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家是大将军府上掌中宝,有爹疼有娘爱的,自然想什么姿态就什么姿态。”萧劫声音低沉,带着和面貌不相符的喑哑,“我国战败,你是被父皇被送过来做什么的,你心里总该有数,现如今难道还指望着有她那般的的命吗?”
天泽公主眼神一暗,目光却依旧不自觉地飘向似乎被千宠万爱的顾家姑娘。
这会儿大越的太子和陛下还未到,众人的话题怎么也绕不开刚刚立下不世功勋的镇国将军。
尤其是各国使臣,仿佛纷纷忘记了被痛打的历史和屈辱,此时夸赞起顾将军来辞藻华丽,真情实感,恨不得立刻著书立传将这滔天功绩留名青史供后人敬仰。
盛赞太过,都快将人吹上天去了,就连顾平玉听着都觉得有些不对劲。
这种怪异的感觉在太子和皇帝到来之后就更加明显了。
大越一统天下,作为战败国自然要向这位天下之主献上自家诚意和独一无二的彩虹屁。
可这帮使臣夸来夸去,却是三句话不离顾将军英勇神武,顾将军功绩无双。
很浅显很刻意、却又挑不出来毛病来的挑拨离间。
这其中明晃晃的意图顾家人明白,太子殿下明白,昭武帝自然也明白。
可明白归明白,这般浅薄的攻心手段却最为致命。
高台之上,昭武帝的笑容已经有些僵硬。
威宁侯关黔站出来当众敬酒:“顾将军,前些日子小女多有得罪,关某在此替小女致歉了,顾将军大人大量,还望海涵。”关黔痛饮一杯,再次举杯,“顾将军如今立下不世功勋,他日青史留名一代名将,关某敬你!”
昭武帝脸上已经看不清表情了,年纪尚轻的五公主面上藏不住事,轻哼了一声撇开眼去。
顾平宁放下手中的杯子,长长叹了一口气。
“阿宁勿忧。”顾子蠡怕心思聪颖又敏感的女儿多想,连忙低声道:“爹爹找到时机就会把兵符交还,陛下即使现在心有猜忌,等拿到兵权自然会放下戒备。”
顾平宁看了一眼对面气鼓鼓像只河豚的五公主,转头轻咳了一声:“爹爹、娘亲,这里有些闷,我出去透口气,稍后回来。”
梅氏怕女儿身体弱,伸手探了探她额头的温度,见一切正常才放下心来,叮嘱道:“那让阿玉陪你过去,当心点,早些回来。”
“娘,不用了,我和阿玉一起离席目标太大了些,红缨陪着我就可以。”
推着轮椅离席的动静不算太小,顾平宁不着痕迹地用余光瞥了一眼,果然看到五公主也正在起身,准备离席。
“红缨,往西不远处有个湖,就往哪儿去吧。”
“是,小姐。”
宫中的这个湖名唤西茗,是个完完全全的人造湖,景色秀丽,深度却很浅,正常情况下绝对淹不死人,倒是安全的很。
这一会儿整个宫中都忙着国宴,湖边隐隐约约传来丝竹之声,倒是托衬的这方小天地愈加寂静。
顾平宁的轮椅压过湖边的碧草,发出规律的窸窣作响之声。
“突!”
轮子压过一颗石子,飞溅起来恰好卡住轮轴。
红缨一慌,轮椅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在寂静的空中划拉出刺耳的声音,再往前,轮子彻底推不动了。
“小姐——”
“我在这里看会儿风景,红缨你到前边找两个人过来帮忙吧。”
“可是小姐你一人待在这……”
“无妨,这是在宫中,不会出事的,你去吧。”
红缨不放心地回头看了一眼,咬咬牙转身跑去叫人。
顾平宁安静地等在轮椅上数数,果然,没等她数到十,五公主那身明艳的宫装就已经出现在她的视野。
第7章
来不仅仅是五公主。
可能是觉得孤身一人没有气势,她还拉上了云安和寿安两位郡主,见到股平安孤零零坐在轮椅上,毫不犹豫地开了嘲讽:“怎么,顾家不是威风凛凛战功无双,现在顾大姑娘不去听听那等穷极溢美之词,怎么反倒有闲情雅致赏这西茗湖景?”
“见过五公主殿下,见过云安郡主、寿安郡主。”
顾平宁淡定地从袖子里掏出绣花手帕,捂着嘴角低咳几声,温温柔柔道:“让殿下见笑了,臣女的轮椅出了故障,一时回不了席。”
五公主自然知道这事,也是特意挑了这个时候出现。此时她上前绕着轮椅走了一圈,摸着下巴摇头:“啧啧,瞧着小可怜的模样,顾将军梅将军不世英豪,可惜啊可惜,两位捧在手心的掌上明珠,竟然如此弱不禁风。”
顾平宁双目清澈,面上无辜又天真,猎猎的秋风吹起白色的裙角,再加上时不时低咳两声,生动形象地演绎了五公主口中的弱、不、禁、风。
寿安心下不忍,上前两步低声劝道:“五公主殿下,顾姑娘体弱,这湖边风大,我让丫鬟去找人过来帮忙吧”
“帮什么忙?”五公主故作惊讶,然后盯着顾安宁的双腿作恍然大悟状,“哦,轮椅坏了啊。都怪本公主忘记了,顾大姑娘不仅模样可怜,这双腿啊,还残废了。”
这下子连云安郡主也觉得不妥,正想上来劝两句,就听见顾平宁语气轻弱地反问道:“那公主殿下可知,臣女的腿为何残废?”
