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昭含笑听着。谢绯这个工作花了他不少功夫,可看着自家妹妹这高兴劲儿,就算再花一倍也是值得的。他道:“想要什么,哥给你买。”
“我什么都有了。遥遥姐去苏州前,给我留了两件外套,说给我上工穿。”谢绯脚步轻快地跟在哥哥身后,“哥带我去供销社买几样针线吧,我好把遥遥姐寄来的布料做了。”
谢绯张口闭口都是程遥遥,谢昭听得脚步微缓,带着谢绯去了供销社,又吩咐她:“我去邮电局一趟,你不要乱跑。”
谢绯狡黠地笑道:“哥,你又去给遥遥姐打电话啊?”
谢昭点点她脑门,转身走了。
接电话的还是编剧,他称叹待在办公室没事儿干,正好找人消遣:“小谢啊,又打电话给遥遥?你这一天天的,都快赶上牛郎盼织女了。”
谢昭语气礼貌平淡:“遥遥在吗?”
编剧道:“遥遥出去啦。你有什么话要我带给她吗?”
“不用。”谢昭唇角抿紧,把电话放下。
话筒里忽然传来一声:“等等!遥遥她好像还没出去!我帮你问一声儿!”
谢昭的心像荡秋千般,又鼓胀起来。他把话筒扣在耳边,等待的过程短暂而漫长,电话里传来滋滋的电流声,谢昭手指轻轻叩着电话边的木板。
终于,话筒那头传来一阵嘈杂声,细细甜甜的呼吸声很急促,像是奔跑过来的。
秋千又忽悠忽悠,荡上了高处。
谢昭喉咙发干,一时间失了语,开口就是沙哑的一声:“我想你了。”
这句话一出,思念潮水般奔涌而出。
“……”电话那头没有声音。
谢昭略急促地又喊了一声:“妹妹。上次……对不起。”
谢昭觉得自己简直愚蠢透顶,为什么要用分别来验证程遥遥对自己的爱意,为什么要用分别让程遥遥学乖。只是听见话筒里传来的呼吸声,他就已经无法自控,心脏仿佛空缺了一块,需要将程遥遥狠狠拥入怀中才得圆满。
谢昭又喊了一声:“妹妹,你还在生气吗?”
在短暂的沉默后,话筒里炸开一声娇叱:“没有!”
谢昭一愣,话筒里的声音远了点,有些恼羞成怒地嚷嚷:“你们不准偷听!统统出去!”
谢昭:“……”
那头鸡飞狗跳了好一会儿,话筒才被重新拿起来。
伴随着电流声,响起熟悉的,娇滴滴的一声:“哼!”
谢昭心头一荡。
谢昭抓紧话筒,贪婪地想听电话那头的人多说几句。程遥遥却不吭声了。
这是又别扭上了。谢昭只得低低地哄她:“妹妹?遥遥?我刚才的话……是真心的,你听见了吗?”
“听到了听到了!”程遥遥恼羞成怒地嚷嚷,可嗓音又变得软软的,透着不自知的撒娇,“全剧组都听到了,现在你要被人笑死了!”
谢昭安之若素:“我疼妹妹,不怕人笑。”
“你……你隔着电话就油嘴滑舌起来了!”程遥遥气道,“你不是要跟我分手的吗!”
谢昭一听这个就膝盖发软,忙哄她:“不分手!是我该死,不该惹妹妹生气。”
谢昭好言好语地哄了一番,末了试探地问:“妹妹,还在吗?”
程遥遥哼唧了一声。谢昭松了口气,跟程遥遥打电话就像在逗一只藏进盒子里的小猫咪,无论他怎么逗怎么哄,小猫咪的心思仍然难以揣摩。
谢昭挑她感兴趣的话题道:“小绯考上纺织厂了。”
“我知道,她肯定会考上的。”程遥遥不是很意外的样子。
谢昭又道:“奶奶说准备给你打件新毛衣,不知道你最近胖了还是瘦了。”
“我没胖!”程遥遥激动起来,“我还是上次那么瘦,跟奶奶说我要宽松点的款式呀。”
谢昭道:“奶奶说等你回来挑,到过年前就能织好了,正好穿着过年。你几时回来?”
“……”程遥遥又没了声音。
谢昭当她又闹脾气,温声道:“妹妹?”
程遥遥的声音忽然变得又甜又软:“其……其实奶奶上次给我打的毛衣还新着,不用穿新毛衣的。”
谢昭道:“那你几时拍完,我去接你。”
程遥遥语气欢快道:“家里最近怎么样啊?犟犟有没有变胖一点?小鸡开始生蛋了吗?你……你最近还在开拖拉机吗?”
