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书上有她写的批注,很难想象会有女人对这些纸页之上的生生杀杀感兴趣,荆扶山后知后觉的才想起来,端妃也曾经是武将的女儿。
言几潭的差事做得并不好,这五年来依然不咸不淡地在朝堂上立着,只怕再过几年也要乞骸骨告老还乡了。
朝堂也是个磨人心气儿的地方,任你心气儿在高,得不到重用,还是要把你换血换出去。
端妃的批注不多,可每一条都切中肯綮,果然是个有真才实学的女子,荆扶山翻过书页之间的正楷,一时间在心里也多了许多感怀,深宫中的女人有这样的心胸,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一件好事。
这一会儿的功夫,便想得深了。
夜色如醉,荆扶山读完了这本书,吹熄了灯。
吹灭读书灯,一身都是月。
这句诗便浮现在了荆扶山的脑子里,不知道当初读完这本书端妃会是什么心情。
言宁。
这是她的名字,荆扶山以为自己会忘,可没料到这两个字却在这个时候浮现在了眼前。她的名字,这个名字没有女性的柔腻,两个孤零零的字,排列组合到了纸上,荆扶山叹了口气,走到了院子里抬头看着月亮。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活在这个世界上,本身便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第二天早上,陆青婵起床的时候,刚穿戴好就听子苓说太子过来请安了,萧恪正坐在太师椅上看着陆青婵画眉,听闻此言,眉心又拧成了疙瘩。
陆青婵看着萧恪的脸色,也有些想笑,她对着子苓说:“请太子进来吧。”
萧修晏的脸红扑扑地,一头便撞进陆青婵的怀里:“母亲!”
萧恪的脸拉得老长:“有善,把太子拉起来,像什么话!”
萧修晏怕自己的父亲,偷偷吐了吐舌头,然后中规中矩地站起来,给萧恪行礼:“儿臣见过父皇母后。”
一板一眼,姿势倒是挑不出什么错来,萧恪勉强满意地点了点头。
“修晏这几天都做什么了?”
陆青婵一开口,算是打开了小太子的话匣子,萧修晏立刻絮絮叨叨地说了起来,就连什么时候吃了什么点心都记得清清楚楚,萧恪在旁边听得头大如斗,耐不下性子来出言打断:“你若是把这些乱七八糟的心思都花在读书上,朕和荆扶山也能少费些口舌。”
太子耷拉着脑袋不敢多言,陆青婵不悦地看了他一眼,萧恪轻声哼了一下便不说话了。
等萧修晏走了,萧恪拉着陆青婵的手走在窗边,看着萧修晏蹦蹦跳跳的身影,萧恪沉默了好久才说:“你知道吗,在朕小时候,像修晏的年纪,每天天不亮的时候,已经自己一个人走路去兆祥所念书了。朕的兄弟们,也都如此。丑时三刻起身,寅时一刻到兆祥所。天冷的时候可以坐肩舆,天不冷便要自己走。修晏已经四岁了,还整日里粘在你身边,哪里有我们萧家人的样子。”
萧恪从来都是一个肯吃苦的人,这么多年来没有为自己道过一句辛苦,这些都是刻进骨髓深处的东西,他早已深以为然,哪怕到了如今,他每天早上起床之后,都会练一套拳法。而萧修晏不同,他从小长在陆青婵身边,陆青婵是温柔的性子,他享尽了母亲的宠爱,虽然不刁蛮,但是也有几分娇气在,萧恪看在眼里,觉得这并不好。
陆青婵明白了萧恪的意思,她倚靠着萧恪的肩膀,轻轻点了点头:“臣妾明白皇上的意思。孩子要吃苦是对的,只是臣妾总觉得有些苦是没必要吃的。”
这些话当着旁人的面,陆青婵是从来都不敢说的,外人们会说她妇人之仁,但是她知道萧恪不会这么想。萧恪抬起手把她搂在怀里:“朕知道,有些事对修晏来说太过苛刻了。但是你别忘了,修晏是我们大佑的太子,他受天下万民的供养,往后会是朕江山的继任者,如果他生性娇气,不会吃苦。如何让天下万民信服,如何能让朕把江山交给他呢?”
