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昭不动声色地将客户送出门,转身就对上了黄六激动的视线:“谢哥,这笔生意做成,抵得上咱们木材加工厂上季度的利润了!”
谢昭眼底也有喜色。罐头出口赚外汇,其中利润是木材厂无法比拟的。不过木材加工厂借着私营经济的东风很是赚了一笔,还在源源不断接到订单,长久经营下去利润也相当可观。
黄六听了谢昭的话,点头称是,又拿出好些问题咨询谢昭的意见。
谢昭道:“我马上要去上海读书。这阵子你管着厂子的事,也能独当一面了,以后不用事事都来问我。”
黄六挠了挠头,道:“谢哥,你去了上海,不能一直把我丢在这儿啊……”
谢昭道:“放心。等上海那边站住脚,我会让你过来。”
黄六这才放了心,拍着胸脯道:“谢哥,你跟嫂子安心去读书。咱奶奶和妹子有我看着呢!”
黄六无父无母地漂泊了二十年,对谢家的温暖格外眷恋,干脆厚了脸皮拜谢奶奶做干奶奶,喊谢绯做妹子。
将来谢昭和程遥遥去了上海,黄六一个外男进出谢家难免不方便,拜了干亲也免了闲话。谢昭也就认下了。
谢奶奶满腔慈爱,当真让程遥遥做了一桌丰盛饭菜,请了大队长村支书几人来做个见证,煞有介事地认了这个干孙子。自此,黄六越发将谢奶奶当作自家奶奶来孝敬,这是后话不提。
谢昭看了眼手表:“我得回去了。”
黄六道:“别啊,哥,我在新开的饭馆定了桌饭菜,待会儿咱们陪客商吃饭呢。”
谢昭道:“今天发录取通知书,我得去村里等着。”
黄六忙道:“这是大事儿,谢哥你赶紧回去。这儿有我呢!”
谢昭点点头,长腿跨上自行车,赶回村里去了。
还没进村,就听见震天响的鞭炮声。
甜水村村口高高挂起了两串大红鞭炮,噼噼啪啪炸响,大红纸和烟尘扬了漫天,比过年更热闹喜庆。
“哎!谢昭,谢昭回来了!你考上啦!”
虽然对自己的成绩很有信心,在听见这句话时,谢昭的心还是被一股喜悦撑满了。他第一反应就是看向人群,正对上程遥遥欣喜的眼眸。
甜水村的村民和孩子们都聚在村口,围着七八个面带喜色的年轻人,程遥遥举着两张录取通知书冲谢昭兴奋地挥舞着,嘴里还喊着什么。
大队长林大富满面红光:“乡亲们!咱们甜水村出了十二个大学生!十二个!咱们甜水村打从祖辈起,还没这么光荣过!这得感谢国家的好政策!”
谢昭根本没听林大富的演讲,扔下自行车就大步奔向程遥遥。两人在沸腾的人群中犹如自带一股气场,将周遭的一切都隔绝开来。
“你看!录取通知书!我是中文系,你是财经系!”程遥遥举起通知书,脸颊因激动而泛起红晕。
谢昭大手在衣摆上擦了擦,才郑重地接过那张录取通知书。犹带油墨香的纸页上,印着“高等学校学生入学通知书”几个大字,正文内容是:
“谢昭同志,经省招生委员会批准你入XX大学经济系经济学专业学习,请持此通知书于四月三日前届时到学校报到。”
省招生革委会的红色章戳明晃晃,盖在时间上:一九七八年三月五日。
谢昭有些恍惚,直到温软的手指偷偷握住他的,他才发觉自己的拳头攥得死紧,将通知书都攥出了褶印。
程遥遥眉眼里透着止不住的笑,仰头望着他,满是依恋和欢喜:“我们要一起上大学了!”
“嗯。”谢昭垂眸回望,眼底亦是不再掩藏的喜悦与爱意。
林大富还在欢天喜地地演讲。甜水村十来个知青,一口气考上了五个,让他这个大队长脸上大增光彩。
程遥遥和谢昭手牵着手,离开人群向家里跑去了。
谢奶奶和谢绯早就听狗蛋儿报了喜讯,此时亲眼瞧着两张录取通知书,谢奶奶激动得直抹眼睛。
谢绯擦了擦手,才小心翼翼抹平录取通知书上的褶皱,激动之余担心道:“哥哥姐姐,你们不是一个系,以后能一起上课吗?”
程遥遥是中文系,谢昭是经济系,故而谢绯有此疑问。
谢昭闻言也望住程遥遥。
程遥遥笑道:“大学有些选修课是一起上的。而且功课不忙,可以常常见面的。”
谢昭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他对大学的一切所知都来自于程遥遥,对程遥遥的话自然毫不怀疑。
可程遥遥从未上过这个年代的大学,只凭着自己的经验想当然罢了。
谢奶奶忽然抽走谢绯手里的通知书,转身回屋去了。
程遥遥奇怪道:“奶奶拿通知干嘛去啦?”
