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任由她牵着把手擦干净,垂下眼道,“听不懂罢了,我自己心里明白就行了。”
郁兮丢开他的手,“你这人可真奇怪。”
恭亲王实感无奈甚至感到羞耻,他也不清楚自己为何会萌生那样怪诞的欲望,总不能同她讲实话,说他想吃她想嘬她的肉,受到惊吓不说,至少也会让人倍感恶心。这样的想法很肮脏,根本不像自己之前正人君子的做派。
他伸手在她鼻粱上打了个榧子,“进殿吧。”
恭亲王刚转过身,她就收到了来自觅安责备的视线,郁兮嘟嘴道:“这回你也瞧见了,是他先动手的,我也挡开了。六爷他今天这是怎么了?”
觅安心道无力,摇头恨其不争,隔着五张金墁地砖,她都能从恭亲王炽热的目光中感受到男人对女人那种侵略的意图,敬和格格在男女感情上却还是一窍不通的二杆子,“别管六爷怎么了,下回他若是再这样格格要再勇敢一些,拒绝得干脆利落一些,明白么?”
郁兮懵懂点头,不及过多研究这样的告诫,便随着恭亲王入了内殿,海大的八仙桌前,恭亲王被太后邀请坐在了左手的主位,而她则是被安排在了怡亲王和五公主之间。宫里一家人团聚,并不是接待外邦来客的正式宴席,仪式并没有布置的太过繁琐,膳房太监陆续进殿摆膳,等侍膳太监点了菜品无缺,道声:“膳齐。”太后便嘱咐大家动筷,主子们进食,随侍的宫女太监们也不能饿着,白鸣拉了拉觅安的衣袖,带着她上外面值庐里用膳去了。
觅安不在,郁兮跟侍膳太监配合得很好,同她在王府里的规矩一样,她眼看什么,侍膳太监就为她布哪道菜,执着于一道菜不超过筷子起落三次,她为防差错,宁愿只吃两口。
太后有心留意她进膳时的细节,不禁暗暗称赞,民以食为天,能在这方面跟的及宫里的规矩,适应其他方面的诸多礼节事宜便不会是难事。
午膳用的和平且安逸,琳琅满目的菜品被撤下桌后,太后领头打开了话匣子,听她宣布恭亲王从正月初三伊始要正式移居养心殿代理国事后,在场的家眷们对这件众望所归的大事表示了祝贺。
恭亲王一一礼貌回复他们的贺喜,目光却是越过纷纷纭纭的嘈杂声看向了其中一人,他们关注的仅仅是他荣登养心殿这件事情的结果,唯有她会找到一个僻静的间隙,关心他手头操持的事情进展是否顺利。
郁兮遇上了他的眼神,不觉皱起了眉,原本以为只是一瞥,他却久视她不放,她垂下眼喝茶,再抬眼时,捕捉到了他一双视线随她手中杯盖起落的瞬间,这让她感到窘迫,甚至毛骨悚然。
她又不是笼中的鸟,活该这样暴露在他的视野下,供他观看,他怎么可以如此大胆,目无他人,光明正大的打探她,这应该就属于觅安所说,应当果断拒绝他的时候。郁兮冷淡搭下眼睫,斩断了他的视线。
养尊处优的人生平难得受到这般无情的礼遇,恭亲王并不觉得受挫,相反是新鲜刺激的体验,明明玉馔珍馐饱腹,目光沿那双眉眼描绘时,反而又有了食欲,从她关心他的那句话起,他就陷入了这种状态,原来除了皇权之外,他还有其他方面的渴望。
她不肯看他,却看向了身边的人,怡亲王不知同她说了什么,两人齐齐笑了起来,这开始让他感到不甘。身旁太后正在交待近期所要准备的事情,“皇帝跟前不能少人,需要你们轮流看着侍疾,年后由皇贵妃具体安排吧,再者六月六,是皇帝的生辰,自从皇帝病后,宫中已经很久不奏喜乐了……”说着一顿,“也许到明年,就没机会再给皇帝庆生了,升平署那边安排起来吧,今年皇帝五十大寿,要热热闹闹的举办。”
