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恪没有说话,陆青婵迟疑了一下,走上前摸了摸萧礼的头:“瑾娘娘病了,往后一段时间都不能再陪殿下了,殿下要是有什么不懂的不会的,可以来问我。”
孩子年龄小,依然不懂得很多事情背后的奥义,萧恪招来方朔让他把萧礼送回去,而后似笑非笑地看着陆青婵说:“你现在护着他,他早晚也是要懂的。帝王家的孩子,向来就没有生在温室里头的。”
“若是等两年再懂,也是好的。”陆青婵轻声回答说。这些事本来都不该沾她的身的,可她偏偏就对着每个人都能伸出一双温暖的手。
外头的雨比之前小了几分,细细的土腥气传进来,让人觉得心里都通透了几分,萧恪看着立在眼前的陆青婵说:“这件事到底算是尘埃落定了,在弹劾季安的事情上,你父亲功不可没……”
“皇上不要对妾说这些。”陆青婵微微垂下眼,“后宫不可干政。”
“朕说的不是国事,是家事。”萧恪说得四平八稳,“朕、你还有你父亲,论的是家事。”他站起来走到陆青婵身边,把她方才垂落耳边的那一缕发丝绾到她耳后,“朕喜欢你这幅张狂的样子,这是朕给你的特权。”
*
萧恪走了很久之后,陆青婵依然站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子苓过来替她拆头发,她才回过神来。
现在这个萧恪,和原本那个人相差得太多太远了,印象中那个残酷嗜杀的帝王,倒像是一个寻常巷陌家的普通公子,偶尔还能展露出几分熨帖和温柔来,恰恰是这几分温柔,反倒又叫人觉得不安。陆青婵甚至觉得,这好像是无形之中张开了一张不可见的网,裹着甜美的蜜糖,想让她溺毙其中。
她抬手按住了自己的心脏,抿住了自己的嘴唇。
这是独属于萧恪一个人的柔情,可陆青婵分不出这到底是柔情,还是一把切金断玉的柔情刀。
方朔指挥着庆节和有善端着果饼和茶水往南书房走,这一排年轻的小太监都带着红艳艳的顶戴花翎,映衬着花木扶疏,倒也让人果真觉得有那么几分年轻的朝气。
今日是翰林院大学士们给皇上讲学的日子,讲学过后为表尊重,皇上会特赐茶饼给他们,倒也是一幅其乐融融的画面。这阵子皇上心情似乎很是不错,连带着差事都好做了不少。
等大学士从南书房里出来,皇上又见了几位阁臣和六部大臣,皇上要南巡的消息根本就不是秘密,朝堂上要准备的事情还有很多,如今大刀阔斧地整治了季党之后,朝堂上也确实安分了许多。
“朕这个皇帝的位置,坐得时日确实不长,可朕生平最恨贪官污吏,最厌恶粉饰太平!每逢官员外放,继任之初,人人都喜欢对朕上书说当地民情多艰,那一字一句,简直写的是哀鸿遍地!可再过几个月,又上书告诉朕,经过治理如今河清海晏,歌舞升平!简直荒谬至极!再比如甘肃,今年春天甘肃大旱,眼看着已经错过了春耕,这几天不过零零星星地下了一场小雨,这位甘肃巡抚上书给朕,说今年丰收在即!”萧恪把眼前的折子翻开一本又合上,“你们都给朕听好了,也把朕的话传达下去,再有粉饰太平之臣,严惩不贷!”
“今年长江水患治理的不错,朕打算南下去江浙一带看看,朝廷就靠你们几个人了,”萧恪漫不经心地把笔放在掐丝龙纹笔架上,“你们觉得如何?”
