菱花扇窗边上立着一座一人高的自鸣钟,用的是耗时耗力的掐丝点翠工艺。角落里放着的香炉正缭绕着淡淡的龙脑香气,花盆底踩在长绒织锦毯上,发不出一点声音来。
陆青婵在宫里生活了这么多年,头一次见到如此富丽堂皇的殿宇,照这架势像是要把内务府的库房搬空,所有的多宝阁、香几、台面上都放了满满当当的摆件,从花瓶再到奇珍、牙雕,哪怕连铜镜上面都镶嵌了海蓝宝。
身边的子苓也忍不住微微睁大了眼睛。
陆青婵抬起头看向萧恪,他脸上虽然带着不过如此的神情,可余光里也一直都在留意着陆青婵的动静。方朔在拿着单子给他过目的时候,受了他好一顿瓜落儿,就单子上的那么几样东西,怎么能放满一个宫呢。他隐约记得库房里有那么几件宝贝,还有不少精致的瓶子,他大笔一挥,通通都送去了承乾宫。
后来等内务府总管拿着单子走了,萧恪觉得不行,让方朔把人追了回来,他又在上头添了几样,这才勉强算是满意。要把皇上赏的全部东西都摆出来,内务府的李元衡也废了好大的周折,如今看皇上的样子约么是满意的,他有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贵主儿。
也不知自家主子好像穷人暴富一样的大手笔能不能讨得贵主儿欢心。
萧恪挥退了奴才,在西窗边的炕床上坐下,指着炕桌对面:“你也坐。”
“这道旨意,我没有提前问你愿意不愿意,”萧恪没有去看她的眼睛,“也不能总让你一直住在昭仁殿。你先在承乾宫住着。朕没有强迫人的习惯,所以你也不用怕朕,权当是朕先养你一阵子。日后你要是有别的想头,再对朕说吧。”
皇上有时候并不是一个随心所欲的皇帝,他并不喜欢说那些露骨的话,点到这儿陆青婵已经听懂了。想到过去她每次提出要离开掖庭都会惹得萧恪震怒,陆青婵对他最后那一句话并不十分相信。可她也猜到这也许是萧恪在做某些程度上对妥协。
任由外面闹得凶,萧恪却从不肯让陆青婵听到半点风声,陆青婵试探着去猜:“可是外头出了什么事儿?”果然还是她聪慧,能猜到点上。
“能有什么事儿。”萧恪喝了一口茶,把桌上的果盘往陆青婵的方向推了推,“今年新上的柚子,朕在南书房吃得不错,你也来试试。”
他们两个人都不是主动的性子,哪怕当初萧恪把陆青婵留在了瀛台,也没有想过染指她半分。他这辈子被强迫的事儿太多了,推己及人,有时候他更喜欢顺其自然。可他心里也明白,有些人若是真错过了,那便是抱憾终身的事。
承乾宫里金碧辉煌,衬着这个清水一样的女人。
陆青婵脸上依然是淡淡的无可无不可的样子。感情约么是可以慢慢培养的。若是培养不了,那便放她脱身。萧恪心里这么想着,脸上却总不肯泄露半分。
可有些事也并不总像萧恪想的那么简单,当某样东西被你赋予名姓的时候,势必是某种纠缠的开始,它仰赖着你的鼻息存活,由你给予它一切,养猫养狗是如此,更何况是养一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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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恪喜欢来陆青婵这,隔三差五便过来坐坐,而他收到的那些奇珍异宝也像是终于找到了好去处,可萧恪却又不好意思赏。人有时候正巧儿要卡在这个别扭劲儿上。萧恪不知道该怎么讨陆青婵的好,一边觉得她心里只怕还盼着出宫,他的这巴巴的心意怕连个响声都听不见,另一边又觉得自己好歹是个皇帝,总没见过哪有这样上赶着的皇帝。有时候心里别提多烦了。
陆青婵没有问萧恪为什么来,萧恪也并没有说。前朝因为一个皇贵妃的身份闹得不可开交,他堂堂一国之君,也只有在陆青婵的小院儿里才能得到片刻的安宁。
紫禁城太大了,宫阙殿宇多得数不清,甚至很多地方他从来都没有去过。东西六宫的楼阁都空着锁着,只有承乾宫里常常亮着那盏灯。萧恪不知道这盏灯对他意味着什么,只是觉得每一日能来这儿坐坐,才觉得自己是个有血有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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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入夏之后,南方一直没有下过几场雨,下了也只是淅淅沥沥的几滴,旱情日一比一日严重。眼瞧着今年南方一带的年成怕是不好了,户部的大臣和几个亲王们都急得口舌生疮,一边要想着安抚生民,另一边又要寻求对策,南书房那边的灯火有时候昼夜不息。
大臣们遍寻无果,最后把主意打到了钦天监那里,程顾早就怕极了萧恪,如今不得不又耷拉着脑袋出现在萧恪面前。李授业问他:“如今年景不好你也是知道的,可是星象上有什么讲头?你且说来听听。”
程顾小心打量着萧恪的神情,李授业倒是有些急了:“你快说啊!”
