钗一边告辞,一边开口出声:“太妃的祭奠很大,我也再去祈福一会,希望能得到庇佑。”
她嘴上对黛玉说着,眼里却是看着藕官,还微微笑了下。
想要祭奠就趁现在,被抓着了也可推到林妹妹头上
黛玉看着这行墨绿色小字一个个跳到石桌上,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
她不动声色看着宝钗告辞了,又回了屋子,只拿了本经书默默读着。
透过支开的窗户,黛玉可以看到院子里的一举一动。
而藕官在浇了花后,又举着扫帚挥了几下。等黛玉再次抬起眼,就没看到她的踪影了。
黛玉并不禁止藕官出去,看着人不见后,自己也慢条斯理地往管事婆子那儿去了。
她本是可以在一切发生前禁止藕官去烧纸。可这只禁的了一时,禁不了一世。
再说了,自己在梦中平白承受了误解,总要将那些原封不动奉还给他们才是。
黛玉只一路走走停停,赏花看树,这才到了寺庙里荣国府管事嬷嬷们的地界。
管事婆子们没想到黛玉会来她们院儿。本来在前厅打珠算账的,一个个都连忙推位让座,口中说着吉利话。
“怪不得今儿听到喜鹊在叫,原来是林姑娘过来了。”
“我不过偶然路过,来要口茶喝。”黛玉只是笑,谢绝了其他,又说自己乏了,就在后头坐着歇歇。
前厅的管事婆子们便让她去了,又再度算起账来。
不过千金难得来一趟,嬷嬷们都精神饱满起来,一个个算珠记账支使着飞快。
进来报告的婆子还是第一次见这般模样,心里都跳了一跳。
“不是说去拿私下烧纸的人?怎么就你一人回来了?”
前头的声音传了过来,黛玉在后面坐着饮茶,她将指尖扣在桌面上,只默默听着。
自己就在这儿坐着,是攻破流言最好的证据。
“我本来是叫着那小蹄子了,可没想到刚刚林姑娘将她叫了去!这不恰好撞上了,我也是没法子。”
婆子略带掐媚的声音传了过来。
管事嬷嬷们手上都顿了一下,放下对账后互相对视了眼。
林姑娘就在后头坐着,怎么“刚刚”将人叫走?
坐在下往的管事上前一步,靠近婆子后重复问了一句:“你刚刚去带人,林姑娘就将人强行带走了?”
“是是是。”那婆子盛满了笑,只奉承地连连点头。
管事停都不停,直接甩手给了婆子一个巴掌,她冷笑一声:“好啊,还糊弄到我头上了!”
婆子一时间有些懵,她握着脸正是不知所措,就见黛玉从后面出了来。
“我是什么时候,从你那儿夺了人?”帘子从面前拉开,黛玉轻声开口问了一句。
婆子看到黛玉的脸,心中就是一阵哀嚎。她这时候还有什么不知道的,自己一脚提到铁板上了!
不等管事教训,她就连忙捂住脸跪了下去,立刻将之前情况重新说了一遍。
“实在是宝二爷要这样,宝二爷的话不敢不从啊!”
管事嬷嬷暗地里刮了她一眼,这会儿也顾不得婆子,而是先向黛玉道歉:“下人的错,没得牵扯上姑娘。”
二爷从来就不是个省心的
看着她头上跳动的字体,黛玉只是笑着摇头,识趣地先告辞。
本来是自己在管事圈名气不好,现在一切都回到宝玉身上了。
等黛玉慢慢走着回到院子的时候,却见宝玉也在这儿。
“林妹妹,我来看看你,最近天凉,可有冷着?”
宝玉面上是真挚的关切和坦然,就在刚刚将罪名推给自己后,他从心底觉得没什么不对。
黛玉倒是看破了他的性子,并不为气。
而跟着听了一路的紫鹃,这时候已经是怒从心起,一时连面色都难看了些。
“我是没事,倒是表哥好些了吗?”黛玉在位置上坐下,右手支着脸反问宝玉一句。
宝玉有些摸不着头脑,他先是瞟了眼紫鹃,这才下意识笑了下,声音里都是迷糊:“我没什么事啊。”
“表哥不是梦到杏花神要一挂白纸钱,让我的藕官给你烧了祝赞?这会儿烧完了,又是我将藕官叫了回来不是?”