“如今浙江和南直隶两省,确实人杰地灵,臣前几年平帝爷开恩科的时候,去过南直隶做主考官,浙直两地确实有许多大隐于市的人,只是皇上若躬亲前往,臣等倒是担心皇上的安危。”程显英是阁臣之一,他坐在皇帝五步外的圈椅上,神情中也确实带了几分忧虑。
“无妨,”萧恪摆了摆手,“如今京里白河的汛情也已经基本稳住了,往后两个月,宫内大小事宜皆交由你们裁决,有紧急地政务再快马加鞭送过来。”
天子南巡,本应该提前一两年就做准备的,前朝的皇帝们每次南下,都会大建行宫别墅,各地官员也少不了一番巴结讨好,看着臣子们脸上的为难神色,萧恪又补充一句:“传旨下去,朕南下一为巡阅水师,二为察阅水利工程,不必大肆修建行宫别宫。”
见皇上去意已决,众臣皆跪地称是,只是从弘德殿里出来的时候,几位大臣竟在龙光门旁边看见了陆青婵,她穿着鹅黄色春绸的氅衣,拎着裙摆跨过龙光门,竟和臣子们撞了个正着。臣子们自然人人都知道她的身份,可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大家的目光都似有若无地往陆承望的身上转。
陆承望垂目不言,倒是这时候就能看出高趱平的机灵来,他当即退后一步,口呼:“娘娘万福金安。”撩起衣摆跪了下来,众人如梦初醒,忙跟着跪下,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谁也不会嫌规矩多。陆承望跟着众臣们一起跪下,从始至终都没有多看陆青婵一眼。
现在,倒是陆青婵有些愣了,看着人群中,父亲如今已经显示出几分老迈的身躯,陆青婵的眼眶也有些发烫,这时候,一道低沉的声音却在耳边响起:
“怎么规矩都忘了,你该对他们说伊立。”萧恪不知道何时走到了她身边,和她并肩站在一处,语气倒也轻松,像带着几分揶揄似的。
陆青婵微微垂下眼睛:“伊立。”
“多谢娘娘。”
春风骀荡温和,这一声轻飘飘的伊立飘进陆承望的耳朵里,竟让他觉得眼底一酸,不过他没有表现出来,神情依旧是一如既往的平静。
“诸位今日都辛苦了。”也不再听臣子们跪安告退的声音,萧恪看向陆青婵说:“你今天去哪了,怎么这时候才回来?”
陆承望已经走出了老远,终于没有忍住,回过头看了一眼。
背景是一派独属于紫禁城的浩浩荡荡的朱红,穹庐辽阔湛蓝,陆青婵与他立在这天幕之下,和身穿玄色常服的萧恪并肩立在一处,她正在说话,半垂着眼睛细声细气地说,虽然听不见她说的什么,可依然能让人觉得心境变得冲淡平和起来。而那一位尊贵至极的天下共主,他倒背着手,站得挺拔却十分放松,最重要的是,他的目光像是一片宁静的湖水,轻轻地落在陆青婵的身上,天地浩大,从始至终他的眼中好像只能放下她一个人。
陆承望把头转了回来,这趁人不注意时候,偷偷擦了擦眼角。
*
天子南下走水路,走得是京杭运河,奴才们前呼后拥地跟着上了船,浩浩荡荡的船队在大运河上面连绵几里路。
等船队的影子都看不见了,一辆马车从东华门而出,向南行去。
萧恪的马车是特制的,十分宽敞,有善和子苓还有一位车夫坐在门口的车辕上,马车里面就坐了萧恪和陆青婵两个人。马车里当中放了一张小桌,侧面是一个放书小书架,萧恪坐在小桌后面,手里拿着的是今年两广一带的折子,朱批写了两行,他抬起头来,陆青婵正倚着一旁的引枕发呆,萧恪指了指书架:“若是觉得无聊,就找本书看。”
陆青婵嗯了声,当真移到了书架边上。书架里的书,大都是《云廊偶笔》《梦溪笔谈》之类的小传,读起来不过三五页,倒也唇齿留香。这些倒不像是皇上会看的书,她小心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却被萧恪捕捉到了:“看朕做什么?”
