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击几乎是擦着明恒的座驾掠了过去,若不是明恒躲得快,大约那条刚长出来没两天的胳膊又要落地一次。易无双脸上是一贯地从容冷静,倒是语调像是被殷梓传染了一般,仰着头高声向着明恒道:“可惜了,我竟然不是如你所说的魔修,若我当真入了魔道,刚才这一下,足够拧下你的脑袋。”
“小子狂妄!”明恒猛地站了起来,看向周围人,惊怒之下口不择言,“区区两个洞虚初期一个洞虚中期,你们还不动手?先前在靖阳的时候,你们的脸她可是都见过,若是让他们逃了,你们日后还有命活?”
立刻有人应声而动,这一回,不仅是怀月陵的,还有不少其他门派的长老,也向着下方混战中袭去。即便是没动的人,脸色也尽皆变了——
明恒这话,不仅是撕破了脸皮不要,言语间甚至还像是在害怕,怕殷梓和易无双今日不死日后修为会超过他回来报复似的。
而更令他们觉得震惊的是,这句近乎无耻的尖啸居然相当有效,他们眼睁睁看着自己同门德高望重的洞虚长老们,居然有不少听到这句话之后向着下方冲了过去。
明明大势已去,然而玄山那区区三个人却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天空之上数以千人死一般的沉默着,在这片无比煎熬的寂静等待着结果,然而明知这不过是一边倒的厮杀,他们就这么看着,居然生出些惊心动魄的错觉来。
明恒脸色越来越差,他终于无法克制住脸上的饿神色,再也顾不上其他,猛地拔出身后的法器,向着天劫台的方向一挥。
几乎让整个大地为止颤动的轰鸣声再度响了起来,这震动实在太过剧烈,以至于玄山上混战的诸人也下意识地停了手,转头看了过来。
数十人合抱、近百多丈高的天劫台在这一挥之下居然缓缓地移动了起来,它周身的青紫色的电光更甚,远远看上去几乎像是要刺破台周薄薄的屏障、落到玄山上来。
那天劫台移动的速度并不快,然而随之而来的压迫感却几乎让人不能呼吸。明恒高声向着玄山的方向叫道:“既然玄山掌门不肯自己上天劫台来,那我只能亲自动手送过去,请天劫来洗刷你玄山勾结魔道的罪孽!”
殷正河脸色冷了下来,右手剑身一抖,刚要将灵气全然凝结到剑上,那一直再向着他们逼近的天劫台突然一顿,随即彻底停了下来。
饶是明恒也没料到这个变故,一时愣住,下意识地低头看了过去。
天劫台的屏障之中,不知何时有了一个人。
电光围绕之下,谁都看不清那人的模样,只能勉强看到他穿了一身白色的袍子,正顺着绕台的玉阶缓缓向上走着。他看上去并不是什么修道大能,甚至更像是个凡人,以至于在天劫台的威压中,他甚至不能直起腰来,只能杵着一把漆黑的剑,仿若拄着拐杖一样一阶一阶地走着。
然而他左手高高地举着,似乎握着什么正在发光的东西。
“师叔!”殷梓近乎凄厉的叫声最先打破了这片寂静,紧随其后的,不知是谁突然认出了那发光的东西透过屏障而来的气息,惊得大声喊了出来:“那是玄山的掌门印信?这人才是玄山掌门?”
天劫台柱中的人似乎听到了这个声音,因而放下了手,继续向上走。他一步一步似乎走得极累,松散的黑发散落在肩膀上,看上去几乎已经被汗水打湿而狐在脸侧,遮住了大半张脸。然而他并没有停下,只是握着那印信,就这么以玄山掌门的身份,向着天劫台最上方走了过去。
“商——无双!想办法破开那外围的阵法!”殷正河脸上从容不迫的神色几乎瞬间消失,他反应极快,一剑刺穿左侧人的胸口,“阿梓你给无双开道——”
并不需要他的吩咐,殷梓早已经冲了过去,她双目殷红,几乎要流出血来,这一下冲出去的时候全然放弃了防守,只凭着一把剑,硬生生在数十个修为远超于她的包围者之间撕出了一道口子。而易无双几乎就卡在那个刹那,自口中窜了出去,起身向着天劫台掠去。
在他身后,几乎在他离地的刹那,几道困阵接连而下,直接把殷梓压在了地面上,再也不能动弹。
“蠢货!”明恒眼看阻止不及,倒也没有再动手,只居高临下地看着易无双,“天劫台乃是上古大阵,那是你一个小辈能够——”
