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昭道:“我只要妹妹开心。”
程遥遥在他的目光里,耳根渐渐红了,忽然发作道:“你这么晚才回来!我都快困死了,你起来,我换衣服!”
“你穿着不是为了让我看?”谢昭的笑里透出一丝痞,他知道她的心思。
程遥遥恼羞成怒,用力推搡他:“你做梦呢!快滚开!”
谢昭但笑不语。任由程遥遥推开他爬起来,忽然从背后抓住她,凶神恶煞扔在被子上:“你已经是我的人了,还要为野男人三贞九烈?我今天就要了你!”
第93章 惊梦
不知道是不是谢昭的话起了作用,第二天拍照的时候,程遥遥没有再闹脾气。她学着倾听导演的指导,荣导是国家级的大导演,他的几句指点就让一个演员少走许多年的弯路。
程遥遥不知道放在自己面前的是多么难得的一个机会,她只是记得谢昭的话:尽力而为。
荣导的确是个好导演,他不光只是让程遥遥单纯地拍照,还会在一旁为她讲戏——一个在北平女子学校读过书的新派少女,却为救父亲被迫嫁给一位军官。活泼骄傲的新派少女,规矩重重的古老豪门,这期间的冲突与压抑可想而知。
当程遥遥渐渐进入角色后,荣导的语气也越来越严厉,要求也越来越严格,当众批评她好几次。一圈人看着程遥遥挨骂,拍摄的时候导演最大,谢奶奶和谢绯也只能干看着。
程遥遥是个要顺毛捋的性子,导演越凶,她越是不肯服输。一个镜头磨了一天,最后天擦黑了才拍完。程遥遥穿着一件单薄的缎子旗袍,冻得手脚冰凉。
谢奶奶和谢绯赶紧烧了一锅姜汤,让程遥遥泡热水澡。谢奶奶一边给程遥遥揉捏冻僵的胳膊,叹气道:“可怜。遥遥,要不咱们不拍了?”
程遥遥隔着雾气,声音带着点鼻音:“谢昭这么还没回来……”
“昭哥儿这几天不知道在城里忙什么,还没回来呢。”谢奶奶道,“遥遥,奶奶给你煮姜汤去,你洗完澡就喝,啊?”
程遥遥点了点头,恹恹地趴在桶沿上。那件湖蓝色缎子旗袍就挂在门后,在昏黄的灯光里泛着淡淡光晕。她又陷入了荣导给她讲的那个故事里,神色渐渐恍惚起来。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程遥遥又一次梦见了那个少女。她独身提着一个箱子走到了未婚夫家,作为一个“抵债”的物品,她站在堂屋中接受太太们的打量,挑剔而充满嫉妒的视线紧紧摄住她,一寸寸打量着她。
那张脸美丽惊人,眼神明亮,年轻饱满的身体像多汁的蜜桃,连指尖也是粉盈盈,挑不出一丝瑕疵来。然而她身上怪异的穿着,烫卷了的发成为了攻击的突破口。
少女换了一件浅绿色缎子旗袍,长卷发披散在肩头,直挺挺跪在院子当中,院子里弥漫着一股织物烧焦的气味,劈劈啪啪作响,美丽而考究的洋装在火堆里渐渐变成一堆焦炭。佣人们站在廊下窃窃私语,围观着这一幕。
从下午跪倒深夜,青石板上渗出露水,寒气无孔不入地侵入磨破的膝盖。少女唇色惨白,倔强地挺直了背。
一阵军靴踏地的声音由远及近,月洞门外走进一个人来。少女不欲让人看见自己的狼狈模样,垂着眼看青砖地。忽然,视线里多出了一双黑色军靴。
粗糙马鞭抵着她下巴抬起:“你是谁?”
那人身穿军装,身材十分高大挺拔。少女努力仰头去看,却听佣人叫起来:“三爷,是三爷回来了!”
院子里登时亮起了灯,佣人们在廊下走马灯似地飞奔来去,叫声一叠叠递出去:“三爷回来了!三爷回来了!”
“三爷”把马鞭一收,解下大氅扔给迎上来的佣人,转身时丢下一句:“不用跪了,起来吧。”
……
那个镜头磨了出来。所有工作人员都眼眸发亮地盯着程遥遥:程遥遥的进步肉眼可见,演技还在其次,正如导演所说,程遥遥就是活脱脱的一个沈寄秋,这个角色非她莫属!
拍摄持续了整整三天。这天下午,随着导演的一声“结束”,程遥遥忙坐到了椅子上休息,化妆师帮她整理头发。程遥遥对着镜子道:“这边弄松一点,对,把钗弄歪。”
荣导走了过来:“遥遥。”
程遥遥道:“导演,下一个镜头我有点儿想法,就是……”
荣导笑眯眯道:“所有镜头都拍完了,结束了。”
程遥遥愣了一会儿,如梦初醒:“这就结束了?”