陆青婵轻声说:“只是觉得皇上不像是会喜欢这类书的人。”
萧恪翻过手里的奏本:“朕自然不看这些闲书,这些是朕让方朔给你挑的,喜欢吗?不喜欢朕就去治方朔的罪!”
作者有话要说: 新地图开启,对手戏增加!
黄桑开始对青婵上心了!!
你们说喜欢这本书我好开心哦,
因为想要压字数多轮两个v前榜,所以明天(周三)要请假一天。流下了卑微的泪水,你们会原谅我的对吗?v后一定努力加更!
第21章 石榴子(三)
有时候,这个男人不算是一个有柔情的人,可有时候偏又在这些细微的地方,让人觉得他确实上了心。
“喜欢,多谢皇上。”陆青婵没有看见,她说完这句话,萧恪的嘴边浮现一丝不露痕迹的微笑。
萧恪换了一本折子,把桌上放着的果盘往陆青婵手边推了推:“这几日在赶路,你要是撑不住就和朕说,朕让他们走慢点。”
这是陆青婵第一次离开京城,她偶尔去掀开马车的帘子向外看去,满目都是春日里的盎然春光,如今正是抽青的时节,官道两边是绿油油的农田,这些庄稼的名字陆青婵并不认得,若是萧恪不看折子的时候,会给她一一辨别:“这是稻谷,这是玉米,这是油菜。”陆青婵顺着他的手指看去,那些农田连成了片,远远的看去像是一片绿色的海洋。
萧恪的语气十分平静,可你细听进去,却能清晰地听出他语气深处的自豪,平帝爷是个好征战的皇帝,南征北战许多年,掏空了国库,也让掏空了百姓们的家底,而萧恪登基的这一年来,流离失所的百姓们大都安定了下来,有了自己的土地开始耕作。
“朕知道你喜欢绿萼梅,可你看,这些油菜花是不是也很好看?”
马车行过的,正是一片油菜地,入目都是金灿灿的黄,萧恪心情很好,让外头的马车行得慢一些:“说起来,西域都护那边,伊犁和昭苏那边的油菜花也要开了,那里比咱们这开得更好,你见一次就永远不会忘。往后,朕带你去亲眼瞧瞧。”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里并没有什么特殊的语气,好像只是对她说今天晚上吃什么一样。
这个时代束缚着女子们,把她们裹入时代的囹圄之中,陆青婵看着萧恪的侧脸,他浑然不知地说着什么,可后面的那些话陆青婵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分心,萧恪有些不悦:“陆青婵,你在想什么?”
陆青婵微微抿了抿嘴:“妾知错。”
这三个字越听越让人觉得刺耳,萧恪摆摆手:“你不用对朕称妾,说我就行了。”萧恪见她有些魂不守舍,便没有继续讲下去,他把帘子放下:“累就睡会儿。”
陆青婵摇了摇头说不困,可又翻了一会儿书就觉得眼皮子有点打架,萧恪的折子看了一半,抬起头就发现陆青婵伏倚着引枕睡着了,她的呼吸匀长,轻轻的像是一只猫。哪怕此刻睡着,神情和姿态也十分安详,蜷缩在那一小块地方,动都不动一下。
世界上怎么能有陆青婵这样的女人呢?这个问题,萧恪问了自己无数次,她低垂着睫毛,在眼下被光照出一圈淡淡的阴影,像是蝴蝶的翅膀。皮肤莹白得近乎透明,薄唇没有点口脂,带着一丝淡淡的粉,羸弱而婀娜,像是春日里单薄的桃花,这样的女人,在乱世里只怕经不起一点波折,轻而易举地就能被人捏得粉碎,就能被风雨摧折而香消玉殒。
幸而啊,她如今要活在他所掌控的王朝里,这个王朝不算太好,可也不算太糟,勉勉强强能护她周全,免她一世衣食无忧,可这也就够了,这个随遇而安的女子,有片瓦遮身就能像植物一样蓬勃生长,她美也顽强,她娇弱也让人觉得她生来就该是被呵护的。
萧恪一时间竟觉得十分的自豪,这种自豪感甚至比他征战下一个城池更为明显,他让马车行得再慢些,从一边拿了一床锦被,披在了陆青婵的身上,而后小心地把她的口鼻露出来,她睡得沉,并没有被他惊醒,萧恪想了想,突然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陆青婵的脸。
