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重又一重的幻境接连褪去,那一夜的杀戮,无边的魔气,刺穿胸口的魔剑遗恨,都慢慢地消失了。殷梓睁大了眼睛,看到了面前的脸。
“……师叔。”她下意识地张口,试探性地喊了一声,隐隐约约不确定这还是不是幻觉。
商晏松开了放在她前额的手,眉间是惯有的平和温润的神色,再然后,他闭上了眼睛,直直地向着旁边倒了下去。
“师叔!”龙粼粼刚平复了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哑巴师叔开口说了话的震惊,就被他倒下吓了一跳。陆舫也跟了过去,伸手摸出灵药刚想喂给倒下的青年,就听到殷梓沙哑的声音:“住手,他不能吃。”
遗恨从她手里落了下去,殷梓的状态并不算好,看上去脸色依然非常苍白。她向前两步,闭了闭眼睛,再把倒在地上的青年背了起来:“我们先找个安全的地方。”
“我们还是不要回去其他人那里了。”陆舫看了一眼从地面上浮起来,跟在殷梓身后的遗恨,“遗恨既然已经认主,那魔境的异状或许很快就会消退。到时候最先进入魔境的、以及魔境当中剩下的魔修最先想追踪的,肯定是遗恨认主的对象。到那个时候,呆在我们身边,就是最危险的事情。”
殷梓抬头看了他一眼,再扭头看向身后跟着自己的魔剑遗恨。那柄几乎让整个魔境天翻地覆的魔剑此时乖乖巧巧地跟在她身后,就像是一柄普通的灵剑一样。
“认主?”殷梓从喉咙里发出一声笑声出来,“它要认我为主,问过我想不想收么?这种废铜烂铁,扔了就是了。”
遗恨的剑身剧烈地震动了起来,发出了清晰的嗡鸣声,然而殷梓充耳不闻,抬脚继续向前走。陆舫背起齐渊跟了两步,还是没忍住,回过了头,看向了那柄依然悬浮在原地的魔剑。
它没有再跟上来,也没有落下去,就这么悬浮在一片魔气之中不断发出嗡鸣,直到它时隔数十万年之后才新选中的主人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陆舫突然停住了脚步,瞳孔微微放大——
他看到遗恨的剑身上突然出现了一道裂纹,那道裂纹很快扩大,最后随着一声迸断的脆响,这柄曾经为钟桀魔祖所有的、让所有魔修为之而动的魔剑就这么断成了几截,真的如同废铜烂铁一样彻底失去了魔气,摔到了地面上。
“师姐,遗恨把自己折断了。”龙粼粼扯了扯殷梓的袖子,轻声说道。
殷梓的脚步稍稍停顿了一下,然后再没有迟疑地继续向前走,到底也没再看一眼。
陆舫察觉到腰间挂着的本命剑无愧发出了一阵哀悼般的悲鸣,他伸手按住了无愧,然后转头跟了上去。
——不知道那些为了魔剑勾心斗角、穷尽心思的人们搜索到这里的时候,能不能认出这着泥土的断剑,就是那柄遗恨呢?
“她真的不像个剑修。”陆舫下意识地对着无愧喃喃自语了一句,无愧安静地躺在剑鞘里,当然并不会回答他。
作者有话说:评论区关闭让世界变得索然无味(不是)
第30章
按照陆舫的意思,他们就近找了个阴凉的洞穴修整一阵。
所幸万山魔境多山,也多山洞,他们找到合适的山洞并不太难,齐渊毕竟不是人类,身体好得快些,陆舫也就让殷梓背着小师叔到山洞内侧干燥处躺一躺。
商晏并不重,甚至因为身材偏瘦而比这个年纪的凡人还要更加轻一些,不过殷梓这会儿状况也并不好,一路把人背进来放下的时候居然出了些薄汗。
“师叔?”她试探着喊了一声,然而对方毫无动静,就这么平躺在她刚刚从储物袋里翻出来的毯子上,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师叔怎么来这里了……”虽然知道对方完全失去了意识,殷梓还是下意识地嘟囔了两声,“师叔又过来帮我了……师叔多信我一点,就算师叔不来我肯定也能解决的,我是不会入魔的……”
她趁着一个人的时候放松下来这么胡言乱语了一通,神识终于从幻觉和现实的错乱中彻底清醒了过来。她伸手拍了拍脸颊,挥散开周围的魔气。刚刚背过来一路上,她已经检查过了师叔的状况,巧合的是,得益于那个怪物通过主仆契反哺过来的生气,商晏这一次开口实际收到的反噬居然并不像之前几次那么严重。
殷梓在他身边坐了下来,伸手抓了抓有些散的发髻:“……师叔,你不是说,让我再也别回去绝影峰见您了么。”
昏迷中的青年表情平静,似乎只是熟睡了过去,只偶尔微微皱眉。可是殷梓一直都知道,经脉碎裂哪怕并不严重,也是足以让一个成年男子痛哭出声的伤势,只不过是师叔的身体已经习惯于不对疼痛做出过多的反应。她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青年的眉心,然后又像是被烫到了一样赶紧缩了回来,把那只手藏进了袖子里。
是真的,真的是师叔,真的是师叔因为担心我所以过来的。殷梓闭了闭眼睛,防止自己在这种时候露出什么不该露出的表情。
——我真的很高兴。
殷梓在山洞里带了好一阵,这才完全冷静下来。等她安顿好师叔,重新回到山洞口的时候,齐渊已经再次睁开了眼睛,虽然脖子以下都还没能动,不过这次看上去神智已经十分清醒。
殷梓一走出来,就发觉对面三张脸齐刷刷地转向了自己,陆舫脸上的表情非常奇特,以至于殷梓都愣了一下:“陆师兄有什么想说的么?”
