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被这样的目光看得受不了,一甩袖子自暴自弃道:“好吧,我是来道歉的。昨天的事情是我不对,回宫后母妃已经训斥过我了,我今日是诚心来道歉的。”
这当然只是原因之一。
嘉靖放下公主架子亲自上门赔礼道歉,是因为她母妃隐晦地表示了想要和顾家结亲之意。
顾家的独子不可能尚公主,那结亲的只能是她的同胞哥哥和顾府的姑娘。
贵妃说的委婉,嘉靖却是闻弦歌而知雅意,早早就带着礼物登门,爽朗道:“我今日来道歉,也想邀请顾姑娘一同赏鉴珊瑚树,老是闷在府里多无趣啊,我那儿有许多好玩的。”
皇上贵妃娇宠长大的小公主这般低姿态的意图并不难猜,只看她眼神若有似无地总是往顾平玉身上飘,梅氏就已经知晓到大半,只得婉拒道:“王大夫现下正在为小女诊治,不方便见客,怕是要辜负公主的一片好意了。”
“诊治?平宁她又病了吗?”嘉靖次趟意不在顾平宁,但如此情况自然不好再邀顾平玉出门,于是在带来的礼物里一阵猛翻,找到一块玉质温润的暖玉递过去,“梅将军,这玉有养生之效,就当是我的赔礼。”
梅氏推辞不受,嘉靖急的跺脚,将玉往顾平玉手里一塞,留下一句“我改日再来”,一溜烟跑了,整一副来去如风的模样。
“娘,这暖玉品质上乘,比爹爹上次寻来的还好上一些,倒可以让姐姐贴身戴着。”顾平玉跟在梅氏身后转身回了小苑,嘴里叨咕,“这五公主昨天那么气人,今天倒是知道上门赔礼道歉了,这态度也就比上次的关心闵好上一些。”
梅氏顾念着长女心里烦躁,这会儿又听小女儿絮絮叨叨丝毫没意识到自己被人盯上,简直恨铁不成钢:“你啊你,五公主这是来送玉来了吗,你能不能长点心?”
突然被亲娘怼了一通的顾平玉很无辜,睁着一双大眼睛茫然地望过去。
自个儿本该好好养病的大女儿心较比干还多一窍,而处于风口浪尖成了别人眼中香饽饽的小女儿却思维简单地像张白纸,梅氏心里无奈,叹了口气:“阿淮这次回来,你和他的事情就正式定下来吧,总比口头上的约定让人放心些。”
“哦。”
顾平玉咽下满心疑问,陪着梅氏又等了半刻钟,终于等到王大夫推开门提着医药箱而出。
“王大夫,阿宁、阿宁的腿怎么样?能治是不是?”
王大夫看着爱女心切的梅将军,遗憾地摇头:“平宁县主的事在下昨日也听说了,原本只是坠马断骨的话在下或许还能一试,但断骨之后非但没有固定静养,反而骑马疾行一夜,导致断骨变成碎骨,嵌入血肉筋骨之中。此等情况,在下实在无能为力。”
梅氏差点没站稳,这一刻她不再是战无不胜的大越女将军,而只是一个无助又心切的母亲,就如同所有病患的父母,明知不可行却还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恳求道:“王大夫,您医术高明,能不能、能不能再帮忙诊治一次?”
“梅将军,并非我不愿诊治。平宁县主心性坚忍,刚刚敲打诊断刺骨之痛,她竟是生生忍着面色如常,在下实在佩服。若是能够医治,在下定当竭尽全力,可这伤,实在是非人力所能治啊!”
王大夫没让人送,背着药箱独自走了。
要说整个顾府,对此丝毫不意外也不失望,应该就只有顾平宁一人。
梅氏怕她心情不好,也没敢来打扰她,倒是方便了神出鬼没来去如风的某位剑客,轻飘飘坐在房梁之上面无表情地往下看。
“我说飞大侠,你这两日是不是来的太勤快了些。”顾平宁一边撑起身子一边无奈道,“就算是你知道我们要出门游历了心中兴奋,也不至于如此啊!”
“听闻神医今日过来医治。”
“你现在这消息很灵通嘛!”顾平宁自己推动轮椅靠近柜子,掏出一大卷羊皮方在桌子上,“不过我的腿要是能治早就治了,到现在这地步,就是我爹爹娘亲不死心而已。”
“不说这个。”顾平宁招手,“你过来看看。”
“这是何物?”
“这就是我们此次出游的目的啊。”
飞叶从梁上一跃而下,目光里终于露出一点好奇:“出游的目的?不就是你嫌京城闷,想出去玩吗?”