荣导雷厉风行,一声令下,众人把机器和布景一一拆除,众人来来去去,搬走客厅里的古董摆设。古老富贵的气息渐渐消失,宅子又还原成冷清,老旧的模样。
荣导感激地跟谢奶奶握手,笑道:“结束了。这几天辛苦遥遥了,也打扰老太太您了。”
谢奶奶不适应地跟荣导握了握手,笑道:“是您不嫌弃。”
程遥遥神色怔忪,望着那被拆下收起的摄像机发呆。这几天她早已习惯了被镜头对准,也习惯了扮演沈寄秋。
荣导将她的神色收在眼里,笑得高深莫测,婉拒留饭的谢奶奶道:“我们还要回去招待所收拾东西和底片,明天就要走了。”
谢奶奶惊讶道:“这么快就走?咱们家还没好好招待过你们。”
这些城里来的工作人员大都是年轻人,性格活泼又见多识广,常常跟谢奶奶和谢绯聊天,还送给她们上海带来的大白兔奶糖。在这几天的相处中,谢奶奶已经喜欢上了这些年轻人,一直盘算着要留他们吃顿饭。
荣导笑道:“再也不能耽搁啦。这次没找到合适的程遥遥角,只好回去让之前的几个女演员再试试戏。”
一直没吭声的程遥遥耳朵一下子竖了起来。
只听秘书道:“上次的张雪就很不错嘛,长相也不比遥遥差多少。”
程遥遥的毛都炸开了,恨不得上去挠烂他的嘴!导演明明说她才是最合适的沈寄秋!可荣导却煞有介事点点头:“再试试张雪吧。她是一级演员,演技没得说。”
程遥遥更是气得河豚一样,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偷偷看导演。只要……只要导演再邀请她的话,她可以考虑一下!
荣导忽然道:“遥遥,你过来。”
果然吧!程遥遥矜持地走过去:“什么事?”
荣导拿出一个信封来,笑着道:“这是你的片酬。”
“!!!”程遥遥打开一看,里头是一叠大团结,估计有两百。
荣导笑道:“你这是什么表情?嫌少啊?”
程遥遥把钱塞回去,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秘书忍不住道:“电影厂的演员一天津贴才八块钱,你这几天的收入可比一级演员还高,是咱们导演自己……”
荣导打断了秘书的话:“快把我准备的礼物拿来。”
荣导为谢家人和程遥遥都准备了礼物,连犟犟也得到了一大包桂味小鱼干。谢奶奶再三推辞不过才收下了,装了许多程遥遥做的菌子酱和干货送给他们。
导演临走前也没有再跟程遥遥提拍电影的事儿,只笑眯眯保证会给程遥遥寄照片来。谢奶奶和谢绯依依不舍地把他们送到了大门口,看着车子消失在视线里才回来。
热闹了好几天的小院里一片冷清。过去几天发生的事儿,对足不出户的谢绯来说,是一场无比奇妙的经历。谢奶奶也觉得欢喜——她从布景里看见了过去的谢家。
只有程遥遥异常地安静。她还穿着那件旗袍——导演作为礼物送给她了,独自坐在厅堂里许久,看着地面白金色的阳光,一阵恍惚。多年前,深闺里那位程遥遥幽怨的情绪还未从她身上抽离,让她心中莫名地惆怅。
这个时候的程遥遥还不知道自己这种情况被称为入戏。这几天她夜夜梦到那个少女,戏里戏外,自己都有些分不清了。
偏偏这时,谢昭还没有陪在她身边。一直到天黑,谢昭才带着一身寒气从外头回来了。
谢奶奶收拾好东西正要回屋,看见谢昭回来了,道:“昭哥儿,可算回来了。吃了饭没,锅里还热着饭。”
谢昭道:“吃过了,妹妹呢?”
谢奶奶冲程遥遥的房间努努嘴:“在屋子里呢。晚饭也没吃,不知道是哪儿不舒坦了,快去看看。”
屋子里点着灯,程遥遥趴在被子上,衣服也没换,仍是那一件湖蓝色缎子旗袍。这颜色极挑人,映得程遥遥肌肤霜雪一般皎洁动人。听见谢昭进来,她还把脸往被子里藏。
谢昭调侃道:“偷偷哭呢?”