“没什么。”陆舫欲言又止,半晌才又接上话,“只不过是龙师妹刚刚向我们介绍了一下刚到的这位前辈。”
殷梓心头一跳,隐约有些不详的预感:“粼粼,你怎么介绍的?你知道他是谁?”
龙粼粼正抱着一瓶凤朝灵泉的泉水在补充灵气,闻言骄傲地抬起了头:“我当然知道他是谁!我听其他峰的师兄师姐们说过好多次,那是大师姐你小时候说等你飞升了就要去迎娶的小师叔!”
“噗……”虽然听得出来陆舫憋得很辛苦,然而还是有一声笑声从牙缝里漏了出来。
殷梓用力抹了把脸,愣是露出了一个坦坦荡荡的笑:“没错,就是这样,陆师兄有什么意见么?”
“咳咳——”陆舫用力咳嗽了两声,终于绷住了表情,“没有,殷师妹请继续。”
“师叔怎么会在这里?”殷梓总算恢复成了平日的殷梓,这让陆舫长舒了一口气。殷梓侧头看了一眼乖巧地趴在门口的、下半身完全变成毒虫模样的女人,“那也是师叔带来的?”
龙粼粼点了点头:“她是跟着师叔的,不过师叔没来得及说他怎么过来的。”
殷梓揉了揉太阳穴,缓解了一下头疼:“那,粼粼你那边是怎么回事?遗恨为什么要杀你?”
“它不是想要杀粼粼,只是大抵有些灵气的物件都想要靠近龙气。”齐渊动了动脑袋,“所以它想要靠近粼粼的血肉,粼粼还小,经不起遗恨这样的魔气冲撞,被它刺一剑大概神识能消散大半。”
殷梓皱起了眉毛:“这是什么意思?粼粼身上并没有龙气,向月师叔祖也没有吩咐过我们这件事情。”
龙回峰首座比其他峰的辈分都大不少,确切地说,玄山上的人基本都已经不记得向月真人到底是哪一代掌门的弟子了。她常年深居简出,也并不喜欢太强调辈分,最后直接导致整个玄山上下所有人不管辈分都干脆尊称她一声师叔祖。
“因为你是人。”齐渊对这磨磨唧唧的对话感到了不耐烦,“她身上加了好几重保护用的上古禁制,人类当然不可能发现她身上的龙气。”
殷梓慢吞吞地扭头过来,盯着那张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变回人类模样的脸:“说的也是,毕竟你不是人。”
“我是狻猊。”
“你是……”殷梓眨了眨眼睛,一边重复一边条件反射地向外拔剑,“蒜泥?”
在场唯一一个对殷梓和蒜泥的恩恩怨怨有所了解的龙粼粼赶紧扑过来,按住了殷梓的剑:“齐渊是龙的第五子狻猊,不是蒜泥成精,师姐你应该听说过狻猊的。”
“哦,那位狻猊,是位龙子呢。”殷梓露出了嫌弃的表情,“我以为龙子这种传说中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应该没这么弱。”
齐渊的额角迸出几根肉眼可见的青筋。
“除了嘲风以外,我们的肉身,应该都已经快要动不了了。”齐渊动了动脖子,压住了火气,“粼粼说你见过霸下,不知道你注意到没有,我们的人形都是离体的神魂化的形,能动用的修为也越来越少。我的身体一直有倒海塔被供奉着,这几百年也快要不能动了,这次睡得太久了,掌门说我现在修为和新弟子差不多,让我趁着还能动弹,多出来看看人世。”
殷梓若有所思地回忆了一阵:“我在秦国看到霸下的时候,她在自己的龙子形态的身体里。不过在此之前她以人类的状态,嫁给了秦王子,还生了一个孩子。”
“人类的状态是神魂化人,大概是运气不好,被人扣住了本体。”齐渊烦躁地想要移动上半身,随即发现还是没有能获得行动能力,“王子这个称呼应该是王族的人?那她大概也是想要龙气……等等,她生了孩子?那孩子有龙气么?”