谢绯笑了笑,道:“奶奶拿去给爷爷和祖先看了。”
这个年代迷信是严厉禁止的。可谢奶奶逢年过节时,仍会在自己屋里用米酒与小菜供奉一番。
谢奶奶将两张录取通知书摆在桌上,对着墙喃喃道:“老头子,昭哥儿和遥遥都考上了,两个孩子的婚事我一定办得风风光光,不输给昭哥儿他爸。对了,报纸上给咱们摘帽了,地主再也不是抬不起头的黑五类了,咱们又能堂堂正正地做人了……”
当天晚上,谢家又好好地庆祝了一番。村里也办了个表彰大会,大大表彰了一番考上大学的知青们。
这一年全国有570万人参加高考,考上的只有27万人,录取率为4.7%。而甜水村总共剩下13名知青,12个都考上了大学或大专,也难怪林大富这么自豪。更别提从没上过学,却考上了沪大的谢昭了。
程遥遥被迫挂着大红花站在台上接受表扬,要不是谢昭站在她身边,她早就夺路而逃了。
几家欢乐几家愁。站在台上接受表彰的知青们喜气盈腮,站在台下的刘敏霞心情就格外复杂了。
刘敏霞没考上大学。她咬着唇,忍不住看向不远处的男人,老实巴交的男人身边站着个羞答答的年轻女人。他一边看着热闹,一边还小心护着媳妇儿。
刘敏霞狠狠一颤,被这一幕刺痛了双眼,再也忍受不住地离开了这热闹的场合。几天后,刘敏霞则经媒人介绍,匆匆嫁去了邻村。
知青们在高兴之余,并没有忘记在牛棚的恩师。
村里人一向敬重读书人,在最严峻的几年里,这些下放的老师们也未曾受过什么迫害,如今李项明和钱复两位老师更是甜水村最受尊敬的人。
两位老师一一看过眼前十二封录取通知书,双目通红:“我悉心教导你们,并不求回报。只盼着你们好好读书,将来学成报效祖国。”
半个月后。新买的东风拖拉机载着十三个准大学生,离开了甜水村。
火车站今天分外热闹,都是喜气洋洋的大学生和家属们。人人都背着铺盖卷,扛着大包小包,只有程遥遥和谢昭轻装上阵,只提着一只行李箱和一个行李袋。
程遥遥在站台上跟张晓枫和韩茵依依惜别。
她们俩也考上了大学,张晓枫以高分考上北大历史系,韩茵则考上了广州府的一所大学。韩茵成绩比另外三人差了一大截,上不了帝都和上海的大学,而且她的哥哥在广州府当过知青,去那边也有照应。
韩茵不断地叮嘱道:“你们一定要给我写信啊!等有时间,我就去看你们!我还没去过上海和北京呢!”
“张晓枫,听说北京那边很冷,这件棉袄送你,反正广州也穿不上。”
“遥遥你去了大学,别那么拔尖儿。到了那边就没有我帮你吵架了,哦对了,你有谢昭护着。你们俩结婚的时候一定要提前告诉我,我一定要来当伴娘,知道吗?”
程遥遥噗嗤一笑,道:“你说过多少次了,我耳朵都要长茧子啦!这包橘皮茶你带着,广州那边湿气重,你记着喝知道吗?以后我做了什么好吃的,会给你寄一份的……”
程遥遥说着说着,鼻子一酸。张晓枫和韩茵也哭了,三个姑娘抱成一团哭了起来。
直到坐上去上海的火车,程遥遥的眼圈还是红红的。
一只温暖的大手在大衣的遮掩下握住她的手:”别难过。以后我陪你去北京和广州看她们。”
“那还要好久呢。”程遥遥是真舍不得。
打从她来到这个世界,一直陪着她的除了谢昭一家,就是这两个朋友了。她们也是程遥遥和这个世界为数不多的联系。
程遥遥哭得鼻尖红红,眼圈也红红,看着分外可爱。
无奈周遭都是人,没办法把她抱进怀里好好哄一哄。谢昭想了想,手伸进口袋,摸出一块包装精美的巧克力来:“吃糖,不哭。”
“巧克力!”程遥遥惊喜地剥开包装塞进嘴里,浓郁的巧克力入口即化,是久违的香醇:“这个牌子可贵了,我在上海的友谊商店也没有买到呢,你哪儿弄来的?”
谢昭看着她吃,眼底含笑道:“外商客户送的。”
“那你怎么不早拿出来给我?”