数道红光自易无双手中腾起,顺着天劫台外壁缠绕而上,偌大的天劫台,居然整个儿颤动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煌姬:虽然但是,我和我哥都是阵修,这孩子的七年,也并不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第110章
要想短时间之内只能打破一个阵法,只有两种办法。
要么以蛮力强行撕破整个阵法,要么知道整个阵法的走向,直入阵心破阵。
怀月陵天劫台乃是上古时期流传下来的大阵,甚至于有传言说是怀月陵先人自倒海塔带出来的仙人遗留下来的东西之一,易无双不过洞虚初期的修为,他不可能强破天劫台外侧的守护阵。
更加不可能预先知道大阵的走向。
——本该是这样的。
商晏慢吞吞听到了外侧的动静,却终究没有抬头,没有人看见的地方,他脸上依然是那副温吞的笑容,就这么顺着天劫台的通天阶向上走。
天劫台的天劫,并不是普通的劫雷,那是迎来渡劫天劫的阵法。商晏发觉自己脚步慢了很多,一丝一缕的灵气正在这渡劫的威压下不断从丹田中逸散出去。
他听到了殷梓和殷正河的声音,却听不分明他们在喊什么,于是他回过头,冲着玄山的方向乖乖巧巧地笑。
——他看到了数不尽的人站在不远的地方,就这么看着,他们当中有他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他们中有相信了怀月陵的话的,也有大半猜到了真相的。
他们依然在看着。
“商晏”,曾经是正道魁首,整个正道唯一的合道。他应该是个不会怨也不会恨的圣人,大抵还活着的人,每个人都是这么想的。
通天阶并不算长,它有着尽头。他终于走到了天劫台上,整个天劫台在有人登上台顶的刹那微微颤动,周围的电光也开始汇聚到顶端,似乎即将落下。
人们终于开始看清那人的身形,他极其瘦削,仿若抱病多时。不少人隐隐觉得有些眼熟,却又没能立刻想出来什么时候认识了这么一个病秧子。另一边明恒心中隐隐不安,在商晏登上台顶的刹那喝斥已然响起:“你是什么人,胆敢自领玄山掌门的位置!”
“掌门印信在我手里,那我就是玄山掌门。”商晏在最高的一级台阶上坐了下来,被天劫台外阵扩散开的声音沙哑而低沉,他依然在笑,然而那笑容看上去不再温和,甚至有点疯疯癫癫,“我是商晏。”
这个名字在响起之后带了短暂的寂静,随即青紫色的电光毫无迟疑地从上方落下,从他后心穿了进去,直直地透过他的丹田穿了出来。
原来商晏还活着。
不止是明恒,在场大多数人心中第一反应都是这个。早在数日前靖阳城边上那一道漆黑剑气斩断明恒一条胳膊的时候,他们心里有隐隐有了疑虑,但商晏已经死了太久了,谁都没有敢多想,也不愿意去多想。
下一刻出现在明恒心中的念头赫然是后怕——商晏真的还活着,前两日那一剑真的是商晏,那是一百多年前就已经合道巅峰的圣人商晏。而他,居然在商晏还活着的时候,带人来拿玄山杀鸡儆猴。
他没来得及多想商晏为什么一直没有阻止,也没有多想为什么商晏消失了这么多年,在那一个刹那,杀意几乎充满了他全部的心神。
——商晏不能留,他不该活着,也不能活着。
第一道天雷终于落尽,血猛地喷到玉阶上,商晏却再一次仰起头看向了天空。
渡劫天雷终究不是他能够承受的力道,在天雷带来的痛楚之中,他第一次察觉到了自己的境界正在崩溃。商晏听到了殷梓的惨叫,他想要回头,想要再露出一个笑容说我不会死,可是他回过头的时候,却看到了许许多多的脸。
他忽地想起前几日在魔境中,他终于决定要活下去的那一刻。
——原来不是想要活下去,就可以活下去的。
“母亲,姐姐……我没有怪你们。”痛楚却在离开身体而去,商晏向着眼前的幻影,还有那些幻影之后真实存在着的、冷眼看着这一切的人开了口,“师父,师叔,还有你们……我不怪你们……”
我一直都明白,你们有苦衷,你们不要再跟我说你们的苦衷了,拿去吧,把我所剩下的一切都拿去。
父母给的血肉我剐给你们,师门给的修为我赔给你们,还有什么要的,你们都拿去吧。
有奇异如混沌的声音在他耳边响了起来——
商晏,你的道是什么?
商晏啊商晏,你所亲的父母亲人,父母亲人负过你,你所爱的玄山,玄山负过你,你所以为道的天下人,如今天下人也负你。
商晏,到如今,再回答我,你的道是什么?