殷梓点了点头。
齐渊的表情更糟糕,直接骂了句脏话:“……霸下她真是疯了,和有龙气的人混熟图一点龙气还好说,自己身体都快不能动了还敢再分龙气去孕育孩子,她可能真的活腻了。”
“……你说自己没怎么见过人世,脏话倒是挺熟练的。”殷梓不冷不热地接了一句,
齐渊得意地挑了挑眉:“倒海塔那老头子也说我学年轻人说话很快。”
龙粼粼伸手推了推他:“说脏话不好。”
“哦。”齐渊别了别嘴,这才回到了之前的话题,“那把剑,遗恨,是当初钟桀试图斩断龙脉时候用的剑。”
钟桀魔祖尝试过斩断龙脉,然而并没有能成功,最终因为反噬而身死道消,这件事情大凡对魔道历史有些了解的人都相当清楚。殷梓皱了皱眉毛:“我记得书里说,钟桀魔祖斩断龙脉,是为了试剑。”
“不,并不是。”齐渊没能克制住脸上厌恶的神色,“我不知道他想要什么,但是他当时神色非常冷静,但是也很癫狂……我描述不清,看上去就像是他不想活了存心想找死,但是又像是真的有什么事情一定要做成。
母亲那时候想拦住他,但是那个疯子已经是真魔之身,根本拉不住,一直到被龙脉反噬到修为废了大半没法儿再继续了,他才停了手、直接从山上滚下去等死去了。而那之后……”
齐渊又龇了龇牙,恨声道:“龙脉受损过重,母亲不得不回归了龙脉之中,才保住了下云十二州的灵气和万物。”
整个山洞寂静了一阵,陆舫这才轻咳了一声:“所以真龙……早在那个时候,就已经不在了?”
齐渊别过脑袋,不情不愿地嘟囔道:“谁知道呢。”
“等等,那向月师叔祖她……”殷梓突然开口问道,“她也是龙子?”
“她是嘲风。”齐渊既然开了口,现在倒是知无不言,“你怎么突然猜到的?”
殷梓迟疑了一下,看了一眼龙粼粼:“……我记得玄山各大主峰都是初任首座取的名字,我其实想过,向月师叔祖大概就是初任首座了。而向月师叔祖在的那座主峰,叫龙回峰。”
“……”齐渊其实听过这个名字,他沉默了一阵,“母亲那时候让我们不要再等她了,自那之后,我也确实没有再感受过母亲的神识。我们从小就在龙脉附近生活,但龙脉在那次重创之后变得非常脆弱,错弱到我们的接近都可能改变龙脉的走向。囚牛带着我们离开了龙脉,在稍远一点的地方等母亲醒过来。
就这么过了几百年,有一天囚牛走了,再然后,螭吻和睚眦也走了,到最后大家都走了……我也没有留在那里,去南海睡了两千多年,等我醒过来的时候,第一次发现身体移动变得困难了。而这种变化,自那之后从没好转过,还越来越严重了。”
“你需要龙气?”殷梓扫了一眼龙粼粼胳膊上还没完全愈合的牙印,“这就是你之前说要娶粼粼的理由?但是这世上王族那么多,只是想要一口龙气应该不难。”
“那不一样。”齐渊整张脸都扭动了一下,以此表示他对殷梓这句话很是不满。
陆舫刚刚感到了见识层面上的区别,赶紧虚心地追问了一句:“龙气还有不同种类?但是你刚才不是说霸下要是图一口龙气,嫁给王族的人也是可以理解的?究竟有什么区别呢?”
“没有种类上的区别,单是让身体动起来,那都没差,但是不一样。”齐渊烦躁地动了动肩膀,在地面上移动了一点,却又想不出来怎么描述,只能又重复了一次,“当然不是种类不一样,但是就是不一样!你们不明白么?这怎么会一样呢?!”
殷梓听着这绕口令一样的话只觉得头疼,刚要开口槽两句,电光火石之间,她却突然想起来齐渊先前神智不清的时候喊的那两个字。几乎到了舌尖上的话打了个转又收了回去,殷梓突然明白了,确实是不一样的——
那些龙气,不是母亲给的,是不一样的。
“那粼粼呢?粼粼是谁?”殷梓侧过头,第一次用端详的目光看向自己的小师妹。龙粼粼依然乖巧地坐在她旁边,似乎没有察觉到殷梓的审视。
“你听她的名字,都猜不到她是谁?”齐渊立刻用一种看白痴的眼神看了殷梓一眼,殷梓顶着这眼神,嘴角抽了抽:“名字?”
“嘲风取名字的本事可烂了,这都想不到么?她不是就叫龙鳞么?”齐渊别了别嘴,“她是母亲有一年换下来的逆鳞,当时嘲风正好九百岁生辰,就跟母亲要了当礼物的。母亲本来是想给嘲风做个法器,结果还没来及就……我知道朝风最后还是把逆鳞带走了,不过我也是见到粼粼才知道那片逆鳞最近居然化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