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儿!”松枝有些不愿意,“内务府那群人本来就看不起咱们永寿宫,皮子给的也不好,您穿在身上都不暖和,这两块皮子难得,能给您做两件袄子,哪能给皇贵妃呢?再说,皇贵妃那儿什么东西都不缺,也许根本看不上咱的东西呢。”
端嫔摇摇头:“看得上看不上是她的事,送不送才是我的事。”
从乾清宫回来,子苓见陆青婵的手炉不见了,忍不住多问了两句,陆青婵站在炭盆边上暖手,忍不住说:“端嫔是个可怜人。”
子苓给她端了杯茶水:“主儿,您不能去可怜每一个人。您觉得端小主可怜,咱们京城外头还有许许多多吃不饱饭的人一路乞讨过来,端小主再可怜也衣食无忧地到了如今,皇上也乐意供养她,只要她不闹出大动静来,后半生的衣食无忧是少不了了。”
陆青婵回过头来笑笑:“我知道,只是我自己过得好,总是忍不住希望大家过得都好。”
“您是善性的人,也是端小主纯良,不然别人怕是要借着这个由头,欺负您呢。”
外头的冬日阳光透进来,陆青婵眯着眼看着落在地上的那一寸金阳:“我又不傻,哪里分不出她们是怎么想的呢?”
正说着话,就看见松枝从外头走进来,手里的托盘上放了两块皮子,她给陆青婵行了个礼:“贵主儿,我们小主让我给娘娘送两块料子过来,答谢娘娘今日之恩。”
这两块料子一看就知道是萧恪今日刚赏的那两块,陆青婵轻声叹了口气,看了一眼子苓:“我收下了,替我告诉你们主儿,不用和我客气。”
等子苓送松枝回来,陆青婵已经坐在了贵妃榻上,她掀起茶杯的盖子也不喝,目光落在杯里的茶叶上:“端嫔性子太好强,不愿意占旁人半点麻烦,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只要她没有坏心,妨碍不了咱们,旁的也无需咱们去管。”子苓是在宫里浸淫已久的人,不像陆青婵总是有关怀旁人的心思,“各扫门前雪,宫里头的恩情太薄了。”
“也罢。”陆青婵点点头,喝了一口茶。
子苓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突然说:“刚刚奴婢去送松枝出去,走到门口的时候,在拐角的地方隐约瞧见一个人在等她,隔得远又是一闪而过,奴婢没有看清,可总觉得看着像是无幸啊。”
作者有话要说: 我的读者都是可爱的打卡机哈哈哈。
滴,天使卡。
第59章 忍尽藤(二)
走过午门, 正东侧是内阁大堂, 里头每日都会有阁臣在此当值, 今日刚好轮到荆扶山。今日的茶是雀舌, 兑了两回水,喝到嘴里也觉得滋味发淡,他喝了两杯就撂在了桌子上, 可也不知怎的,就觉得有些昏昏沉沉的。
他们这些年轻的大臣们经常在内阁里当值是常有的,大都是看奏本写票拟,整夜不睡也是常事,再加上有浓茶顶着,熬一晚上再上个早朝也不耽误,今日竟接连打了几个哈欠。
荆扶山忍不住又倒了两杯茶水,喝过了之后片刻实在扛不住了,他只想着平日里内阁大堂也并不会有什么人来,外头来来往往的侍卫也多,若是假寐片刻也无妨的。
这么想着, 他便伏在了自己的案头,不肖片刻便意识昏沉起来。
他是被人摇醒的,荆扶山揉着眼睛坐直了身子, 看见那群面不改色,腰佩雁翎刀的侍卫们,登时清醒了过来:“这……这是怎么了?”
为首的侍卫虎目圆睁:“宫里头丢了东西,我等按规矩来寻。”
荆扶山忙站起来:“可以寻, 只是内阁里都是国家机要,你们可不要翻乱了。”
那个领头的人一挥手,身后的那几个侍卫便走进了每一个屋子,那些堆在案头的奏折都被翻了出来,荆扶山蹙着眉头:“你们一个个的怎么都像是土匪一样,这是内阁大堂,不是仓库!”