“回皇上和大人们的话,今日紫薇星势头强盛,倒无不妥,只是赤星荧荧与紫薇星极近,视作不祥。定是赤星冲撞了帝星。至于赤星的身份……”程顾的余光里看见了皇帝的脸色,很知趣的没有再说下去,照这个态势下去,皇上只怕要不了两天就能摘了他的脑袋。
李授业把目光转向萧恪,撩起衣袍跪在地上,后头的大臣们也都乌啦啦地跪了一片。
按照自家主子的脾性,怕是有人要倒霉了,有善和庆节两个人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写着我命休矣二字。
可萧恪反倒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恼怒。萧恪有时候真的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些须发皆白的老臣们,偏要去难为一个女人。
他把笔放在掐丝云龙纹笔架上,点翠自鸣钟的声音在偌大的南书房里清晰可闻。
萧恪淡淡地弯起了嘴角:“在朕登基之初,南方不太平,流民们甚至乞讨到了京城。朕承诺他们三个月之内,让他们安定下来。朕做到了。后来,黄河春汛,朕承诺播赈灾的银子,那年宫殿的屋顶都漏了两座,户部来找朕哭穷,朕不修自个儿的宫殿,给灾民们修了屋子。朕也许不算是个好皇帝,但是你们看看这一年,大佑有了什么样的变化,你们看看你们一个个的妻儿老小,是不是都穿上了绫罗!你们看看南方还会饿死几个人?朕已经尽力了,你们告诉朕,为什么偏偏要在这件事上头难为朕?嗯?”
这是朝臣们没有见过的,萧恪的另外一面,素来手腕狠辣杀伐决断的人,如今倚着圈椅的靠背,微微皱着眉心,这个年轻的帝王脸上满是疲惫。他转了转手指上的扳指,而后又抬起眼睛,声音缓缓的,一字一顿:“朕也总想找机会和诸位聊一聊,朕知道你们怕朕、畏惧朕。但是朕也是个人啊,朕也有七情六欲。”
“罪己诏,朕已经连下了三道,可是朕也想问问你们,朕到底错在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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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恪有好几日没去承乾宫了,他不来,陆青婵倒也不额外去问。只是到了午后的时候,天又阴沉了下来,没多会儿就打了好大一个惊雷,照亮了半座宫阙。陆青婵扶着子苓的手走到滴水檐下,仰着脸去看那场噼里啪啦的雨。
“这是今年入夏来的头一场雨啊。”她轻声说着,“要是能下到南方去就好了。”萧恪这些天忙的是什么,她心里也清楚,他再护着她,也不能一点风声都透不进来。
总归是要借着她的身份做文章的。陆承望如今已经是兵部尚书了,手里握着神策军和水师战船,长子外放到了南直隶,幼子如今在云贵川陕领兵作战,都是大佑的肱骨,若是再有个女儿入宫做了皇贵妃,掌握着后宫的阴晴雨雪,那只怕朝堂上的所有臣子们都要比他矮一块。