黛玉将预知梦中的话,缓缓给宝玉重复念了出来。
宝玉这才醒悟过来,之前扯谎怕是被林妹妹发现了。
这事儿说出去,藕官会挨打。林妹妹你替她担着就没事了。
宝玉本来想这样说,然而下意识又顿住了。
他原本觉得没什么的,可是不知为何,现在心里倒是慌张了些。
尤其是对上紫鹃含怒的视线,再看藕官已经红了的眼眶。宝玉张张嘴,更是不知该怎么解释。
自己也为下人担着一些小错误,这是常有的事情。
看着林妹妹不带笑意的眼睛,他突然说不出那些辩解。
黛玉稍稍抬眼,鸦羽似的长睫飞舞两下,凝视了会就看出宝玉的心语。
一时间黛玉只是摇头想笑:宝玉是荣国府的凤凰蛋,而自己只是在贾府做客,和他有根本上的不同。
自家的主子,下面人会担待些。做客的哪有这般偏颇。
黛玉也不想给他解释,她指尖在石桌上扣了两下,发出清脆的响声,打断宝玉的思路。
“既然替你烧了白纸,那这藕官也给了你,算是全了你的梦。”
宝玉只觉得这话说的一语双关,一时间心中又是难过又是迷茫。
他想道歉拒绝,可对上藕官喜悦的视线时,就也说不出话了。
紫鹃见藕官喜滋滋收拾东西,连目光都冷了下来。
宝玉那儿可是好相处的?晴雯金钏麝月,一干人在呢,藕官半路去的,难道还有在林家这边舒服?
见黛玉无所谓,紫鹃也不想了,只快快打发了她过去。
“我只说是我向林妹妹要了人。”
宝玉最后才磨蹭出这一句,他只盯着地上,才拖拖拉拉离开了。
等到他们两个都走了,黛玉觉得空气都清净下来。
她抬头看看天色正好,点了几块玫瑰酥,就脚步轻快往后院去了。
角落的竹林依旧郁郁葱葱,黛玉顺着心随意走了几步。
她正低头看着竹叶飘荡,突然一个的金字从半空中掉了下来。
玉儿
黛玉顺着字体微微抬头,就看到墙对面浅浅的金色闪烁,而一个个金字慢慢跳来跳去:
玫瑰酥好甜
玉儿还在看经书吗
这些金字间或出现,就像是对面的人在慢悠悠思考一般。
黛玉都能想象出水溶在旁边,一边想着自己,一边听着这边可能的一点动静。
如果自己没有读心术,那怎么会知道他在对面呢?
黛玉一时住了脚。她没有说话,只站在原地,看着碧翠色的竹林下,金色的字体一个个慢吞吞地跳着。
甄家动作太快
我这一病,玉儿身边又出现其他人了
日头的光辉突破云层,撒在一墙之隔的两边。一个无声注视着青葱竹林,另一个倚在墙上目光幽远。
这时一只红羽绿头的鹦鹉拍打着翅膀飞来,它在半空中扑腾了两圈,最后落到墙壁之上。
鹦鹉左看看这边的黛玉、右看看那边的北静王,黑呦呦的眼珠转了一圈。
没一会它就嘎嘎叫了起来:“谁有瓜子跟谁走嘎——”
第35章 鹦鹉的醋我也吃
“谁有瓜子跟谁走嘎——”
黛玉本来只是默默看着墙上金字上下跳跃,这声音突然响起来,倒是差点将她吓着了。
“这不是家里那一只?”紫鹃上前一步扶稳了黛玉,惊奇地望向鹦鹉。
黛玉往上瞧了眼,果然是自家的鹦鹉。
她轻拍了下自己,将心气顺下来,有些好笑地应了声:“也不知是怎么飞来的。”
而对面的水溶听到鹦鹉的叫声还有些不确定的话,现在听到黛玉的声音,立刻就反应过来:
玉儿就在对面!
一时间墙上的金光猛地爆发了出来,就像是积攒了许久的洪流,一下就淹没了上方。
我在这边、玉儿在那边,连起来就是缘分!