“按规矩办事,荆大人稍安勿躁。”
荆扶山气哼哼的找了把椅子坐下,心里想着有机会一定要弹劾一下这群狂妄之徒。脑子里正想着,突然听见一个偏房里传来哗然,一个侍卫走出来,脸上带了一丝为难。侍卫头领的眼风扫过去:“怎么了?”
那个侍卫犹豫着把手里的东西亮了出来,左手是一尊小玉佛,右手拿的竟然是一个月白色的女子的肚兜。荆扶山是个读书人,当即就闹了个大红脸:“这……这是什么?”
这些侍卫都是京里有头脸的官家子弟,其中不乏有倾慕荆扶山人品才学之人,可亮出这么个东西,那些侍卫们当即面面厮觑,不知是谁啧了一声:“斯文扫地。”
侍卫头领看了一眼又收回了目光:“贵妃娘娘说了,丢的是一尊前明时的玉佛,是皇上赐给端嫔镇宅用的,看样子就是这个了。”
荆扶山瞪大了眼睛:“你们该不会以为是我偷的吧?我堂堂户部侍郎,怎么会偷这些东西,真是荒唐!”
“这话您和我们这些土匪说没用,荆大人还是和皇上去说吧。”
*
承乾宫里,萧恪脸色铁青的坐在宝座上,他面前的香几摆了两样东西,一个是前明的玉佛,另一个是那件月白色的肚兜。这个肚兜是端嫔的,料子和绣花不是宫女能用得起的,据说玉佛被找到的时候,便是被裹在这个肚兜里,这样的行径简直是辱没佛祖,端嫔宫里的几个小宫女都吓破了胆子,跪在外头的地上止不住的打摆子。
自鸣钟的滴滴答答,衬得这个夜色黏稠而冷寂。刚过了人定,陆青婵还没睡下,衣服也都还没换,只是头发已经拆完了,是刚刚又重新绾好的髻。她身上穿着霜色的褃子,脸上没有带妆,十分素淡,她立在萧恪身边,目光静静地落在端嫔身上。
端嫔跪在那里,目光落在身前一寸的金砖地上。
她对着萧恪磕了一个头:“不管皇上怎么问,臣妾只有一句话,臣妾坦坦荡荡问心无愧,玉佛是皇上御赐,丢了是天大的事,臣妾因此才会主动去求皇贵妃娘娘,要真是臣妾做的,岂不是贼喊捉贼?”
端嫔不是个喜欢多言的人,话说到这已经是底线了,她直挺挺的跪着,没有人能看见她的神情,萧恪的目光扫了她一眼:“先把端嫔禁足在永寿宫。至于荆扶山,给朕狠狠的审!”