程遥遥立刻抬起头来。谢昭唇角笑意忽然一僵,眼睁睁看着那双桃花眼里滚下泪来。谢昭忙抱起她,把人拢到怀里暖着:“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程遥遥原本还没哭的,一听见谢昭关切的嗓音,眼泪争先恐后地往外滚:“谢昭呜呜呜呜……”
程遥遥把脸埋在谢昭温暖胸膛上,像个受委屈的小奶猫似的嘤嘤呜呜。她憋了一整天,不肯在导演他们面前露怯,也不想让谢奶奶和谢绯知道。一见到谢昭就什么都忘了,一边哭一边抽抽嗒嗒地诉说委屈。
难为谢昭听懂了,又是心疼又是好笑,把带回来的包袱打开,抽出里头的柔软毯子把程遥遥裹住,抱起来:“妹妹委屈了。”
“明明……明明说我演得好,为什么要别人演……”程遥遥哭得打嗝,由着谢昭擦拭她脸颊上的泪水。
谢昭擦拭的动作一顿,提醒道:“是你先拒绝的。”
程遥遥闻言哭得更大声了:“我那时候不知道这个剧本嘛!我不管,我就要演沈寄秋……”
谢昭哄孩子似的摇摇她:“好,这个角色是妹妹的,不让别人抢。”
程遥遥伤心得不得了,摇摇头:“导演他们走了,还说……还说要找别人演。”
“不哭。”谢昭道:“把眼泪擦一擦,你一定能演上。”
“真……真的?”谢昭有种令人不由自主信赖的力量,程遥遥眼圈红红地看着他,忍住不哭了。
谢昭高挺鼻尖轻轻蹭过她的:“我保证。”
第94章 羊绒毯子
程遥遥闻言点点头,还忍不住打了个哭嗝,谢昭逗她:“把眼泪鼻涕擦一擦。”
“你才流鼻涕!”程遥遥故意把眼泪蹭到谢昭的脸上,她睫毛上挂着晶莹水珠,桃花眼上薄薄地一层红,发丝微乱,属于沈寄秋的幽怨不知不觉散去。
谢昭莞尔,把人放回床上坐着,提起热水壶往盆里加水,打湿毛巾。
程遥遥拢了下身上的毯子,这才发现是条柔软的奶茶色羊绒毯子,细密柔软,一看就价值不菲:“这是苏联货,哪儿来的?”
谢昭袖子挽起到手肘处,拿热毛巾敷上程遥遥的脸颊,一点点轻轻擦拭:“黑市上淘换的。这个轻软,比羊毛毯子暖和。”
程遥遥把毯子裹在身上,抬着脸任由谢昭动作。温热毛巾擦拭过肌肤,被眼泪蛰疼的肌肤也变得舒适温暖起来:“这毯子不便宜吧?我那条羊毛毯子就要三百块呢。”
“我还给你带了这个。”谢昭把床边的包袱打开来,又掏出两盒东西。
程遥遥一看眼睛就亮了起来,伸手:“是奶酪!”
谢昭把手抬高,程遥遥够不着,干脆直起身扑到他身上,双手抓着他胳膊抢下来:“给我!”
谢昭顺势往后靠在床头,由着程遥遥掰开他手指抢走那一包奶酪。奶酪用蓝纹纸包裹着,硬邦邦的一大块,隔着纸也能闻见奶酪的香味:“你怎么弄来的?奶酪可不常见。”
谢昭一只手枕到脑后,看着程遥遥欢喜神色,唇角泛起笑意:“有人倒腾苏联货,这奶酪没人认识,我想你会喜欢。”
“当然喜欢了。”上好的奶酪在指尖留了香,程遥遥伸到谢昭面前让他闻:“奶酪可以好多好吃的,香味很正宗,你闻闻看。”
程遥遥手腕纤细,散发着淡暖的玫瑰香。谢昭顺着她手腕轻轻一嗅,意味深长:“很香。”
上辈子男人们为了讨她欢心,送过她无数珍贵的礼物:鲜花,名牌包包,珠宝,程遥遥连眼皮都不愿意抬一下,谢昭的一块奶酪倒是送进了她的心坎里。
程遥遥喜滋滋地盘算这奶酪要做什么好吃的,谢昭掀起毯子把程遥遥裹起来,道:“这几天累坏了,先睡觉,明天再说。”
程遥遥道:“还没洗澡。”
谢昭失笑:“水烧好了。”
程遥遥双手绕上谢昭脖子,小小声打个哈欠:“抱着去。”
……
洗了一个热水澡,程遥遥才觉得浑身彻底暖和起来。谢昭把羊绒毯子铺在床上,程遥遥滚进被窝,果然比平时暖和许多。
谢昭坐在床边,乌黑短发还滴着水,身上散发着和程遥遥如出一辙的香皂味和他特有的荷尔蒙味道。谢昭把被角掖好,哄宝宝似的轻拍两下:“睡吧。”
程遥遥已经困了,桃花眼惺忪地眨了眨,忽然又望住谢昭。谢昭心领神会:“拍电影的事不用担心,乖乖睡。”
谢昭的嗓音低沉迷人,程遥遥脸颊贴着他的手掌,一放松下来就进入了梦乡。
羊绒毯子又软又保暖,程遥遥好像回到了自己的高级大床上,舒服得沉睡不醒。谢奶奶心疼她这几天拍照辛苦,也不来叫她,等程遥遥自己醒来时,已经是中午了。
程遥遥穿着睡衣就跑了出来:“谢昭,谢昭!”
谢奶奶吓了一跳,赶紧丢下手里的活儿迎上来:“遥遥,怎么了?做噩梦了?”
程遥遥环顾着屋子:“奶奶,谢昭呢?“
”昭哥儿一早就出去了啊。“谢奶奶唠叨着:“去把穿上,今儿天冷,你这样会着凉的。”
程遥遥急得跺脚:“谢昭怎么不叫我呀!”
程遥遥看了看手表,已经十二点了,导演他们肯定上火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