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有一天,景阳宫的人来接三皇子下学,他一眼就看见了那个和见禧姑姑站在一起的年轻女郎,她年岁轻,只绾了个长辫子,辫梢簪了一朵芍药花。那时候正值莺飞草长的春日,杏花疏影映着赤红的宫墙,簌簌落花落在她的肩头,她像是脂粉堆里捧出的娇娇人,一双莹然的眼里藏着千顷秋波。
陆青婵。
不用人说,萧恪着心底就念出了这个名字,离上次见她已经过了五年,当年那个圆脸讨喜的女娃,如今已经出落亭亭。
花影横斜间,她也看见了他,陆青婵对着他蹲了个万福:“早起时下了春雨,路上湿滑,五殿下慢走。”
他淡淡嗯了一声,说了句:“伊立。”
走出老远,他回头看去,那颗乌桕树下陆青婵正在对萧让说话,萧让走得急额上出了薄汗,她就把手上的帕子递了出去。
陆家的女郎早晚是要嫁给三殿下的。
帝王的宫闱里是没有什么秘密可言的,就连那龙床之下,都有敬事房的人跪等,更遑论这个跟在萧让身边的女郎。
有些人有些事是不可肖想的,比如说正大光明匾额后的御诏,再比如说不属于他的女人。
滴水檐下立着子苓,她跪下给他叩首。
院子里放着白瓷的大缸,里头的锦鲤游得欢畅,萧恪在门口略站了片刻,终于问:“她怎么样了?”
“回主子,娘娘已经能开口了,只是平日里不大爱讲话,有时候会坐在窗边愣神。”
有善已经替萧恪推开了门,陆青婵正站在窗边,她脖子上的青紫瘀痕已经淡了,带着几分发绛的红,她无声的给他行万福礼,再抬起头,嘴边又是那一抹熟悉的笑,朗月清风,像是一个极好的天气。
萧恪不喜欢这个笑,在一边的黄花梨太师椅上坐好,子苓给他端了一盏六合茶。他看了她良久,抿平了嘴角淡淡说:“伊立。”
她便果然顺从地站了起来。
屋子里没有燃香料,只有果子的甜香四散在空气里,昭仁殿里盘了地龙,屋子正中也摆着炭盆,可偏就让人觉得这屋子里冷清,不单有冷清,还有几分空庭锁清秋的萧条,萧恪有点后悔来到这了。
萧让被废黜后,陆青婵有两个去处,要么是跟他一起关在宗人府,要么便是搬去平山寺和没有子嗣的太妃们作伴。这些去处都不好,萧恪便自作主张给她谋了一个更好的去处。
现在看来,好像遑论在哪,都不过是殊途同归。
可也说来奇怪,就这么一个伶仃的女人,守着这孤单的宫殿,偏让他觉得自己那颗左奔右突的心静了几分。
“已经到了年下,过了除夕之后,皇嫂可有什么打算?”