等承乾宫里的人散了个七七八八,里头只剩下了萧恪和陆青婵两个人,萧恪从宝座上站起来,和陆青婵一起走进暖阁里。萧恪的心情不好,陆青婵从头到尾也没说话,只是默默把萧恪腰间的玉带解开,而后又替他松了脖子底下的钮子。
她的举止很从容,外头起了风,拍打着锦支窗的窗纸,陆青婵把萧恪的外袍挂在架子上,从后头看,只能看见她窈窕婀娜的背影,这段日子,陆青婵的身子好像也有了一些不易察觉的变化,似乎比过去略丰腴了几分,只是纤腰楚楚不盈一握,平添了几分妩媚风情。
陆青婵把衣服放好,又重新走回萧恪身边,萧恪手里托着茶盏,陆青婵绕到他身后,轻轻给他捏了捏肩膀,终于轻轻开口:“皇上,端嫔不是这样的人。荆大人,也不会做出这些糊涂事来。”
这些,萧恪又何尝不知道呢。只是萧恪知道,不代表悠悠众口都能接受这个说法,他摁住了陆青婵搭在他肩膀上的手:“朕能懂你的意思,可不是所有人都能懂。朕何尝不知道端嫔无辜,可事关天家威严,不得不细细查办。” “若当真是有人想要从中作梗,其一会让荆大人这位能臣难担大用,另一方面,也会让端嫔母家领侍卫大臣与皇上离心,皇上是仁君,自然不会让这些奸佞如愿的。”陆青婵给萧恪的茶盏里添了一回水,萧恪看着她轻声说:“只是荆扶山不得不审,端嫔也不得不被禁足,这些都是朕的考量。”
“皇上……”陆青婵叫了他一声,萧恪摸了摸她的手:“不说这个了,时候不早了,安置吧。”
那天晚上,萧恪没有宠幸陆青婵,他从背后把她搂在怀里,陆青婵背对着他也一直没有说话。
端嫔素来清高,皇上的禁足只怕在她眼里便是疑了她,这比杀了她还会让她觉得难受,从私心里说,陆青婵作为皇贵妃,自然乐见其成。但是在陆青婵心里,端嫔不过是当年和她一同参加诗会的玩伴,偶尔难免生出几分惺惺相惜,她们骨子里都是类似的人,所以对于端嫔的处境,越发可以感同身受。
萧恪的呼吸已经渐渐平缓了,只是陆青婵望着窗纸发呆,窗纸透出她檐下的宫灯光影来,外头静得只能听见风声。
端嫔是被皇权牺牲掉的人。
思及于此,竟在心里难得生出几分兔死狗烹的悲切来。
所有人都知道端嫔是无辜的,但是她是强权之下无奈的牺牲。
陆青婵听着萧恪的呼吸声,微微抿住了嘴唇。萧恪给她勾勒过一个繁花似锦的温柔乡,里头锁着的只有他们两人,萧恪给予她自己所能给予的一切。这些都让她偶尔忘了,眼前的人不仅仅叫萧恪,他还是皇帝,是尊贵的天下共主,有着睥睨一切,凌驾于万物的权力。
她也明白,萧恪不论任何事都有着独属于自己一个人的考量,她方才说的那些,到头来也不过是换来一个自己的心安罢了,萧恪的决断哪怕连她,都不能更改半分。这一夜,无边漫长,不知道端嫔此刻在永寿宫里,是不是也听了整夜的风声,陆青婵也不知道,萧恪会不会有一天,也会因为旁的事而疑她。
这种悲戚没头没尾,却让陆青婵无处遁形。
第二天一早,陆青婵醒得很早,萧恪已经在屏风后面换好了朝服,见她醒了仍旧是对着她笑:“你睡吧,再晚点朕过来和你用晚膳。”
陆青婵抿着嘴问:“慎刑司那边有没有什么消息传来,荆大人他……”
萧恪由着方朔把腰带系好:“荆扶山没有吐口。”关于这件事,萧恪并不想让陆青婵插手,他也知道陆青婵生性就是一个喜欢关怀他人的人,她知道了之后,便很难不介入其中。
“朕走了。”
绕过地罩,承乾宫主殿的宫门一开一合,陆青婵枕着枕头又躺了一会儿,随后缓缓坐直了身子,她说:“我要去一趟慎刑司。”
这一句话把子苓下了个魂飞魄散:“主儿,这地方您当真是去不得啊,那地方奴婢经过都觉得胆寒,污浊之地万一冲撞了您,咱们整个承乾宫的奴才们都担待不起啊!”
