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她抚摸着上面精美巧致的纹路,抬起眼睛问,“这是什么?真的有那么神奇么?用它就能看到很远的地方。”
恭亲王伸手拉起其中的一端,伴随金属摩擦的脆响,她手里的圆筒逐渐被拉长,本来一掌长短的筒身变成了四掌,“这是千里镜,你按住最前端的地方,它就回去了。”
郁兮试了试,果然如此,四节筒身可以自由伸缩,这样丝丝入扣,灵巧轻便的工艺让她叹为观止,他帮她托起来放在她右眼的位置,“闭上左眼,这样瞧瞧。”
她依眼闭上了其中一只眼睛,另外一只眼睛窥探到的世界让她一瞬间屏住了呼吸,湖面上波光粼粼,涌到她的眉前,似乎能染湿她的睫毛。
湖心中央沉着一只白玉璧,离得那样近,几乎能看到上面的瑕疵,那是月中的蟾宫桂影。她惊叹道,“王爷,这千里镜,名副其实!真的能看得好远!”
他抬高了筒身,把她的视线从海面上引到了海的对岸。她的目光所到之处,是万家灯火通明一片,是楼堂馆所鳞次栉比,海的沿岸有商铺,有住宅,有城楼建筑。
城门既然已经下匙,城中应该处于禁宵的状态,虽然门户紧闭,除夕夜的招幌仍然在风中飘荡,大红黑字的对联被吹得从墙体上剥离,蜷起了边角,在海的这面仿佛也能听到纸声撕裂颤抖的声响。
她望着,终于明白恭亲王为什么会说温柔不是北京城的模样了,即便隔着夜色来看,它也是热闹的,可以想象待到日升之时,这座城完全苏醒后的样子,一定是万事万物喧沸的气象。
接着他又带她去看紫禁城,镜面往正南的方向偏转,“千里镜是夸张的说法,千米之内瞧得还算清楚,从这里看皇宫,是看不大清的。”
即便如此,她还是很快就找到了它的位置,那一片万顷琉璃,使周围的一切都黯然失色。
就这样他带着她,看四九城的夜,看什刹海再往南的西苑太液池,听他讲京城的九门,天坛,先农坛,内护城河……
郁兮深深沉醉其中,最后小心翼翼的收起千里镜归还给他,“谢谢王爷带我看北京城,我今天开了眼也长了见识。”
他接过以后,她垂下手握在了曲曲折折弯向远处的栏杆上,手背明润如玉,目光又投向了桥下空空泛泛荡漾起的深绿里,她的身后夜幕高悬。
这样的场景让他想到了一句诗:
“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
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
他走到栏杆前遮挡了她的视线,“初一你的生辰?”见她神色讶然,恭亲王解释道:“是周驿听你身边那丫鬟说的。这个千里镜赠与你,算我送你的生辰礼,闲了把玩。”
郁兮忙趔了身谢绝,“这物件难得,王爷还是自己留着吧。我不能接受这么贵重的礼物。”
恭亲王递出的手没有收回,“不过是西洋的产物,算得上贵重算不上罕有,我王府上还有其他的,不欠这一个。”
她还在犹豫,他态度坚决,带着勒令的口吻,“收着。”
郁兮怔怔望着他,他眼底起了暗纹,有如湖面微澜,“别愣,”他道,“让你收着你就收着。”
她只好磨磨蹭蹭的接下来,这样新奇的小玩意完全属于自己之后,那种欢喜难以自持,郁兮如获至宝,爱不释手,千里镜在她手里像雨后的春笋,一节一节冒出尖芽,她把镜筒望向了天空,看天上的星星。
第18章 观星
“王爷懂得天文占星么?”她问。千里镜如恭亲王所说,并不能真正看到千里之外,天地之间相隔太远,这只千里镜缩短的距离可以忽略不计,不过透过镜筒看到的星盏,也要比肉眼看到的要大要闪耀。
他点头,“纤纬星命之学我稍有涉猎,不过略懂皮毛而已,学的不精透。”
郁兮笑道,“上次唱戏那次,你也是这般说的,皮毛皮毛,可是唱得却极好,这样说只是谦虚吧?王爷,你怎么什么都会?”