她明白皇帝的为难,也正是明白,所以有时候也替他觉得焦灼。
富贵有富贵的烦恼,做皇帝也有做皇帝的不容易。陆青婵又往前走了两步,抬手去接琉璃瓦上面落下来的雨珠,子苓细声细气地劝:“主儿,别往前走了,仔细淋湿了衣裳。”
陆青婵喜欢雨天,不单单是过去曾经对萧恪讲过的那个缘由,更多的时候,她觉得雨天有着不同于晴天的明丽,好像能把那些隐晦的,藏在台面下头的腌臢晦暗一并冲洗了个干净。若是人的骨头也能拿来洗,她也许也会愿意试试。
被自己这些古怪的年头吓了一跳,陆青婵抿住了嘴唇,外头的雨下得越发的大了,拍打在海棠树上、琉璃瓦上,整座紫禁城变得湿淋淋的,雨雾弥漫,像是另一重凌霄宝殿。青石板路上的凹凼里含着水,院子里缸里养的菡萏也被水打的有些萎靡。
那煊赫的宫阙、龙凤和玺的画栋雕梁、朱红色的宫墙,都慢慢褪了一层颜色,像是变成了工笔细描的彩画,也像是某一段宫漏沙沙的旧时光。
陆青婵接过沈也的伞,在院子里转了两圈。过去跟在毓贵妃身边,可不能这么由着她的性子来,别说是在雨水里走两圈了,就是坐在窗边多看了会儿,也要被斥一通。
有时候这么想着,若是能跟在萧恪身边,好像也不算太糟,至少他给他过去从没有过的随心所欲,还有一个男人所给予的难能可贵的尊重。
她耳边总能想起萧恪过去曾经问过她的话:“陆青婵,你到底为什么活着?”
陆青婵撑着伞在雨里静静地想了好一会儿,她隐约觉得,萧恪要告诉她的是出离于字面的另一层的东西,虽然他没有明说,可是她觉得他渴望自己能明白。
她正站在院子里,听着雨珠子落在伞面上的声音,倏尔看见有善毛毛躁躁地跑进来,他来得及竟然连蓑衣都没有披上,身上的衣服淋了个尽湿,那偌大的雨点打得他眼睛都快要睁不开了。
“主儿,您去奉先殿瞧瞧主子爷吧,主子爷在金殿外头跪了两个时辰了,奴才们实在劝不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掏空了燕燕几日以来的存稿,作者看着自己空空的存稿箱哭出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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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四叶参(一)
奉先殿是供奉列祖列宗的祠堂, 工字形结构, 坐落在偌大的汉白玉须弥座上。重檐琉璃瓦庑殿顶在阴雨迷蒙间暗淡了原有的明亮颜色, 那些雨水顺着琉璃瓦的沟壑留下来, 像是拉长了银线,呼吸间都带着泥土的清幽味道。奉先殿门口站着很多臣子,皇上淋着雨他们自己也不敢撑伞, 一个个都像是落汤鸡似的。
大家全都面面厮觑,既不敢进去劝,也不敢走。
有人眼尖,轻声说了一句:“你们看那是谁?”