陆青婵轻轻眨了眨眼睛,她的睫毛浓密而纤细,像是蝴蝶掀动的翅膀,萧恪看着她,她平声说:“我想去平山寺。”
这个女人能让他静心,也能在一瞬间挑起他的怒火。
一声碎瓷声,那个官窑的青釉白瓷杯盏便在萧恪的手中碎裂开,滚烫的茶汤顺着他的手掌淌落,碎瓷割破了皇帝的手指,殷红并着浅碧的茶汤,落在金砖地上,带着三分血腥气。
奴才们哗啦啦地跪了一地,陆青婵也跟着跪了下来,皇上站起身走到她面前,陆青婵能看见视线之内那双黑缎面用金线绣龙纹的靴履。
第6章 一叶荻(三)
“都给朕滚出去!”奴才们在他的低喝声中忙不迭地退了出去,昭仁殿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萧恪抬起那只受伤的手,钳住了陆青婵的下颌,逼迫她抬起头来与自己对视。
外头的树影透过锦支窗落在陆青婵的脸上,她的眼睛里像是烟霭浩瀚,清澈得能倒映出他自己盛怒的眼睛。
“陆青婵,你给朕听好了,要么是昭仁殿,要么是瀛台,朕要关你一辈子。除了这两处,哪也别想去。”
他收回手,陆青婵的下巴被他捏的发红,他掌心的血迹也给她白瓷一样的皮肤上染上了星星点点的猩红。
衬着她今日穿的浅碧色缎绣氅衣,这伶仃的人,眼中只余下万川归海般的平静,她俯首,如玉的额头贴在砖地上,轻声说:“遵旨。”
遵的是圣旨,不是她自己的打算。
出了昭仁殿的门被外头的冷气一吹,萧恪倏尔清醒了几分,火气散了大半,他在院子里站了好一会儿,他来到昭仁殿起初就是心里的火气郁结着发散不出去,陆青婵是萧让的皇后,他有心想羞辱她几分,可对着陆青婵发了脾气,便越发觉得如鲠在喉,根本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畅快。
天光大好,流云翻卷。萧恪觉得,陆青婵约么是恨他入骨子里了。可那又如何?他是天下共主,如今就是要任意管人生杀的。
萧恪又有好几天没有踏进昭仁殿的门,后来有一天夜里下了薄薄的一层雪,萧恪在批折子的时候听见了落雪的声音,他走出了门,落雪沾了他一身,方朔给他撑伞,他摆了摆手:“朕自己一个人走走。”
他穿过恢弘的宫阙,走到了昭仁殿外,他看见昭仁殿点着灯,陆青婵的影子就落在茜纱窗上。雪落了他一身,化成了水,粘在他的睫毛和眉毛上。
除夕那一天正午,皇上在太和殿赐宴群臣,太和殿前的丹壁上设桌二百一十张。御茶膳坊的一百多口灶上的火整整三日不熄,流水样的菜色呈到太和殿前的空地上。这是新帝登基后头一年除夕,臣子们一个个都顶着精神,把规矩守好。
“糯米鸭子、万年青炖肉、燕窝鸡丝……”有善和庆节拖长了声音唱名,每唱一道,臣子们便要跪地叩首谢赏。
国宴以肉食为主,素食为辅,全天下各地的厨子都荟萃到京里。
“春笋糟鸡、肥鸡徽州豆腐串野鸡攒盘、鸭子火熏馅煎黏团……”
除了肉食,还要进膳面食,从玉露霜再到方酥夹馅、红白撒子,保和殿前跪地叩首的声音不绝于耳。萧恪尝了一品春笋糟鸡,笑着说:“这道菜不错,朕前几年去苏州的时候也尝过这道菜,今日这一品做得地道,陆承望是苏州人,这道菜赏给他尝尝。”
得了皇恩,陆承望中规中矩地磕头谢恩,等国宴散后,陆承望在翰林院当庶吉士时的好友、如今已经成了阁臣的高趱平和他一同从太和门左腋处的角门走了出去。
“一朝天子一朝臣,你也该想开点,烧哪个灶不是烧,主子爷有识人的慧眼,不然朝堂上哪有你我的立锥之地。”高趱平一边走一边压低了嗓子,“你若是担心主子娘娘,大可不必,我听说……”
“趱平!不要说了,”陆承望穿着从一品的鹤袍,虚抬手扶了扶自己头上的顶戴,冽冽的风从甬道那头吹来,风盈满袖,“姑娘入了宫便和母家的情谊断了,只当没有生养过这一回。”
他语气冷,高趱平忍不住叹了口气:“你又何苦置这个气,原本六礼也没有走完,后妃有子嗣才可上玉碟,娘娘现在也不在玉碟上,若是皇上真有这个心,也无……”
“趱平!”