恭亲王栏杆拍遍,感慨道,“宫里要求严格,上书房开蒙时起,起得早睡得晚,两头顶着星星读书学习,上至天文下至地理,有很多科目都要学,所以什么都懂一些。”
“难怪呢……”郁兮举头望明月,“所以才能上知天文下知地理……”
她仰着脖子,声气被夜风阻隔得断断续续,听上去像蜂蝶轻颤的翅,在桥中央旋转,发笑,把漫天的星光都衔在嘴角。
“其实也不难,”他望着她道,“以后得闲的时候我可以教你,宫里有观星台,还有天体仪,象限仪,纪限仪等各种观察天文的仪器,通过它们,可以推测出时令节气,太阳,月亮还有个别星辰的运行轨迹。”
郁兮听得入迷,满脸崇敬的朝他看过来,以前的他轻视卖弄学问之人,轮到自己身上,用知识换取她的一个眼神,无耻也就无耻了。
“你看这月亮,”他看向夜空,“月亮本身是没有光的,它的光全部来自于太阳。”
“什么?”郁兮难以置信,“王爷没骗我吧?可是到了晚上太阳已经落山了,升起来的是月亮。”
恭亲王娓娓解释说,“《晋书·天文志》上讲:“月为太阳之精,以之配日。”经过历代星官的研究,月亮不过是“魄质含影,禀日之光,以明照夜。”……”
郁兮静静听他讲月亮从朔日到合朔运行的轨迹,她听得懵懵懂懂,大致提炼出了其中的主旨,月亮或阴或缺,取决于它跟太阳之间的距离。
她轻轻叹了口气,“谁能想到呢,月亮的阴晴,它的隐晦与皎洁,都不是自己的,全部来源于太阳的施舍。”说着又望向天边,“不过我还是觉得它美。”
恭亲王道:“我也觉得它美,如果它全盘接受太阳的光,那么它只是第二个太阳,正因它舍弃掉了太阳的部分光芒,所以没有那么滚烫,更加能与人亲近,也演变出了自己千变万化的姿态。”
两人的目光同时从夜色中垂落,又在月海中交汇融合,相视而笑,他们对待一些事物的看法是一致的。
聊到占星卜命,恭亲王道:“占卜的学问很深,太阳,月亮,三元九星,七曜杂星,二十八宿皆可作为占卜的依据,天上的星星,你认得哪颗?”
郁兮把千里镜伸到银河中去,最后唉声道,“我只认得七颗,北斗七星是也。”
他被她逗乐了,忍不住笑出了声,笑得霁月清风,却要握拳来遮掩,对于自幼教条严谨的他来说,笑仿佛是天大的罪过。
恭亲王咳咳嗓子掩藏了笑意,为她讲解到:“你看现在的北斗星,勺把是朝下的,四季里它指示的方位不同。“正月初昏,斗柄悬于下,六月初昏,斗柄正在上。斗柄西指,天下皆秋,斗柄北指,天下皆冬。”
郁兮听了连声称奇,“我说怎么一年四季北斗星的位置瞧起来不一样呢,原来它也是会变化的。”
她听得认真,他便兴致勃勃的接续道,“北斗七星亦各有专名,按它们所在的位置,次序分别是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瑶光。《甘石星经》上说,北斗星谓之七政,天枢主阳德,亦曰政星也,是天子象,星暗亦经七日则大灾。天璇主金,星暗则月食。天玑主木及祸,若天子不爱百姓则暗也。天权主火,天子施令不依四时则暗。开阳主木,及天下库仓五谷。瑶光主金,亦为应星……”
最后一句话留给了郁兮深刻的印象,“……决曰王有德至天,则斗齐明,国昌。总暗,则国有灾起也。”
“也就是说,”郁兮沉吟着问,“北斗星的明暗与否预兆着国家的兴衰与灾祸?这样的占卜方法真的可信么?王爷信么?”
恭亲王凭栏而立,眼底波纹暗涌,“比起日月星辰的告示,我更相信事在人为。一个国家,一座王朝的兴衰在于它的君主,而君主的德行死生大权掌握在自己手中,地不能埋,天不能煞。所谓命由我而不由天。”
郁兮不由的偏过脸看向他冷峻弧高的侧影,这一次她从他身上看到了一个初生帝王的雏形,那双手即将握起天下江山,王朝命数,似乎他探指,即可摘星辰。
这时的她意识到了自己跟他之间的差距,这样一个高高驾驭在云端上的人,或许不久以后,她便要同这天下一起泥首于他脚下,俯身称臣。
郁兮眼里的光黯淡了下来,心里无故有些失落,她收起千里镜藏进了自己的荷包里,心事找准这个空当,朝她的心头碾压过来。
余光里他注意到了她沉重垂落的眼皮,于是便偏过头问,“怎么不说话?”
她唇齿微张,露出了八小颗银牙,似乎因为紧张,脖颈的线条紧绷着,含了一口凉风又喘了出来,福个身道:“王爷,我在想明天入宫的事情,贵妃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们都说我跟姨母她长得像,依您看,我同贵妃娘娘长得像么?”
他能理解她,到了皇城脚下,不考虑明天所要面临的种种是不可能的。他谛视她,专注,仔细。她瞳仁上凝结的光影,似是天际那只玉盘上的月斑,那里面有他的倒影,身处其中有隐隐微风拂面的感觉。她就是她,他从她身上看不到其他任何人的影子。
郁兮被他瞧得有些不自在,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微微探出下巴问,“王爷?你怎么发愣了?”
他的目光被她截断,从深陷她眼池的困境中得救上岸。恭亲王敛目,冷声道,“不是你问我你同贵妃娘娘长得像不像的么?我不认真瞧你的样子,怎么做比较?”