第二道天雷缓缓地开始凝聚,那规模远比第一道更加可怖,商晏却像是失了魂一样坐在天劫台顶上,仿佛无所觉一样,仰头看着天空的方向,却张着嘴,不知在说着什么。
“师叔!!!”殷梓的尖叫声没能再传到商晏耳中,这道天雷落下得实在太快,易无双尚还浮在那天劫台外侧,紧闭着双眼,手中的法器飞快地运转着,一丝鲜血从他的嘴角慢慢地流了下来,他也没有顾得上擦拭,最后一道红光终于顺着天劫台的外壁蜿蜒而上,整个天劫台外罩轰然迸裂开去。
原本被束缚于其中的渡劫天雷巨大的威压陡然间扩散开去,易无双离得最近,几乎是在屏障裂开的瞬间就被倒掀了出去,就在飞出去的那一个刹那,他正对上了那些名门正派们所在的位置,他看到在那短暂的骚动之后,那些站在前方的长老大能们都安静了下来,带着平静到有些奇异的表情,看着这一切的发生。
玄山商晏。
易无双是知道这个人的,却也是刚知道姐姐心心念念的那位小师叔就是商晏。那些关于商晏的传说在最初的震惊之后很快地回到了他的脑中,他记得那些传说——传说说,商晏圣人曾经一人一剑入须弥妖境,救出过被困的无数修士,传说也说,在南海海妖上岸那年,商晏少年意气不顾师门阻拦与海妖厮杀,最后斩杀南海海妖,救了数之不尽的人命。
他忽地记起来煌姬曾经对他说过的那句话,她说过即便说一句半个修真界都欠他一条命也不为过。
——今天,那半个修真界的人全都不在这里么?
一个都不在么?
……
有人在的。
陆舫在第一道天雷消散的时候终于从极度的震惊回过了神,他看向了长剑门掌门信阳真人的方向,看着信阳手中握着长剑门的长剑骨,站在前面,以法器张开屏障抵御天雷之威。
他等了一会儿,却没有等到其他回应。
天雷并没有因为外层罩子的破碎而停止,依然再不断地聚集成型,他怔了怔,再环顾四周,还是没有看到有人动。
陆舫飞快地皱了皱眉毛,然后毫不迟疑地抬了脚,向前走了一步。
“站住。”师父的声音在脑中响了起来,“你想做什么?”
陆舫颇为惊讶地看向了信阳的方向,出声道:“我出生南海之滨,当年南海海妖一难,晏圣人救过我的命。如今外层守护大阵破了,那现在外面的人也可以上天劫台。我去替晏圣人担一道天雷,以偿当年救命之恩。”
“蠢货!”
陆舫这些年实在是变了很多,他早已经变得圆滑而听话,以至于信阳这一刻丝毫没能预想到陆舫会直接开口。周围门派不乏耳力过人的大能,一时纷纷侧目过来,让信阳几乎恼羞成怒,没忍住传音喝斥道:“这里数千人受了商晏恩情的人如此之多,你怎么不想想为什么就你一个人想要出头?这里面的利害你分不清楚就退回去再想想,别出去丢人现眼!”
陆舫侧头看了看周围,仿若恍然大悟一般点了点头,然后认真地向着信阳问道:“是啊,如师尊所说,我也在想,晏圣人救过的人那样多,为什么大家都就这么看着呢?”
他的声音并不大,然而周围已经安静了下来,于是大家都听到这声音在这些名门正派中回响着——
他问,晏圣人救过的人那样多,为什么大家都就这么看着呢?
为什么呢?
没有人回答他,他也不需要一个回答,有无数传音在他脑中出现,但是他一个都没有去听。
这是一个很堂堂正正的问题,他不需要一些只有传音才敢说出口的答案。陆舫转过身,继续向着天劫台的方向走,突然察一阵骤然袭来的威压,几乎压得他没站稳一步摔下去。
他听到身后信阳气得声音都在发抖:“逆徒!你当真要叛出师门而去么?这些年养育你的恩情你都不顾念、这些年辛苦练就的修为你也都不在乎么?”
是啊,这些东西,他都在乎,所以他为长剑门周旋死战了七年,除却师门之外的东西近乎什么都不顾念了,可是他想不明白,等战事平息之后就是这样的光景的话,那些战事中的忍耐屈辱与背弃,都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有一天,他能亲眼看着他所想护卫的正道互相残杀,他所仰慕的恩人因为权力倾轧蒙冤而死么?
他突然之间什么都想不明白。
“这些年?若是没有圣人将我从海妖腹中捞出,现在的陆舫不过是一堆枯骨,根本不会有这些年。“陆舫终于停下了脚步,几乎在他身后的同门们以为他终于发过神经要清醒过来的时候,他突然朗声大笑了起来。
这一声笑在陆舫身上实在是久违了,信阳骤然间生出了不安的预感。陆舫笑声稍停,终于开了口:“是了,我看明白了,圣人方才那句没出声的话,分明是说他以血肉还父母,以修为还师门,确是这个理。”
信阳浑身一震,一步就要上前去,然而眼前的青年已然以左手拔出了自己的本命剑。信阳没来得及理清莫名的不安源自何方,下意识地想要再喝斥陆舫,然而下一刻,陆舫再度高声笑了起来。
“圣人剑名问心,我以圣人为光为炬,不求有功,但求无愧于心。无愧啊无愧,你随我近百年,我终究还是要对不住你。”
无愧仿若应和主人的大笑一般发出一阵剧烈的鸣响,再下一刻,那锋利的剑刃切入肩骨,径直将整个右臂切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