陆青婵承认,萧恪比她想的更长远,她对着萧恪行了一个万福礼:“臣妾受教了。”
萧恪一哂,把她拉起来:“你我之间,无需言词。”
两个人手指交握,眼眸深处,皆是星辉璀璨,这是帝后之间许多年来的默契,一言一行都以深刻的铭记在心中,陆青婵抿着嘴一笑,依然宛若少女般恬静温婉的样子。
萧恪摸了摸她的头发,忍不住笑叹说:“一晃这么多年,你和过去一般无二。倒是朕,每天起来,总觉得自己已经老了。”
晨间的日光洒在了萧恪的身上,萧恪眯着眼看向天边缓缓升起的红日,他的眼角带着些许纹路,萧恪蓄了胡须,整个人看上去比过去稳重了很多,陆青婵莞尔:“皇上说笑了。”
时光果真是再神奇不过的事物,让原本不相干的两个人,在日复一日的光阴里,在对方的身上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灵魂栖息之处。
萧恪把陆青婵抱在怀里,他说:“朕总希望让修晏快点长大,希望他一天能看三天的书,把朕这些年全部的本事都教给他,然后往后啊,”他垂下头,吻了吻陆青婵的额头,“往后,朕想和你住在避暑山庄,想和你一起看看木兰围场的岁月荣枯。”
朕还想带你去准噶尔,想带你看看大雁如何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
朕想趁着还年轻,陪你看一看朕的江山有着如何辽阔的版图。
这些,萧恪都没有轻而易举的宣之于口,做了许多年的夫妻,他们二人已经不再像过去那般把很多话宣之于口,情谊无需用言语表达,这是帝后之间特有的默契。而萧恪自己,也更希望自己能用身体力行代替言语表达。
陆青婵依然是过去那般熟悉的模样,他知道,他们二人都在这几年间越发成长了。
*
春天新桂花开得正好,老远闻着就喷香扑鼻,陆青婵午后让人去御花园里摘了一批新的,用蜜渍起来打算做桂花糕吃。
虽然萧修晏已经住在了撷芳殿,可他还是习惯了一下学就来承乾宫找陆青婵,不过他也学得精了,提前差人问清楚萧恪在不在,若是萧恪不在,他就一溜烟的小跑进来,陆青婵的宫里常年备着他喜欢的糕饼,巧的是,他喜欢的桂花糕也正是萧恪喜欢的。
陆青婵每天的精力有限,来得早便吃得上。
这天萧恪在南书房里和大臣了议完了事,看了看天色,便打算去承乾宫里看陆青婵,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里头笑语嫣然:“母亲,这桂花糕也太好吃了吧!”太子吃得满嘴都是,萧恪甚至都能想象出此刻他的样子。
想到陆青婵做的桂花糕都被这小子吃了,萧恪心里便觉得十分不爽,萧修晏接着说:“还有这茶水,比儿子在撷芳殿里喝得香甜多了。”
子苓笑着说:“太子殿下,这煮茶的水,是娘娘从梅树上收集来的雪水,烹茶最好了。”
萧恪立在院子里,气得火冒三丈。
有善看着自家主子铁青着脸,就知道大事不好,他这几年和子苓的感情越发的好了,听着里头子苓在说话,生怕主子爷迁怒于她,立刻咳嗽了几声,里头的人登时便不说话了。
萧恪一个眼刀扫过去,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你倒是机灵得紧啊。”
里头的陆青婵和子苓都听见了有善的声音,子苓显然是吓坏了,满脸的不知所措,萧修晏抬着脸看着陆青婵:“母亲,怎么了?”
陆青婵心里憋着笑:“没事,你喜欢就喝吧。”
站在院子里的萧恪,恼怒极了,听听,喝吧!这个小兔崽子不光夺走了他的女人,现在连每年专门烹给他的茶都霸占了,简直是好大的胆子。
他转身就走,有善哎了好几声,连忙跟在后面。
子苓露出如丧考妣的神情:“娘娘,主子爷生气了,这可怎么办啊!”
萧修晏还不明觉厉,陆青婵叫来他身边的奴才小厦子:“来,把桂花糕给太子装一点回去。”
“修晏先回撷芳殿吧,晚上早些安置,母亲一会要去看你父亲。”萧修晏最近已经习惯了在撷芳殿的生活,虽然有些不舍,可还是乖巧的点了点头。
看着他的背影,陆青婵含笑说:“你看这孩子,其实比咱们想象中的强多了,哪里是他离不开咱们,实际上还是咱们离不开他呢。”
子苓可没有陆青婵的闲情雅致,她都快要哭了:“娘娘,皇上那边可怎么办啊。”
陆青婵从窗边走回到暖阁里:“我要去一趟养心殿,给我换衣服吧。”
养心殿的奴才都不知道萧恪怎么了,明明临走的时候还是春风得意的模样,可等萧恪回来,整个人阴沉极了,所有的奴才都不敢高声说话,走路都要踮着脚尖。这还不算,今日在军机处值班的大小张京连晚饭都没来得及吃,就被萧恪又重新拘了回来。
没鼻子没脸的挨了好一顿臭骂,就见有善轻手轻脚的走进来:“皇上,皇后娘娘来了,正在养心殿外头候着呢。”
军机大臣们如蒙大赦,以往每到这个时候,萧恪都会放他们走,可没料到萧恪这次破天荒的没有叫散,反而拉着脸:“你们继续说。”
军机大臣们都在自己的心里叫苦不迭,可每人敢多说一个字,大伙继续任劳任怨的说起西北的军情来,春日傍晚里的风还是有几分冷的,一缕带着淡淡桂花香的风吹进来,萧恪到底是有些心猿意马起来,他咳嗽了一声叫来有善:“皇后呢?”