宫里住的都是经受谈言微中的话锋浸润无数的聪明人,听太后话音中意指皇帝岁不过明年,又结合上午太后同恭亲王在养心殿那边停留的时长,可见皇帝多半时日无多了。
得到这样的判断,众人心中皆是哀痛,齐声应下,怡亲王开口道,“阿玛的生辰既是要大办,升平署那边需要严密准备,孙儿毛遂自荐,这段时间上升平署监督南府的太监学生们认真练戏排戏。还请老祖宗批准。”
不等太后开口,恭亲王便道,“如此,孙儿也有一事请皇祖母一议,孙儿既然决定要上养心殿当差,此前兼任的“总管内务府大臣”一职便需转交给旁人,四哥身兼宗人府主事,想必也□□乏术,承延已近成年,也是时候戴翎当差了,这个职位不妨就由承延接管吧。戏曲毕竟属于消闲娱乐之流,过于耽溺其中,于身心大不益。孙儿实在不忍看承延他太过闲了。”
太后一听,喜上眉梢,“真是上了年纪,哀家竟糊涂了,没想到这层!”说着看向怡亲王,“总管内务府大臣”这可是个好职缺,管咱们自家七司三院的大总管,你六哥肯把这个职差让给你,说明信任你,你要跟你六哥学习勤恳当差,做你六哥的左膀右臂,将来大邧的江山就靠你们弟兄三人了。”
怡亲王面露喜色,恭亲王一直是他敬仰的哥哥,他排行最末,同他挨肩出身的六哥也比他要年长好几岁,虽然兄弟之间的感情并不十分亲密,但是作为杰出的前辈,恭亲王一直是他望尘莫及的存在。现在他却肯让他接替自己之前的职务,这对于他来说是极大的鼓励。
“多谢六哥器重,”怡亲王隔空揖手,“臣弟一定尽职尽责,不负众望。”
“不必客气,”恭亲王抬手免他的礼,“那等初三休沐结束后,你便到内务府衙门里交接吧,我同内阁军机处商议后下发任用你的文书。”
太后看着这一幕,不禁红了眼眶,拿帕子擦着道,“前辈树立榜样,后辈踊跃效仿,我大邧,未来可期!”
有些眼窝浅的嫔妃们也都眼红了,默然泪下,郁兮身处其中大受震动,虽然未有明说,她能感受得出,这座王朝在眼前着这一行人中龙凤的缓慢推动下,开启了新旧朝的交替,他们面临死亡时哀伤,更重要的是交接希望。
怡亲王摘下自己的汗巾替太后擦泪,安慰笑道:“这是孙儿加官进禄,平步青云的喜事,老祖宗该开心才是。”
太后泪中有笑,拍着他的手背道:“哀家这是高兴的,哀家这是高兴的……”
恭亲王看着怡亲王真诚发笑的神色,感觉良心上有轻微的痛意,启用怡亲王的想法早在他的谋划之中,内务府这样油水大,容易滋生蝇营狗苟之辈行投机倒把之事的衙门,还是信重自己人比较稳妥,关照提携自己的弟弟也是为兄的职责。
原本他的计划是先同内阁军机处知会后,预热出任用怡亲王的风声再做进一步的安排,因为郁兮的缘故,他不能让他闲着,闲着他就有大把时间在他治国理政的时候陪她共度光阴,他难以抑制的想要去制止,他的自私胜过自惭,甚至霸道的想,她的笑专属于他一人便好。
五公主这时笑说,“那监督升平署排戏的闲差就交由我吧。嫁人之前我还想自在两天呢。”
五公主的额娘惠妃郭佳氏忙出声制止道,“你个糊涂孩子,姑娘家的怎能掺和这样的事情?真是没个规矩了,快跟老祖宗道歉。”
太后落下帕子含笑,“不妨碍,这有什么的,让文瑜也为她阿玛尽份孝心吧。”说着看向郁兮,“郁兮同你姐姐一起去吧,姐妹俩做个玩伴。”
五公主大方又亲热的牵起了她的手,“你愿不愿意?”