自然是留着哄你。谢昭微微一笑:“妹妹,看窗外。”
程遥遥转头看去。青山无垠,一大片桃花盛开其间,如烟如雾,占尽人间春色。
最是一年春好处。
1978年春天,改革的春风以摧枯拉朽之势席卷了神州大地。人民的生活水平得到了大幅度改善,改革派大力扶持私有经济的同时,文化产业也在悄然兴起。
电影院引进了几部译制外国片,香江传入的武打片、电影录影带也在年轻人中疯狂传播,人们面前陡然被打开一扇窗户,窥见了新世界的色彩和新鲜空气,保守派的批判和稽查队数次清查也无法遏制。
在这种狂热的趋势下,文艺界人士也积极行动起来。十年间因种种原因被积压、封存的电影作品重新递交审查。
千里之外的火车上,程遥遥还不知道这一点悄然变化将对自己产生的影响。
第206章 大学生活
火车轰鸣着穿过悠长隧道,驶入光明的大学生涯。
再一次走在上海街头,程遥遥的心情与上回大不相同。她和谢昭肩并肩走在一块儿,对未来充满了喜悦与期待。
每隔一段路就有新工程在建,马路上尘土飞扬,陈旧西洋建筑里红色砖楼与手脚架分外显眼,尘土飞扬,透着一股勃勃生机。
谢昭挺直肩背,不动声色地将这一切收入眼中,胸腔里豪情激荡。
程遥遥看的却是路人的穿戴。上海人是全国时尚的风向标,路上行人穿着比去年鲜亮许多。新潮的女青年们烫了刘海和发卷,扛着收录机、穿着喇叭裤的青年们随处可见,公园边还有人跳交谊舞。
程遥遥转头拉拉谢昭的手,示意他看:“你看那边跳舞的。”
穿着时髦喇叭裤,梳着油头的男女,挽腰搭肩地跳着舞。他们神色肃穆沉静,仿佛身处加尼叶歌剧院的大舞台,周遭的一切指指点点都无法烦扰他们。
谢昭认真看了看,无甚兴趣地转眼看程遥遥。长途旅程让她露出些疲倦,仍像一朵倾国倾城的花,这种倦色只给她增添了额外的风情。
程遥遥跃跃欲试地盯着那边跳舞的人:“我跳得比他们好。”
谢昭捉住她:“我们要去报道。”
程遥遥扁了扁嘴。谢昭哄道:“以后还有机会。”
“这倒是。听说学校也有礼堂,也有沙龙舞会。”程遥遥这才高兴起来,拉着谢昭道,“快走!”
沪大校园与记忆中并无差别。古老的教学楼在阳光下显得肃穆沉静,校园里随处可见梧桐和樱花树。正是樱花浪漫时节,草地上浮着一层淡淡粉色。
录取通知书在路上几经延误,程遥遥和谢昭入学时已经错过开学典礼。校园里安安静静,叫人觉得疑惑。
两人一路寻到办公室,负责接待的老师抬头瞧见程遥遥,张口就道:“还以为你不来了。”
程遥遥疑惑道:“您认识我?”
老师笑道:“你资料上的照片全校老师都传看过。本人比照片还漂亮嘛,看来咱们中文系也要出一位校花了。”
谢昭道:“老师,请问经济系在哪里?”
“你也是来报名的?”老师抬了抬眼镜,惊讶地看着谢昭,“还以为你是送对象来的。”
谢昭周身的寒气立刻冰消雪融,对这位慧眼如炬的老师生出好感:“我跟对象一块考的大学。”
老师征询地看向程遥遥。程遥遥落落大方承认了:“我们订婚啦。”
这老师一边帮他们办理入学的表格,一边打听两人的爱情故事。听到最后唏嘘不已:“插队知青和黑五类后代,这是多么矛盾而特殊的组合。你们俩的爱情故事,是这个时代造就的传奇故事。要感谢祖国的好政策,也要感谢你们彼此的信赖和扶持!”
程遥遥被灌了一肚子鸡汤,只能连连点头。谢昭趁机询问落户和结婚的事宜,那老师笑道:“才上大学就结婚,会不会太急了?”
程遥遥下意识看了谢昭一眼,谢昭脸都青了。
老师憋了半天的笑,才道:“也不是没办法。等五月会统一给你们落户,到时候就能领证了。”
谢昭追问了一句:“真的?”
老师板起脸来:“咳。我看你数学满分,是新生里的第一名,要以学业为重,不要总惦记着罗曼蒂克!”
谢昭堪堪抑制住笑意,眉眼里仍是喜色,把老师气得吹胡子瞪眼。到后来谢昭才知道这位是他的经济学老师,在学业上没少给谢昭出难题,谢昭也成了他最得意的关门弟子,这是后话不提。
两人填好表格,转好粮食关系。又交了住宿费和书本费。
老师道:“你们要换全国粮票吗?”
程遥遥道:“不用,我们自己有。”
老师打量了两人一眼,点点头:“你俩一看就不缺钱,这粮票就留给其他需要的同学了。”
程遥遥穿着洋装小裙子,天生带着富家少女的骄矜,谢昭穿戴虽然朴素,却也是高大挺拔,气质沉稳。老师一辈子朴素,自然认不出谢昭身上那件低调的外套是进口货。
谢昭又问道:“今天不上课吗?学校里很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