触手温热柔软,果然和他想象的一模一样,萧恪的内心变得格外愉悦,他收回手指,施施然地又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随手又翻开几个折子,竟然一个字都看不进去了,他想了想,从一边抽出一张宣纸,照着陆青婵的样子,拿笔画了起来。
陆青婵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昏暗了起来,萧恪的小桌上点了一盏小灯,烛光被灯罩照着,刻意避开了她的方向,她动了动,才发现自己的身上披了一床锦被。
“睡醒了?”她一动就被萧恪发现了,陆青婵微微抿着嘴对着萧恪一笑:“我睡着了,在皇上面前失仪了。”
萧恪用眼睛把她上下扫了一遍,她睡姿安稳,就连头发丝都没有乱一点,哪里能谈得上失仪,萧恪此刻倒没有批折子,他手里拿着的圣祖实训,每天到了这个时辰他都会读上两个时辰,这是雷打不动的事。萧恪原本不喜欢在自己看书的时候身边有人,可陆青婵一点动静都不发出来,在萧恪看书批折子的间隙看她两眼,反而觉得内心格外安适。
在过去很多年里,萧恪偶尔会想起陆青婵,只不过脑子里的人都是静止的,站在梅树下的陆青婵,拎着宫灯的陆青婵,穿着褪红色氅衣的陆青婵,亦或者是对着萧让含笑的陆青婵,皇上不认为自己的行为不像君子所为,甚至有些心安理得。
如今这大半年来却不同了,陆青婵已经不再是一个纸上的符号,她活灵活现,她在他身边颦蹙喜笑,她让他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感受。
坐拥万里江山,亦是坐拥无边孤独,似乎是每一个帝王都要遵守的成规,萧恪也不例外。可有时候,他也会想,若是有陆青婵在,也许这个王位就没有那么孤独了。
接下来的三日,每一个白天都是在路上度过的,赶路到入夜时分才在馆驿休息。萧恪此次出行身边带
的奴才只有有善一个人,有些事只由他自己亲力亲为,而暗处的侍卫们有多少就不得而知了,看样子确实是有什么特殊的缘由,萧恪没说,陆青婵也没有过问。
萧恪是习惯了行军打仗的人,几昼夜不歇息也是常有的事,哪怕身子刚好些,也并不觉得难捱。可陆青婵却不同,这几日在路上的奔波,身子就有些吃不消了,可她是惯会隐忍的,平日里只是吃得少些,也没有在萧恪面前表露出来。
这日吃饭的时候,陆青婵不过略动了两筷子就放下了碗,萧恪看见了就问:“你怎么吃这么点儿?”顿了顿又补充,“像是在吃鸟食一样,难怪你瘦成这样。子苓,再给你主子添点菜。”
陆青婵哭笑不得,忙说:“我素来就吃得不多,吃得多了怕积食,这些已经足够了。”这句话说完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连竟然忘了用敬称,萧恪拿眼睛上下打量了她几眼,倒也没说什么,可在下一餐的时候,他的餐食还是如常,却额外给陆青婵做了清粥,配了几道爽口的小菜。
看着陆青婵却是多进了些,萧恪脸上露出了些许满意之色:“你就该多吃些,长点肉好看。”
陆青婵失笑,萧恪已经挥手让人撤了膳桌:“出门在外,没那么多规矩,你也别像过去似的那么约束自己。咱们再有一会儿就到清江浦了,从这改走水路,再要不了几天就到南直隶了。”
从清江浦改登船,一路经过镇江扬州常州一路行至苏州。走水路就比走陆路安逸了很多,又过了三日就到了苏州,下了船有善轻声说:“天子的行船还要再过三五日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