陆承望是个有几分偏执的臣子,早几年跟着平帝南征北战过,那三分刻板都是印在骨子里的。家里的三个孩子也都算争气,大儿子已经外放到了南直隶,还有个小儿子在御前听差,唯一的这么一个姑娘打小没在自己身边长大,可没料到倒最让人操心的。
这个时辰甬路上来来往往的臣子也多,大都是要对他们二人行礼的,他们拱一拱手权当是回礼。
平帝是在立春的时候在畅春园殡天的,这此之前从没有过圣躬违和的消息传出来,事出突然,紫禁城里惶惶然一片。而此时,萧恪刚平定了闽浙一带的叛乱,尚且不在京中。
畅春园传出平帝临终口谕,传位于三皇子。吏部户部兵部尚书皆鼎力相助,以雷霆万钧之势把萧让推上了皇位。
萧恪是一直到大殓那日才快马加鞭地赶回京城的,他沉默地跟在萧让身后,一步一扶灵把平帝的梓宫送进了永陵。回京的那一日,萧恪来到了丰台大营,他成年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宿在这。
在惊蛰那一日,萧恪在丰台大营发动了血腥的宫变。
萧让被废黜囚禁于宗人府,毓贵妃是萧恪名义上的养母,萧恪尊她为太后。
名不正则言不顺,陆承望是平帝在位时提拔的老臣,在他心里,首先遵的便是平帝的旨意,对于萧恪,他心里并不像表面那么尊崇。他和高趱平是两类人,对于这样的皇帝,很难让他从心底生出臣服之心。
看着陆承望不欲多言的样子,高趱平只在心里叹了一声:“你现在还看不出来么,顺者昌逆者亡的事历朝历代都有,翰林院那几个老儒整日跳上跳下也闹不了太久了,皇上重视文人才不和他们争短长,你且看吧,这些人再闹下去,也只会是秋后的蚂蚱。”
除夕晚上该是家宴,只是萧恪六宫空虚,敦惠太后新丧,偌大个东西六宫,除了太妃们,住着的也不过是陆青婵一个人。
沈也是内务府挑来的小太监,年岁虽不算大,可做事也还算伶俐,他裹着风走进来的时候,陆青婵正坐在羊油灯下看书,长颈掐丝珐琅灯里羊油燃得安宁,在明明暗暗的烛光下为她绣上了一层金边。
“主子,皇上来了。”沈也垂着手低声说。
陆青婵放下书,有善已经挑起了明间的帘子,萧恪穿着一身墨蓝色的常袍走了进来,腰间配着一个他常戴的龙纹珮。陆青婵给他行万福礼,萧恪在她面前站定,说了声伊立。
自那一日起,已经有许多天不曾见过陆青婵了,她安安静静地立在那,倒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
他的目光扫过陆青婵读过的书页,上头有她写的一行小字:众人昭昭,我独昏昏。
用的是文徴明小楷,纤纤而挺拔,自有一番风骨,她的字也像她这个人,从骨子里便透露着几分清贵,可收尾却是平圆的,说字如其人当真是不假,陆青婵的为人和她的字很像,圆融又带着傲骨。
萧恪在她方才做过的圈椅上坐好,他说:“今日是除夕,晚上该是家宴,宫里头人丁不旺,委屈皇嫂和我用这顿家宴了。”
说是委屈,可萧恪的语气里没有什么委屈的意思,他也不等陆青婵回答,便对着方朔说:“传膳。”
因为是除夕,两个人也没有再提之前的不快。
皇帝的家宴自然是平日里比不上的,萧恪不是一个重享乐的皇帝,可林林总总的菜色端上桌,统共冷热碟子加在一起也有四十余道,老祖宗有食不过三的规矩,萧恪也并不在这上头逾越,一品菜最多两勺,绝不多碰。
两个人坐在同一张圆桌前头,离得老远,有善站在皇帝身边给主子布膳,子苓便站在陆青婵身边给她布菜。萧恪的目光落在哪道菜上,有善便用汤匙取了,放在小碟里。
有时候萧恪会指着某一道菜说:“这道菜不错,你也尝尝。”有善便也舀了一勺放进陆青婵面前的小碟里。
陆青婵站起来退后一步跪地谢赏,萧恪眼中愉悦安然的神情变得淡淡的:“今日用的是家宴,你又同朕客气什么呢?”