五公主一愣,不就是从马上摔下来摔断了腿吗?
顾平宁虚弱一笑,然后用抒情的语调,讲了一个十岁女孩跟着大军疾行,不慎从马上摔下,却为了不拖累行军速度咬牙硬撑了一夜的故事。
在寒风呼啸的冷夜里,如刀的冷风刮在女孩的脸上,耳边是疾行的铁蹄声,腿上是碎骨钻心之痛。
黎明的光亮拨开云雾,漫长到望不到尽头的黑夜终于过去,可她本该绚丽恣意的人生才刚刚开头,却注定在今夜之后充满坎坷与磨难。
说到这,顾平宁略略低头擦拭眼角,一贯柔弱的声音分外坚定:“我从十岁之后就一直和轮椅相伴,但我却从未后悔过。疾速行军一整夜,神不知故不觉,时机难得。那一仗,我大越大胜!”
云安和寿安早就泣不成声,不停地用手帕拭泪,声音哽咽:“公主,顾姑娘虽然身体虚弱,但她勇敢大义的精神和品格,当是我们女子的典范啊!”
五公主也沉默了,她看不惯顾家仗着功高便不把皇家放在眼里。可现如今她才知道,顾家这滔天功绩的背后,藏着万般不可言说的血泪心酸。本该娇生惯养在父母余荫下自在和乐一生的顾平宁为国为军残了双腿,也不知道顾将军心里又该是何种滋味。
偷跑出来躲懒却意外看了一出大戏的蔺耀阳再也忍不住了,纵身从树梢上一跃而下,挡在顾平宁面前沉声道:“五皇姐,你该向顾姑娘道歉。”
五公主隐约觉得自己确实做得过分了,却又拉不下这脸当众道歉。
“多谢六皇子殿下出言,但臣女并无此意。不过是近来京中关于臣女腿疾的流言沸沸,这才……”
顾平宁难堪地停顿一瞬,脸上扬起勉强的笑容:“臣女无事,刚刚是臣女多言了。”
蔺耀阳扭头看了一眼面色苍白还故作坚强的顾平宁,又飞速地撇开眼去看地上的花花草草:“顾姑娘,你的侍女久去未归,我送你回席上吧。”
不知道是不是顾平宁的错觉,她隐约看到这位看天看地就是不看自己的六皇子耳根子有些红。
这是怎么了,上次见面虽说跳脱了些,但不是还挺正常的吗?
顾平宁心下奇怪,面上却有为难之色:“谢过殿下好意,可臣女的轮椅出了故障,怕是行动不便。”
“那我、我来帮你看看。”
蔺耀阳没等回答,也不顾及一身华贵锦缎华袍,直接俯身低头去查看轮子。
这位颇受宠爱的太子胞弟,行事作风有时真是不像个皇子。
顾平宁很少有这种居高临下的视角,此刻看这金贵的六皇子殿下用手在轮子底下扣扣搜搜,觉得颇为新奇。
但看着看着,她就察觉出不对劲来,刚刚确实不是她眼花,六皇子耳背后红成一片,渐渐蔓延到脖颈。
这、这可别是过敏了吧?
蔺耀阳自幼习武,对落在身上的目光十分敏感。这会儿被个娇娇怯怯颇有好感的姑娘这般看着,简直浑身僵硬,好不容易才找到被卡在轮轴处的石头,使了巧劲将震出。
远处传来担忧的声音。
“怎么回事,阿姐你还好吧?”
原来是不放心自家姐姐的顾平玉找过来,见到好些人围在轮椅边心下一惊,连忙将人上下查看。
“我无事。”顾平宁实在怕妹妹大庭广众又开始啰嗦,毁了她自个儿顾家明珠的形象,连忙道,“轮椅出了点小问题,多亏六皇子殿下出手相助。”
顾平玉见人还好,只是眼角梢尾略红,心下虽然有疑,却也只得按下:“多谢殿下,我先带阿姐回席。”
人家亲妹妹过来了,蔺耀阳自然不好坚持再送,略略点头,转身就走,背影似乎还有些狼狈。
顾平玉皱了皱眉,一边推着轮椅往回走一边埋怨道:“红缨呢,怎么让阿姐独自一人呆在湖边?这秋风寒意入骨,阿姐你可冷着了?可有咳嗽?可有哪里不适?”