陆青婵微微眯了眯眼睛。
慎刑司的姑姑们都是了不起的角色,下手刁钻又犀利,荆扶山也不知道能不能受得住。
“你们都不要拦着我,我这是在救端嫔的命。”
陆青婵鲜少有这般疾言厉色的模样,熹微的晨光里,她的目光虽然依旧是淡淡的,可语气十分坚定,一字一顿:“另外,给我好好查一查端嫔身边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请了个假,实在是抱歉各位,鞠躬
第60章 忍尽藤(三)
慎刑司隶属内务府, 为七司之中的第五司。从承乾宫去往内务府, 要绕过大半个紫禁城。陆青婵换上了宫女的衣服, 从承乾宫的侧门走了出去。
宫里头的奴才太多了, 人人都是先敬罗衣后敬人,看着陆青婵的衣着只当她是个有头脸的大宫女。她走到内务府门口的时候,正是内务府一天当中最忙碌的时候, 李元衡忙着指挥奴才们往阖宫上下去送红萝炭,陆青婵从他身边擦肩而过,他也没有注意到。
慎刑司在内务府的最西侧,和修书立传的方略馆隔了一小片林子,方略馆陆青婵还和萧恪去过一次,因而走到这边来也不觉得陌生。
慎刑司门口站了两个守门的小太监,陆青婵从怀里掏出了一个荷包,里头装了沉甸甸的碎银子,基本上没费什么力,就让她进去说一刻钟的话。
荆扶山被看守在最里面,昨日夜里上了刑, 囚衣已破,上头遍布着一道又一道血痕。他仰面躺在地上,披头散发、蓬头垢面, 静静地看着屋顶。
陆青婵走到他身边,他缓缓侧过脸看,嘲弄到:“贵人临贱地。”
荆扶山也是心里有几分轻狂气的人,越是自矜自重, 对于这些莫须有的折辱便越是愤懑。慎刑司的空气都带着死亡的味道,是终日不见光的墙角缓慢滋生青苔带着一种霉变又混合腐烂的味道,陆青婵往前走了两步:“我知道,这些事不是先生做的。”
在这个时候,这个天牢里,陆青婵能说出这样一句话,竟让他觉得眼眶一热,他回转过头,继续看向屋顶,似乎要清清楚楚地看清每一个榫卯:“这个时候,这样的话什么用都没有。”
“臣得罪的人太多了。”荆扶山淡淡道:“前朝的阿史那乌其、秋野、王敬学,他一连念了几个名字,这些大臣里有些陆青婵听过,有些便是闻所未闻,这些大臣遍布六部乃至各司,说到最后,荆扶山甚至弯起了嘴角,“这些是前朝,到了后宫,就连端嫔也算是和我有过节的。”
荆扶山和端嫔不大对付的事,陆青婵也略有几分耳闻,只听说是二人若是碰见,荆扶山常常对端嫔冷嘲热讽。端嫔其实素来避世淡泊,都被荆扶山激得反唇相讥。荆扶山看不起言几潭的做派,连带着也看不起他的女儿,所以说要把他俩栽赃污蔑到一起,甚至有几分荒诞。
“皇贵妃,你来到这慎刑司,缘由我也能猜到几分。你放心,我是不会屈打成招的。”荆扶山略移动了一下手臂,“你看重的是皇上的威名,我看中的是自己的清誉。我荆扶山也不是个糊涂人。”
“我越是宁死不屈,越是不吐口,皇上和端嫔就越清白。”荆扶山忍不住笑笑,“这些人都当真是好盘算啊。”
他侧过头看着陆青婵:“端嫔如何了?”
“她被禁足在永寿宫,皇上还没说要动她。”
荆扶山哦了一声:“言几潭这个老猴子,为人不正派,八面玲珑的左右逢源,他倒是生了个一根筋的闺女。”
“那一日,你觉得和平日里有什么不一样么,”陆青婵留心着外面的动静,看着荆扶山平声说,“说得细致些,你知道,后宫的事大理寺这边鞭长莫及,我倒可以替你留意几分。”
“有哪些不同……”荆扶山沉吟着想,“也确实有。”
出了内务府的门,正巧有一只鸽子自半空中落到了汉白玉栏杆上。金阳披在它身上,鸽子鼓翅而鸣,给这个肃杀的冬日,也添了几分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