这一番顾左右而言他相当拙劣。谢昭慢慢眯起了眼。
……
程遥遥的小生意增加了几种产品:醉蟹,腌泥螺,虾头油,炸虾干。
醉蟹也属于高端产品,一罐八块钱,制作方法却简单多了,李秀珍三人一天能做出几百斤来。腌泥螺价格很便宜,穷人家常买回去下饭。可这种便宜的东西才能看出功力,程遥遥做的腌泥螺咸香可口,不带一点泥腥味,比市场价高一毛钱卖,也能卖出利润。虾头油和炸虾干是一虾两吃,成本压低许多。
厨房里,一大盆带膏母青蟹被剁成大块,浸入调配好的酒液里,程遥遥吩咐道:“六个钟头以后才入味。装罐一定要让汤汁没过螃蟹。”
李秀珍三人围在一旁,仔仔细细看着程遥遥的每一个制作步骤,听见这话连忙点头:“明白了。”
程遥遥仔细清洗着双手,那双手纤细,柔软,白如初雪,一点也不像下厨的人。带着水的手抬起来,一条干净毛巾立刻就递了上来,李秀珍问:“浸泡过程中需要翻动吗?”
程遥遥擦擦手:“两个钟头翻动一次。”
李秀珍唇瓣默默动着,认真记在心里。
程遥遥莞尔。这些天在厨房做秃黄油或其他食物,她从没避过人,也知道李秀珍几人一直默默在学。外公告诉过她,过去的名厨无论红案白案都不怕人看,也不怕人偷师,唯一的不传之秘,一是吊汤,二是配方。
秃黄油和醉蟹的调料配方和比例都握在她手里,程遥遥不怕她们学。就算她们掌握了配方,也做不出跟她一模一样的味道来。这点儿自信她还是有的。
程遥遥大部分时间还得呆在剧组。她只能事先把调味料都按比例调配好,其他的制作就靠李秀珍三姐妹了,销售的重任则放在孟姐身上。
孟姐每天都一丝不苟地给程遥遥报账,再把属于程遥遥的那一份利润给她。短短半个月的时间,孟姐自己就赚到了五百多块,要是可以,她宁愿跟程遥遥拍一辈子的戏!
可事与愿违,《迢迢》终于杀青了。程遥遥和孟姐这对生意搭子也要各奔东西。孟姐再不舍也只能接受这个现实,她跟着程遥遥发了这一笔财,都够她们家生活几年了。这么想着,孟姐的心情也平静了许多。
孟姐把钱款跟李秀珍交割清楚,剩下没卖完的货,以成本价加二成利润卖给了李秀珍。这段时间赚的钱则跟程遥遥报了账,两人分了钱。
剧组吃完散伙饭的第二天,大家各奔东西。孟姐也是上海人,她带着行李在剧组门口跟荣导汇合。
荣导道:“等等,还差一个人。”
孟姐抬头一看,程遥遥提着行李箱款款来了。
第113章 回上海占地盘
程遥遥跟荣导打了招呼,又冲惊讶的孟姐笑道:“你忘了,我家就在上海啊。”
孟姐一拍脑袋:“看我这记性,遥遥你是上海来的知青,有探亲假!”
这两年知青们返城的越来越多,对知青的限制也宽松了很多。不少知青过年都可以返乡探亲,只是许多人会趁机一去不回,赖在城里当黑户罢了。
马上过年了。程遥遥这时候回甜水村待不了两天,还是得回到上海,还不如搭荣导的顺风车。只是不知道谢昭那边……程遥遥默默把那点儿心虚压下去,谁让他先气自己的!
七十年代末的上海街头,有一种时空交错的奇异感。曾经车水马龙衣香鬓影的旧上海消失了,浮华褪尽,考究精美的西式建筑伫立在道路两盘,路上来来往往的人们穿的却不再是西装与旗袍,而是这个年代标志性的土黄蓝。
可你细细看去,上海街头来来往往的人们就是不同。深蓝色工装里露出雪白的衬衫领口,旧皮鞋擦得锃亮。款款走过的上海姆妈们,棉袄也能裁出腰线,走起路来仍然腰肢款摆。年轻姑娘们对美的追求更是无止境,她们外套下摆露出一抹鲜亮的颜色,乌黑发尾和刘海还偷偷烫了卷。这就是讲究的上海人。
与贫瘠紧缺的食物供应相比,人们的食欲日趋旺盛。一大清早,老大昌门口就排起了长龙,那股浓郁的奶油味儿勾得人胃里火烧火燎的。最便宜的奶油面包一只五毛钱,仍有“老克勒”来买。不光是充饥,也为了从这奶油面包的味道里回忆回忆当年的好光景。
排队的队伍忽然起了一阵骚动。营业员把一只奶油面包裹好,大声道:“不许插队!好好排队!”