“那是其一。”顾平宁将羊皮纸缓缓摊开,目光热切,“而这,就是其二。”
展现在飞叶面前的是一副巨大的舆图,东起金陵,北至天泽,详细之处可见山顶寺庙,简略之地仅有山川河流,虽不完整,但巍然壮观让人叹服。
“这是我这些年来从残缺的舆图和各类籍册中整理而成。你看,这便是天下,便是我大越的版图。”
“百年战乱已止,天下初定,我们出门游历,脚下之土皆是大越所属,所见之人都是大越臣民,我想把我们走过的地方都补充到这张舆图上,让它变得更详细、更准确。”
“若是天下太平,这舆图便是大越的疆土象征。但若有朝一日烽烟再起,希望这至少能作为行军路上的一点参考吧。”
飞叶看过来的眼神惊奇,就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顾平宁其人。
顾平宁噗嗤一声笑出来:“怎么,你是不是以为我只会装病咳嗽扮可怜,或者仗着救命之恩携恩以报?”
飞叶没有回答,只给了一个眼神让这位大小姐自己体会。
“诶,飞叶大侠,你别看我现在这样,我也曾是有梦想的好不好。幼年时我最大的梦想是练就武艺行军征战,然后像我娘一样,成为一名将军为我大越镇守边境,再无人敢犯。”
“但现在啊,这个梦想应该是实现不了了。但若是能绘下详细精准的舆图,也算是为大越尽了一份心。”
“也算是我这一生,未辱没骨子里的顾氏血脉了吧。”
第12章
顾平宁平日甚少和人吐露心声,但不知为何,对于少言寡语冷漠面瘫的飞叶,却意外地可以痛快畅言两句,连带着曾经消散的壮志豪情都凝了三分点在眉间,依稀能看见飞扬的少年模样。
飞叶确实愣了一瞬。
他年少时心高气傲,初入江湖挑战成名高手无一败绩,却也因为自己的轻狂张扬结下仇怨被人追杀,重伤之时因缘巧合为顾平宁所救。
那时的他天真啊,竟然没看透顾平宁心口不一以退为进,傻乎乎地坚持要报救命之恩,稀里糊涂地就许了自个儿五年,保这大小姐出门游历时平安。
这本也应该,但最坑的是顾平宁自己也不知道何时能出门,弄的他每年不得不跑两回京城,来看看大小姐是否需要他这个侍卫。
这一来二去的,两个独来独往之人倒也成了朋友。
他印象中的顾平玉就是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惯会装病扮可怜,七转八拐的小心思多的都快装不下了,跟这将门之府直来直去的行事作风格格不入。
可现在这恍然间就突然变了个画风,着实让他惊讶不已。
他好像终于透过皮相,看到了藏在这人心底的一点真模样。
飞叶心底各种念头打转,但自个儿冷漠酷哥的人设不能崩,于是随即恢复成面无表情的模样,点了点头,又扔了个白瓷瓶,翻身从窗户走了。
“切,又拿零嘴打发我。”顾平宁收好舆图,转身罗列起要带出门的物品清单。
之后的日子突然变得忙碌起来。
她访友回来的姑姑听闻出游之事哭湿了她三件衣裳,醉翁之意不在酒的五公主隔三差五登门,被阿玉日日念在嘴边的阿淮快马归京,而她家哥哥,也终于带着满腔壮志和包袱,迈入了秋闱考场。
今日是秋闱的最后一日,嘴上满不在乎心里却总是记挂着的顾大将军带着妻女去接儿子。
顾平宁原也想去看看自家哥哥,可奈何为了借口养病顺利出游,平宁县主缠绵病榻的消息早已经传了出去,她实在不好现身人前,只能独自无趣地呆在顾府内。
说起来飞叶那家伙自从那天跳窗走了后就再没出现过,红缨又只会说好好好对对对,害的她连个一同规划出游路线的商量对象都找不到。
顾平宁无聊地翻着已经看过两遍的游记,神色疲懒,惺忪的睡意一点一点爬上眼皮。
恍恍惚惚间仿佛有一点银色在她的眼前落下,就像是在艳阳下反光的一抹春雪,又恍若千年寒潭里溅起的一片水花。
睡意在陡然间消失无踪,顾平宁猛地睁开眼,清楚地看到一只指甲盖大小的银色蝴蝶轻轻落在了自己的手背上。
此物她见过。
在她去年生辰之时,飞叶曾用这稀奇漂亮的玩意儿来哄她开心。
这蝴蝶通体银白,双翅轻薄透亮,宛若天下最能干的巧匠用白玉雕琢而成,故此得名玉蝶。可飞叶介绍的时候,却提到了它另一个名字,引踪蝶。
顾名思义,这种蝴蝶可以用来引路追踪。
这引踪蝶可并不常见,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此?又为什么停留在她手上?
会是,飞叶遇到什么事情在向她求救吗?
顾平宁吩咐红缨取了软鞭,主仆二人一路跟上轻飞曼舞的引踪蝶。
“小、小姐,这怎么好像,是去公子院子的路?”红缨也是知道这小蝴蝶的,此刻心里满是疑惑,“小姐会不会是您猜错了,飞叶公子总不可能是在公子院子里吧?”