郁兮愣了一下,又哦了声,心里有种万分别扭的感觉,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却又难以抓握,听他给出了判断结果,“其实我同贵妃娘娘也不是特别熟,我出宫建府后更是难得见她一次,唯有在一些节庆团聚的场合才有来往,在我看来,你同贵妃娘娘长得是有些相像,不过贵妃娘娘是北京人,性子更加热闹一些,单我个人看来,你们并不像。你问这个做什么?”
郁兮担忧的问:“那我到皇上面前能蒙混过关么?万一要是被皇上看穿,降罪于我,降罪于辽东王府怎么办?”
“你多虑了,”恭亲王否决道,“皇上病得梦中时时与贵妃娘娘相会,现实与虚无都分不清楚,又怎能辨得出真伪。”
郁兮福身,“谢谢王爷,我明白了。”
“郁兮,”他叫她的名字,虽然是被寒风浸透的嗓音,却给了她莫大的安慰,“我知道你害怕,不过我还是那句话,有我在,不会有事的。顺利办完这趟差事,宫里自会派人送你回家。”
郁兮鼻子里有些发酸,垂下头咽了咽嗓子说好,“类似的话,王爷同我说过好几遍了,我知道的。”
他从她被月光浇洗如缎的发顶移开视线,心下有了思忖,站在她的角度来说,这个使命也许意味着压力,惶恐,无措。若按以前或者放在旁人身上,他下的令即便采用威胁的手段也势必要让对方服从,他没有关心体谅对方的闲情逸致。
在她面前,他却有无尽的耐心包容,他突然觉得接她入京是个错误,如果不是他闯入她的世界,打碎她平静的生活,此时的敬和格格应该在她的松花湖畔无忧无虑的享受时光。
削藩是不可不为之举,而她的差事并非不得不为之措,她的出现只会给皇帝带来宽慰而不是治愈病情的灵丹妙药,如果没有她,一切也便罢了。只因她长得像皇帝梦中的故人,便要接受他提出的安排吗?这对她来说其实并不公平。
他南望宫城的方向,生平第一次有了较大的犹豫,他怀疑自己的决定,质疑自己的自私,他要尽孝,牺牲的是她短暂的自由。他越想心里越发的乱,甚至觉得眼下就应该重新集结人手送她离京。
他的手在马蹄袖下握了起来,几经踌躇,还是遏制住了这样的冲动,皇帝是位明君,是他的父亲,出于伦理孝道,他应该帮助这位君王生前了无遗憾。他的同情恻隐之心不该发挥在这个时候。
自私的罪名由他来承担,至于郁兮,她要完成的任务并不复杂,并不需要出卖色相,也不会伤筋动骨,他会竭尽全力保护她,确保她这一路走的顺畅,他相信自己的能力,应该不会出现意外,之后便还她一片海阔天空。
就这样他说服了自己,默默下定了决心,耳边她突然打了喷嚏把他从思绪中拉了回来。见他看过来,郁兮不好意思的吸了吸鼻子,“对不起王爷,我失礼了,在外面站的久了,怪冷的。”
作者有话要说: 提前预告一下:郁兮的担忧是多余的,皇帝临死前还会给他这儿子的感情发展助攻一把。
第19章 鞭炮
很久以前就是这样,甚至从他幼年起,他的喜怒哀乐便无从与人说,唯有独自分享排解,现在终于遇到了一个可以跟他津津乐道,聊日月同辉,河汉星云的人,此时此刻他内心的挣扎却也无法同她诉说。
其实这样的情谊发展下去也无任何意义,他们终究会走向殊途,她会回她的辽东去,届时山高水长,谁又认得谁呢。
这样想着不免令人沮丧,恭亲王脱了玄狐大氅挂在她的肩头,“回去吧。”
那一方厚载的温暖倏然间包裹了她,少了一匹狐裘压身,他步子走得愈发轻快,郁兮负重前行,莲花步细碎仓促的迈,这次他没有照顾她的步调,埋头赶路,有那种落荒而逃的感觉。
刚走到金银丝绦胡同口,耳朵里忽然被丢进了一挂鞭炮哔哩啪啦的炸响,紧跟着千街万巷里同奏齐鸣,郁兮受到了惊吓,几乎尖叫起来。
他驻足回过身,伸手捂住了她的双耳,那一刻她失了神,五识中被他偷了耳识,仅是通过口型听到他说,“别怕。”
子时了,新旧年交替的时候,家家户户都点燃鞭炮庆祝,他们两人相伴守岁,满胡同的□□味混合着浓烈年味也来凑热闹。
他掌心广阔无垠,为她隔绝掉了大半的噪音,枕在耳边令人感到心安,郁兮轻轻点了点头,她突然意识到他的听觉暴露在外,正遭受着鞭炮声的肆虐,于是踮起脚尖有样学样也帮他打了掩护。
她掌心的温度微凉,覆着在耳廓像初晴的雨天从房檐下悄然瓢进的露水,萦绕在脸庞。她细嫩的鼻头被风吹得通红,炸碎的鞭片似的,“郁兮,”他望着她道,“祝你生辰喜乐,长命百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