“主子娘娘还在外头等着。”
陆青婵,该死的陆青婵。
萧恪有时候真的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面捏的一个人,骂也骂不得,说两句他自己还心疼,任由着她在宫里头无法无天。萧恪气得牙痒也无可奈何:“让她去暖阁里等着。”
有善得了旨意,出了养心殿的门,脸上就挂着笑,大伙都凑上来:“谙答,里头是个什么情形,您给咱们句话吧。”
“你们放心吧,咱们皇上啊,消气儿了。”
虽然萧恪很想在这时候抓住陆青婵和她好生理论一番,可他觉得自己在气势上不能丢,还得勉强顾念着自己天子的威严的,于是一直等到大臣们都散了,他在气哼哼地走到了暖阁里。
他以为陆青婵会站着等她,没料到她却蜷缩在贵妃榻上睡着了。
暖阁里的贵妃榻原本就是给她预备的,陆青婵有时候来养心殿陪萧恪看折子,萧恪怕她座累了,就专门给她留了一个贵妃榻。萧恪扬起眉毛,心想好啊,这般坦坦荡荡,可看着她睡得安逸沉静的模样,心里的火气却又消了大半。
桌子上放了一个食盒,萧恪走上前去看,把食盒掀开,里头是陆青婵做的桂花糕,旁边还有一壶茶。看样子是专门为他准备的,就这两样东西,萧恪心里剩下的火气也全都散了。
细想想也是,有什么可生气的呢,萧恪把食盒的盖子扣了回去,叫奴才拿来了一个毯子,他亲手给陆青婵盖在了身上,她许是累了,睡得很沉,并没有把她吵醒。
陆青婵最近在犯春困,萧恪也不刻意打搅她,坐在一旁的条案前,翻开了折子。
在这很多年来的漫长岁月里,这样的场景也曾出现过无数次,陆青婵常常陪在他身边看折子,两个人相顾无言,陆青婵会看几页书,看累了就小睡一会。
萧恪从来都不需要陆青婵做什么特别的事情,甚至他只是希望她能简简单单的陪在他身边就够了,他享受这种无言的陪伴,也享受身边能坐着一个女人。
她的存在,就能给他带来许许多多,无穷无尽的力量。萧恪喜欢她,或许在这许许多多的年头里,这种喜欢已经上升到了更深的高度。
多少个深夜,萧恪看着陆青婵,他都愿意赋予她更多的身份,眼前的这个女人,是他的妻子,是他孩子的母亲,是要陪伴他度过漫长余生的人。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萧恪愿意信任谁,也许他只愿意信任陆青婵。
那天陆青婵一直睡到下钱粮,她朦胧的揉着眼睛坐起来,萧恪刻意拉长了脸一声不吭,心里却留心着她的动静。
陆青婵轻声呀了一声,显然是没料到自己会睡到日上三竿,听着外头太监们拖长了声音的:“大人们紧着走啊,下钱粮啦——”她脸上带着一丝赧然。
她站直了身子,给萧恪行礼:“臣妾失仪了。”
萧恪其实早就不生气了,只是喜欢看她小心翼翼的姿态,他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陆青婵已经乖觉地走到他身边,拿起了一块朱砂,细细地研磨着:“皇上累不累,臣妾给皇上捏捏肩膀吧。”
“朕不累。”陆青婵抿着嘴,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这些年来,萧恪一向纵容她,在陆青婵的印象里,似乎萧恪从来都不曾和她闹过脾气,就算偶尔有一两句意见不合,也很快就和好如初,像今日这般给她脸色看的时候,那当真是少之又少,一时间,陆青婵也有几分手足无措起来。
犹豫了片刻,她把手里的朱砂轻轻放在了一边,她捏住了萧恪的衣角,拉动着轻轻摇晃了两下:“皇上,臣妾知错了,今年冬天臣妾留了好几罐子雪水,只用了一个给修晏烹茶,剩下的还都给皇上留着呢,一点没动,不信您尝尝,看看这茶水还是不是原本的那个味儿。还有这桂花糕,臣妾新做的,您不喜欢甜的,臣妾少放了糖……”
陆青婵是个温顺的女人,她一板一眼中规中矩,却鲜少像今日流露出小女儿情态,这是萧恪万万没料到的,一时间有些怔忪了。陆青婵不知道他心中所想,只道他心里还在生气,只好继续说:“爷,您别生我气了。”
平日里叫惯了主子爷,这一个爷字,温柔又有几分撒娇的意味在,她拉长了声音,果真是柔情似水的模样,萧恪叹了口气,拉住了她的手:“朕几时真的生过你的气。”
只不过是看见她眼里只装得下修晏一个人,心里难免觉得不爽罢了。
可是这些,萧恪不会对陆青婵说,他拉着她在自己身边坐下:“修晏大了,朕要从宫外给他挑一个伴读,你瞧瞧哪家的公子合适。”
陆青婵接触得少,摇着头说听皇上的,萧恪嗯了声,自己在名册上头圈了几个人名:“那就由朕来做主吧。”
萧恪接连勾了几个名字,一边勾一边淡淡说:“明天你父亲就到京城里了,朕明日叫青濯和你一道见见你父亲。”
陆青濯五年前娶了平城公主,和公主住在公主府里,算下来也有两年没有见过他了,陆青婵点点头说多谢皇上恩典,脑子里却在想的是陆青濯,他从小就脾气倔,不愿意做别人安排好的事情,尚公主做驸马,需要他卸了在军中的胆子,当年也是好一通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