顾平宁却想起这些日子来,母亲最先同意她出游,父亲虽未明说却也默认了,阿玉更是积极地帮着研究各处风土人情。唯有她的哥哥,从未停止劝说她放弃出游的念头,知道秋闱前两日才消停了。
她原以为是自家哥哥见规劝无望放弃了,可现在看来,这一贯玩心黑的顾家公子,没准这一次是将手段使到自家妹妹身上了。
顾含光的院子在顾府的最东面,紧挨着一大片的竹林,最是幽静清雅。
门口的侍卫甚少见到这位不爱出院子走动的大小姐,乍一看到愣神片刻,才急急忙忙行礼。
“哥哥上回从我那里错拿了一本游记,我今日过来那回去。”
“公子不在,这……”
侍卫有些为难,按理说院子主人不在,他们是应该放任何人进去。
可问题是这位大小姐不是别人,那可是整个顾府捧在心尖尖上的宝贝疙瘩。更不用说他们家公子,那股子恨不得网罗尽天下珍宝哄人开心的劲儿,他们看在眼里,心里都亮堂着呢。
“怎么,哥哥的院子我不能进去吗?”顾平宁笑得温和,语气里却意外坚持,“那我等哥哥回来吧。”
侍卫哪敢让这位大小姐等在院门外,要被风吹着了冻着了,他们公子知道怕不是要心疼死,于是连忙恭敬道:“小姐说笑了,小姐您请进。”
引踪蝶在阳光下亮的几乎看不见身影,顾平宁跟着它的踪迹,停在了院子最角落的一座废弃柴房门前。
“小姐,飞叶公子真的会在这儿吗?”
顾平宁的脸上褪去温和的笑容,面无表情地冷冷道:“在或不在,进去看不看不就知道了?”
废旧的柴门被缓缓推开,被困了四天的飞叶形容狼狈地被绑在柴堆上,听到声音终于撩起眼皮看过来,半嘲道:“你家哥哥还真是好本事。”
顾平宁难得见这人的面瘫脸上露出表情,闻言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一边给人解绑一边回怼道:“你也是好本事。我哥那三脚猫的功夫还没阿玉一半好,怎么就将我们武功高强的飞叶大侠折腾到这般地步?”
飞叶将头扭到一边,显然是不愿提及这事。
顾平宁也没逼他,嘲讽完后又继续问道:“你怎么样?没有用伤到哪里?我这出门游历还得靠你护持,你现在很金贵的。”
飞叶这一回阴沟里翻船,被个几乎没有武功之人挟持,最后还不得不放出引踪蝶让顾平宁坐着轮椅来救,只感觉自个人什么高大形象都毁了,自暴自弃道:“没受伤,他四天没给我饭吃了。”
像一只气鼓鼓告状的大河豚。
顾平宁最喜欢看他的面瘫脸破功,撩拨了这么些年都没成功,最后竟然让她哥先做到了。
从这方面来说,她家哥哥还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啊。
“你还能走嘛?红缨,你扶着他,先回小苑,再吩咐厨房做点清淡的粥。”
“是,小姐。”红缨将饿到手脚发软的飞叶扶起,迟疑道,“小姐,我们就这么出去吗?”
顾平宁面上在笑,语调却很冷:“怎么,他顾公子可以在顾府内绑我的朋友,而我现在带人出去,还要偷偷摸摸不成?”
这是真生气了。
红缨不敢再多言,说实话她也觉得这事公子做的不厚道,怪不得她家小姐那么佛系的性子动了真火。
门口的侍卫见大小姐主仆二人进去,转眼带了个大活人出来,心下诧异,却被顾平宁一句冷冰冰的话甩回来。
“等哥哥回来,还请告诉他,我在小苑等他。”
好不容易结束三日艰苦秋闱的顾含光一听此言,就知道自己绑人之事暴露了。但他想要的目的已经达到,本来也没想着瞒太久。
顾含光来到小苑时,顾平宁正在庭院中煮茶,脸上仍是一片温温和和的笑容,倒是不像是生气的模样。
“哥哥秋闱考试辛苦,我本来不应该急急忙忙找你来的。”顾平宁抬手倒了一杯茶递过去,“可我有些事情想不明白,搁在心里难受,还想请哥哥赐教。”
这般客气又疏离的语气听得顾含光心中一跳,维持着面上的平静:“阿宁如此聪慧,竟然还有不解之事?”
“哥哥绑了飞叶的原因我倒是可以猜到一二,不过就是为了让他、让我认清自个儿本事有限,护不了自身安全。哥哥还没有放弃阻止我出门,对吗?”
顾含光看着心思通透的妹妹,语气柔和:“阿玉,江湖险恶,今日我能绑了你的这位大侠护卫,明日就有人能害了你的安全。出门在外不比在家里,你这让我如何放心的下?”
“哥哥放心不下,就能抓了他,差点活生生饿死他?我有说过的吧,那是我的朋友。”顾平宁饮了一口茶,一字一句道,“那是我的朋友,哥哥你有什么权利这样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