没人理会她,都挤着回头看。营业员皱眉看去,却是一个年轻姑娘排到了队伍的最末尾。好几个人殷勤地给她让位置,引起了争端。
这姑娘很快被让到了第一个位置。
营业员这才看清她的脸。桃花眼,樱桃唇。肌肤水嫩莹白,看不见一丝瑕疵。她穿着一件质地很好的格纹大衣,手提旅行箱,脸上略带倦意,仍然美得叫人眼前一亮。对于众人的注视,她习以为常似的,眼角也未赏一个。
营业员猜测着她的来历,这种洋派,肯定是上海人。等她开口,却是不带一点口音的普通话,嗓音动听极了:“一只奶油面包。”
这姑娘买了一只奶油面包就离开了,人群里的老克勒却激动了许久。这种洋派,矜贵,美丽的女郎,仿佛一瞬将人带回了三十年前的旧上海。
这美貌女郎正是程遥遥。她跟着荣导一行人来到上海,大家就各自分开了。荣导要去办事,孟姐要回家,程遥遥也要回自己的家里。
上海的冬天湿冷难言,程遥遥的鼻尖和脸颊都冻得泛起了一层薄红。程遥遥坐在路边的长椅上,哈着白气,一口一口地将奶油面包都吃完了,这才觉得好受一些。
她擦了擦手指上的面包屑,指尖都冻得红红的,后悔自己没有听谢昭的话戴一副手套了。
正想着,一道嗓音惊讶道:“哎呀!这不是遥遥吗?”
程遥遥抬头一看,是个圆脸富态的妇人,提着一篮子菜站在不远处惊讶地看着她。程遥遥站起身,迟疑道:“孙家姆妈?”
“是我呀!”孙家姆妈又笑又惊叹,“遥遥什么时候回来的?可怜哦,去那乡下吃了不少苦吧?你看看你……又漂亮了!你怎么越长越白了呀?来来。快回家!你爸爸知道你回来了没有?”
这孙家姆妈是程遥遥家邻居,从小看着程遥遥长大的,对她还挺不错。前几年程遥遥总被后妈和程诺诺气得哭着跑出门,都是孙家姆妈把她带回去哄。
程遥遥身不由己地被孙家姆妈拉着走,心中无奈。她就是不想回家才在这儿徘徊的。
孙家姆妈一边走一边唠叨:“你早该回来了!你爸爸怎么舍得让你一个女孩子待在那种地方哦!你看看你,当初也是傻,你跑乡下去,这家就被你后妈一家子占了呀!你爸爸前些日子摔伤了腿,他们全家都来了,那个吵得来!”
“我爸摔伤了腿?!”程遥遥惊讶道。
孙家姆妈一顿:“你不知道呀?”
程遥遥道:“我爸爸没告诉我。”
孙家姆妈压低了声音:“那你爸爸是怕你担心!不是我多嘴,你后妈那一家子太不像话了!天天往你家里跑。你爸不在家的时候,啧啧,常常往外搬东西……”
两人走到楼梯间就分开了。程遥遥循着记忆走到家门口,看见门口堆着的杂物就皱紧了眉头。她敲敲门,没人回应,自己拿出钥匙开门进屋。
没人在家,记忆里整洁的屋子变得杂乱黯淡,茶几上还摆着吃剩的一盘子卤味和碗筷,散发着气味。
她刷拉一下推开窗户,把阳光和冷空气放进来,屋子里的浊气才渐渐消散。程遥遥想把行李放进自己的房间,却发现门被锁住了。程遥遥拿出自己的小钥匙开门,锁插进去后转不动。
换锁了!
程遥遥不可置信地瞪大眼,腾起股火气来,这是趁她不在家把锁换了?
程遥遥用力拽着门把,正要狠狠踢一脚,身后传来一声:“……遥遥?”
程遥遥回过头,身后不远处,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提着包早点,正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满脸激动。
程遥遥唇瓣动了动,像有什么堵住了喉咙:“……”
“遥遥!真的是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程父不知道该说什么似的,忽然想起:“来来,你是不是刚下火车?饿了吧?爸爸买了生煎包,你最爱吃的!”
程父把早点放下,却发现茶几上摆着的剩菜。赶紧收拾着送到厨房,把生煎包拿出来,又摆碗筷。
程遥遥默默看着忙忙碌碌的程父。这张脸与记忆里的重合起来,又有些许不同。面前这个男人清癯许多,衬衫外套着件毛线背心,微微佝偻着背,走路时还有些瘸腿,像个小老头似的。
程父把生煎包摆好了,拉着程遥遥坐下,催促着她吃。
程遥遥其实不饿。但面对程父殷切的注视,她夹起生煎包吃了一口。
程父眼睛一瞬不眨地看着她,语气慈爱:“这家生煎包你从小就爱吃的,在乡下很久吃不到了吧?爸爸不知道你今天回来,明天再带你去店里吃,更新鲜!”
程遥遥鼻子一酸,喊了声:“爸爸。”
“哎,哎!”程父推了推眼镜,借此掩饰发红的眼,高兴道:“乖囡囡!”
程遥遥道:“爸爸,您腿伤好了吗?”
“谁告诉你的?”程父愣了一下,忙道:“没事,早好了,爸爸刚才不是走得很好嘛!”
哪里好了,明明还瘸着呢。程遥遥鼻子越发地酸,怕自己哭出来,忙闭嘴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