羊油宫灯爆出一个灯花,陆青婵平声回答:“皇上不以君臣自居,可妾自知礼不可废。”
萧恪竟觉得心里有几分憋闷,桌上的菜是流水一样的山珍海味,他竟倏尔觉得有几分索然无味,他把筷子撂下,突然说:“朕记得,你原本不是这个性子的。”
他十岁那年生母病逝后,他便住到了乾西三所,自从在兆祥所见过了陆青婵之后,后来又在夏至的家宴上见过她一次,她坐在毓贵妃身后的小桌上,吃了一品西湖醋鱼,她约么是不喜酸食,巴掌大的脸皱成了一团,趁人不备,便把口中的鱼吐进了帕子里藏好。而后又装模作样地喝了一口茶。
就这么一个不经意的小举动,便被他捕捉到了,她那活灵活现的神情和过去常常寡淡着一张脸的样子判若两人,陆青婵小心的环顾四周,却和他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陆青婵咬着舌尖赧然地对着他一笑。
这个笑,萧恪记了好多年,甚至现在都能清晰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他看着眼前灯火漫淡下的陆青婵,却无论如何都不能把两张脸重合。
第7章 水半夏(一)
外头有雪融的声音,滴滴答答的水珠儿落在地上,像是流动的碎银子,细微的风拍打着直棂窗的窗纸,陆青婵轻声说:“那会儿,您也不是皇上啊。”
两个人一时无话。
萧恪停了筷子,陆青婵自然也不会再吃,奴才们撤了菜,又递来帕子给主子们净手,突然听见外头喧闹起来,庆节进来给萧恪行礼:“主子爷,十二爷来了,想给主子行礼呢。”
偶尔的稚言稚语从窗外传进来:“方公公,皇兄不是住在乾清宫么,怎么今日却在昭仁殿了?”
“老十二还没见过你这个皇嫂呢吧,今日正好也让他一道见见,宣吧。”
庆节嗻了一声,而后不肖片刻,便走进来一个粉雕玉琢的孩子。他头戴紫金冠,身上穿着褪红色的氅衣,衣上的四爪龙纹翻飞处云,颈间还戴着一个璎珞圈,年岁不过五六岁,一双眼睛却是极明亮的。
“臣弟给皇兄请安,皇兄新禧。”他有模有样地行了礼,而后把目光落在了陆青婵身上,一时有些发懵,竟不知该怎么称呼。
“萧礼,这是你皇嫂。”萧恪放在膝上的手指上戴着白玉扳指,他用另一手轻轻转了几下,平声说。
萧礼心里还是有几分疑惑,孩子心性,把好奇都写在了脸上,可他依然规规矩矩地行礼:“臣弟给皇嫂请安。”
陆青婵有些无措,下意识就往自己身上摸,想找出点什么当作压岁钱,萧恪抬起手摁在了她的手腕上,隔着衣服料子,都能感觉到他手上的灼热温度传递过来,灼人的烫。萧恪有意忽视自己手中那细弱伶仃的触感,淡淡地看了一眼方朔。
方朔击了击掌,有善便端着一个托盘走过来,上头竟然是一盘金瓜子,在灯下静静地闪着光,带有几分圆融的辉煌,萧恪淡淡对陆青婵说:“你赏他吧。”
金瓜子是御赐之物,向来是为显示皇恩,专门赏给后宫和朝臣们对,一颗约么有一两重,虽然不是什么奇珍异宝,可赏赐的意味远高于价值,哪怕只有一颗也都代表着皇上的恩赐,足以让臣子们感恩戴德。
陆青婵愣了愣,轻声说:“金瓜子是御用,妾……”
“朕让你赏你便赏。”
有善端着托盘走到陆青婵身边,上头的金瓜子形状不一,大大小小约么有二三十枚,陆青婵抓了十来颗,庆节在一旁接过用红纸包好递给萧让:“十二爷,您拿好了,别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