这股子恨不得把头发丝都问道架势实在让顾平宁招架不住,只好岔开话题:“过几天李淮也要回来了吧?说起来我这准妹夫,我还只闻其名未见其人呢。”
两姐妹一路小话,走的又慢,等回到宴会之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过来。
顾平玉不解,倒是顾平宁心下了然,暗自感叹这宫里当真没什么秘密,这事传的可比她想象的快多了。
想必刚刚她讲的故事,宴会上的大多人都已经听说了,瞧那边几位女眷看过来的目光,都充满了心疼和感动呢。
高台之上的贵妃已经忍不住拭泪,亲自将五公主召去叮嘱道:“平宁这孩子不容易,难得她如此坚韧大义,你以后万不可像今日这般。”
五公主呐呐点头:“母妃,我之前不知道。”
“也不怪你,你们年纪相仿,她出事回京是你也还只是个半大孩子。”
“半大孩子。”五公主忍不住转头去看那个孱弱的身影,“她十岁遭了大难,父母兄长征战在外,一个人在京城孤零零呆了这么多年……母妃,我这就去和她道歉!”
五公主没想到自己竟然没能挤进去。
此时顾将军桌前围满了女眷,各位夫人你一句我一言,不是在夸梅将军一双女儿风姿出众,就是隐晦表示自家有调养身子的不传秘方,倒是把镇国将军排挤在外了。
梅氏自然也知道了西铭湖之事,心里又酸又疼,像是有万千根细针密密麻麻往上渣。
顾平宁的腿一直是顾家上下心中永远的痛,更别说顾平宁自己了。
别看她这个女儿平常笑靥莹莹温柔乖巧的模样,可直到现在,她都不愿意有人触碰她的双腿,从小一起长大的贴身婢女不行,血脉相连的骨肉亲人也不行。
她心中至始至终,都没能过得去这个坎,可现在,却为了转移顾家身上太过扎眼的注意力,硬生生将伤疤揭露人前!
梅氏想到这甚至都不知道该去恨谁,面上的笑容僵硬,勉强接话道:“是啊,阿宁一向是个好孩子。”
“多好的孩子啊!”一位夫人红着眼眶去拉顾平宁的手,“我娘家有位圣手,专精筋骨伤病,改日去府上瞧瞧可好?”
顾平宁着实没想到这一个故事效果竟如此显著,但是她的腿自己心中有数,因此婉拒道:“有劳夫人费心,不过……”
“多谢夫人。”梅氏强行打断了自家女儿的话,急切道,“可是王家的那位杏林圣手?我前些日子去拜访过,说是出去云游了。听夫人的意思,现如今,这是已经回到王家了?”
这位夫人没好意思说自家那位圣手颇有怪癖,但她的面子还是可以使上一二,因此应承道:“听说是刚回,我明日便娘家,请他去贵府上看看。”
梅氏感激,一旁的顾将军也抱拳行礼,情真意切:“顾某在此多谢夫人了。”
“顾将军无须这般,我们为父为母之心啊,都是一样的。”
顾平玉在一旁听得眼睛发亮,凑到顾平宁身边念叨:“阿姐……”
叫了一声又仿佛记起什么,把原本的话头咽下去,语气神秘:“哥哥说阿姐喜欢鞭子,嘿嘿,等过两天我一定送阿姐一份满意的礼物。”
这一刻因为一位还未可知的圣手,爹娘和妹妹仿佛一下子看到希望,眼里被注入了明光。
顾平宁实在不忍心直接泼冷水,因此也就顺着话茬打趣道:“哦?是我那素未谋面的准妹夫要送见面礼了?”
“啊呀阿姐,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第8章
一场热热闹闹的国宴,但事先谁也没有料到这话题绕来绕去,最后竟然全部聚集在了顾家那位腿疾的大姑娘身上。
天泽国的使臣简直咬碎了一口白牙,恨恨道:“这大越的人怎么回事?现在只要我们一提顾将军功高,他们就一边摇头一边感慨顾姑娘不易,这算怎么个事啊?”
萧劫抬手将面前的烈酒一饮而尽,目光直直望向被人群重重围住的顾平宁,似乎想要看透这个不显山不露水以病弱之名传遍京都的顾家大姑娘,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竟在国宴上光明正大地上演了这样一出好戏。
可没等到萧劫主动找机会,这位顾姑娘再一次成为了全场的焦点。
此事起因在于天泽为表诚意,向大越献上了一件珍宝。
天泽使臣手里托着不足巴掌大的琉璃珍塔,向众人展示一圈后侃侃而谈:“此塔名曰琉璃塔,乃是前朝最杰出机关巧匠耗费数十年为皇族所制。琉璃塔由整块绝品琉璃雕琢而成,塔底和塔顶各有一小孔,塔内有曲曲折折百余条岔路,唯有一条正确可贯通此塔。据传琉璃塔内藏有一幅前朝的藏宝图,只是若用外力损毁此塔,内含之图也将随之被毁。唯有找到唯一的正确之路,用丝线穿过两孔,方能得到藏宝之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