玫瑰酥玉儿还喜欢吗?我要把外面的街全部包下
难得鹦鹉有些用处,下次不揪它羽毛了
鹦鹉在一片金光里跳着脚嘎嘎叫着,又吧嗒吧嗒蹦来蹦去,挤眉弄眼呼喊道:“瓜子啊——”
它一会儿偏偏左边、一会儿偏偏右面,连带着头上的绿毛也晃荡来晃荡去,在风里招摇。
要什么瓜子,去玉儿那
金色的字体直接往鹦鹉身上冲去,又一个个顺着墙边滑了下来,消失在地面。
黛玉微微抬起手腕示意。
鹦鹉在原地蹦跶两下,就扑腾着飞了过来,小心翼翼虚拢在黛玉臂上。
黛玉揉揉鹦鹉的羽毛。拜它所赐,现在水溶倒是知道自己在这边了。
不过这会儿双方依旧没法交流。
自己能看到金字的心语,可墙那边的声音几不可闻。
而看样子北静王倒是能听到自己的声音,不过他可不知道自己发现了他的存在。
这可是个僵局。
黛玉想了想,只是吩咐侍女说:“这儿景色好,将我的画板拿来。”
她顿了下,垂眸往下一扫,看手臂上两眼亮晶晶的鹦鹉,又笑着补充了一句:“瓜子也抓一把来。”
“瓜子——瓜子——”鹦鹉开开心心地喊着,它扑腾开翅膀张扬两下,又掐媚地蹭了蹭黛玉。
对面幽幽地浮上来一行金字。
我也想嗑瓜子……
不知道为什么,黛玉总觉得这行字的颜色,像是被竹叶渲染了似的,金灿灿中带着微绿。
侍女们不一会儿就回了来。画板被架起来,排笔、著色、蟹爪一一排列整齐。
瓜子也依命被带了来,还有支着鹦鹉的架子,一同挂在亭梁上。
作画的时候黛玉都是屏退侍女的,这时候她也让侍女们往远些自去,只留鹦鹉和自己一起。
鹦鹉收回了翅膀,站在支架上专心致志地磕着瓜子,“咔嚓咔嚓”的声音就响起来。
黛玉虽然听不到墙对面的声音,但凭金字还是能看出一二。
想起刚刚宝钗的心语,黛玉选了小著色画笔,一边细细展开了,一边自笑道:“也不知道王家进展如何?”
这话明面上是对着鹦鹉、甚至是自言自语说的。而实际是想看看水溶反应。
但鹦鹉就像是听懂了似的,它一口吞下瓜子,就摇头晃脑、煞有介事地张嘴嘎道:“要完啦!要完啦!”
黛玉有些好笑地点了点这口齿伶俐的鹦鹉。
它的叫声倒是能理解为两重意思。一个是进展要完成了,一个是王家要完蛋了。
“你想说的是哪个呢。”
黛玉弯起眉眼,用著色笔沾染了大赤飞金,又竖起来对比了下鹦鹉羽毛,这才在画板上划下第一笔。
而墙对面的心语已经快速地升腾冒头:
王家只是强弩之末,不必挂心
要找个机会,让玉儿也搬出贾府才是
我倒是也想呢。
黛玉在心中微微点头应和,她这会换了小蟹爪,再点上青金的颜色,在画板上细细描绘起来。
既然连北静王都这样说,她倒是安心了些。
黛玉只在画上一下下勾勒着,不时看一眼心语一个个升起来:
我在外头的宅子多,也不知玉儿喜欢哪一套
是要有黄金树的,还是要有秋海棠的?
其实北静王府风景最好……
黛玉一边看着,一边在画板上挥笔。
等鹦鹉将瓜子磕的差不多了,地上都是瓜子壳的时候,黛玉也落下了最后一笔。
她自己后退两步欣赏了下,这才冲鹦鹉亮出画板。
“看,这是你。”黛玉点了点鹦鹉,又绕一圈示意了下画作。
画上面是一只红毛绿头的鹦鹉,旁边还有一颗超大的瓜子。
这一眼看上去有些别扭,可是神态倒是抓得很好。鹦鹉黑呦呦的眼里清楚表现出对瓜子的渴望。
鹦鹉嘎了声,它偏了偏头,呆愣愣地看着画板上的自己。
一时间它又扑腾着飞了下来,一副被瓜子迷晕头脑的模样,张嘴就想去啄一下画上那颗巨大的瓜子。
“这可不是真的。”黛玉连忙将画收了回来,又好笑地抖了抖画纸向它示意。
而对面跳出来的心语一时间更大了。
玉儿第一个画的居然不是我?!
当初我为什么要把鹦鹉救回来给自己添堵?
这两串心语是赤金色的,在空中明亮非常,中间似乎还在流淌着缓缓的绿河。
这颜色可难见。黛玉揉揉眼睛,还没来得及仔细看,就见它们一同炸开消散在空中,只留下金光点点。
而后倒是一段时间没有心语的出现。
难道对方被打击到了?黛玉将画笔放了回去,正是莞尔一笑,就听得后边传来通报声。
“这是贵妇娘娘赐下的西域瓜果,为犒劳祈福之苦。”来人是数位宫装嬷嬷,口中只称奉命。
那是由红绸装着的圆球,每个都有拳头大小,上面还带着绿白相间的条纹。
等黛玉行礼收下后,为首的嬷嬷又上下打量两眼黛玉,语气都是赞叹:“林姑娘果然天姿,怪不得娘娘记挂着,连吃食也是独二份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