陆青婵一个人撑着雨伞走在甬路上,雨点又急又密地打着伞面,她身上穿得单薄,那件藕荷色绣水仙花的裙摆已经沾了雨水,在湿淋淋的风里晃着。她缓步走在雨中,脸上不带脂粉,也没有插什么头饰。陆承望看了一眼女儿,旋即又低下了头。
“妖妃!”人群中不知谁喊了这么一句。
陆青婵不疾不徐的步子顿了顿, 平静的目光便顺着声音看向了人群正中,那人被她的目光微微骇了一下,竟没了声音, 陆青婵并不理会他们,踅身迈进了奉先门。
天空上倏尔又闪过一道惊雷,照亮了层层叠叠的琼楼玉宇。
沾了泥的花盆底鞋踏在青砖上,一只脚刚迈过门槛, 突然有个老臣叫住了她:“娘娘……”陆青婵顿足而后回头看去,那须发皆白的武英殿大学士哆哆嗦嗦地对着她拱了拱手:“皇上跪了两个时辰了,娘娘劝皇上起来吧。”
陆青婵的目光从他身上,又转到别的臣子们脸上,他们的目光初时还有几分闪躲,而后其中的不少人终于缓缓抬起头,正视着眼前这个年轻的女人,翰林院里的一位翰林往前走了一步,对着陆青婵拱手:“皇上勤政爱民,天灾人祸实非皇上之错,请娘娘劝皇上爱惜己身,保重龙体。”这一年入夏以来最大的一场雨,像是带着一股似有若无的山崩海啸之力,摧枯拉朽地席卷而来。
君臣的倾轧永无止息,这就越发显得某一种和平来得分外珍贵,陆青婵撑着伞立在门下,穿街而过的风掠过她的脸,奉先门外种着的那棵乌桕树,被风雨摧折得左摇右晃,陆青婵站得挺拔,对着他们亭亭地行了一个万福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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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先殿前的空地很大,当中跪着萧恪。陆青婵撑着伞远远地看着他,竟有些想不起来上次见他这般跪着是在什么时候。
他是戎马倥偬的人,如今身上那一身龙袍已经被雨水打得湿透,从后面依然能看出他臂膊间充满着力量的线条。他直挺挺地跪着,看着奉先殿的匾额,和匾额之下外檐上金线大点金旋子彩绘,雨声的噼啪间他听见了陆青婵的脚步声。
陆青婵擎着雨伞立在他身边,她没有说话只是把伞缓缓收了起来,撩起衣摆,缓缓和萧恪一起跪在了雨中,雨丝细密,几乎在两息间便把她淋了个通透。
萧恪显然是恼了,他低喝道:“陆青婵,你又在给朕添什么乱?你给朕站起来!滚回去!”
他的语气很是不客气,陆青婵偏过脸就能看见他眼底暗红的血丝。那些盘亘在骨头深处的丝丝隐痛又席卷着他的周身,他凝着雾沉沉的眼睛,静静地看着陆青婵。
“南方大旱,妾与皇上一道为民请愿。”她用了臣妾的自称,对他改了口。她说她是他的妾妃,萧恪听着竟觉得心中微微一痛。
“江山社稷,都是男人的事。”萧恪的目光看着雨幕中的奉先殿,语气倒也暖了几分,“别闹,快回去。”
外面的臣子们看见这一幕,脸上都露出了惊讶的神情,陆承望看着女儿瘦削的背影,眼里一片湿热,竟说不出话来。
女人之于江山社稷而言,永远是一个潦草陪衬。她们江山图卷上点缀的榴花,她们的绽放也不过是这个王朝更迭间的仓促一瞥罢了。正是因为短,那些短暂的事物才让人觉得迷人。
荣枯有数,得失难量。可她跪在那儿,和萧恪并肩。竟然像是一个凝固了岁月的长画卷,不知道谁叹了一句:“陆大人生了个好女儿啊。”
陆青婵没有听萧恪的话,这是头一回,这个逆来顺受成习惯的女子依旧静静地跪在他身边:“臣妾不冷。”
她竟然有如此不听话的时候,萧恪冷着脸任由她跪着。两个人皆一言不发。
一阵风吹过,陆青婵不受控制地微微瑟缩了一下,便被萧恪捕捉到了,萧恪的手握紧又松开,如此反复数次,他终于缓缓站起身,走到陆青婵面前,一把把她拽了起来,他用了几分力道,下手很重,陆青婵被他拉得踉跄了几步。在雨中,她抬着眼睛看着他,萧恪问:“你又何必犯这个傻呢?”
这个含英咀华、在野食苹的女人,在雨中落魄得有些可笑,陆青婵摇摇头,只轻声说:“臣妾不是犯傻,南方天灾关乎数十万生民的性命,妾受天下百姓的供养,却为国无所建树,也只能如此为民请愿。”
“你不需要有什么建树,你只是一个女人!你活得自在开怀就足够了!”他拉着陆青婵阔步向奉先殿里走去,推开殿门,和她一道走进去:“要跪,便在这里跪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