初次见面时,郁兮就对这位公主印象很好,能看的出她笑容里的真诚,并不仅仅是在客套,见郁兮也笑着点头,五公主道,“那这就算是约定了,等随后商量日子,我们一起赏戏去。”
礼亲王的额娘珍妃乌雅氏笑道:“那我先点一出《长生殿》,公主帮我记下了。”
五公主笑着说好,“各位娘娘想听哪出戏,尽早跟我说,回头我拟个戏单,让他们仔细照着排练。”
提到戏曲,后宫女眷们的兴致极高,你一言我一语拉着五公主热聊,“昆曲”,“二黄”,“西皮”等一众词语从她们口中道出,对郁兮来说都是陌生的概念,她对戏曲的了解仅限于不久前恭亲王在磐石一曲《蕉帕记》的惊艳亮相,还有他所说关于唐明皇和杨贵妃爱情绝唱的《长生殿》。
未曾想到她这样快便有机会见识到戏曲中这对帝妃的故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晋江是按照字数收费的,所以分开发一起都一样。
一万二分两章发方便一些。
第28章 望崇
太后望着眼前安稳和睦的一幕, 倍感欣慰, 宫里的气氛因为皇帝的病压抑多日, 也是时候给自己给所有人一个恰当的时机,宣泄一下内心积压已久的悲痛和绝望了。
用过午膳, 要事商定完毕, 遵照太后午憩的习惯, 众人纷纷起身告退, 退却的人潮中, 太后叫住了郁兮,吩咐殿里伺候的宫女缘缘道:“有样东西哀家忘了给格格了, 你去东暖阁取来。”
缘缘领命出了隔间,怡亲王正要出正堂的门,看见她又回身转到了殿里, “缘缘,老祖宗藏什么宝贝了?还专门避开我们大家做赏?”
缘缘蹲身指指他的荷包笑道, “太后娘娘跟前人人都有的份,果真有什么宝贝,也当藏着先赏给七爷才是。七爷慢走, 老祖宗那边正等着呢,奴才就不跟您耽搁了。”
对话隔着一道帘子传到了门外, 嫔妃们听了互相传递眼色,既然与赏赐的贵重无关,那么留人便是太后故意而为之,为了什么?想来是为了皇帝。各自在心底叹了口气, 踏进暖轿那方囚笼里往各自的寝宫而去。
怡亲王出了殿,恭亲王立在阶前等他,“你同我去养心殿,内务府方面的事情,我有话要对你说。”
恭亲王不苟言笑,气度威严,怡亲王周身笼罩的和融暖意与之碰触,也被染出了锋芒。相随前往养心殿,两人一东一西在西次间安坐下来,不约而同望向了北墙上“勤政亲贤”的匾额,这里是皇帝与军机大臣们商谈军政机密要事之地,还特此在室外抱厦的柱子之间安装了隔板,故而十分隐蔽。
太监们奉上茶就被恭亲王屏蔽到殿外伺候,见他郑重其事的样子,怡亲王神态也很庄重,“内务府当差的要领,还请皇兄点拨。”
恭亲王双手两叉,右手食指在左手手背上轻慢的点,“其实并不难为,掌管内务府只要分得清主次处理起来就省心省力,七司三院,眼皮子底下的衙门只要流水进出上不出现较大的出入,账目核对奏销清楚并非难事。目前内务府各司任用的总办郎中,总体来说还算可靠,只要监管合理,确保不出纰漏即可。各司琐碎的事情由他们各自负责,定期同你详核具奏,而你,特别需要注意的是广储司下的三织造处。”
“三织造处?”怡亲王望了眼窗外,回过眼谨慎的问,“其实臣弟一直想向皇兄打听,朝中多有传闻,说三织造处是阿玛派驻南方的眼线,不知事实真假?”
“不错,”恭亲王颔首,“三织造处的官员都是阿玛亲信之人,朝廷派出的耳目,调查南方各省的密报。”
怡亲王闻言噤了声,端茶抿了口平定了心中的动荡,三织造处指的是内务府在江宁,苏州,杭州所设置的三大织染局,掌织办宫廷所需及官用之绸缎、绢帛、布匹等物。不想这样的衙门竟是朝廷派遣的特务机构。
“怎么?”恭亲王抬颌,淡声一笑,“怕了?现在撂开手还来得及。”
“别,”怡亲王笑道,“皇兄肯把机要衙门交由臣弟主理,我怎好辜负皇兄的信任,便是硬着头皮也得接下来。只是不曾料到阿玛背后竟设下这样的大局。”
恭亲王拆开手,也端茶来品,“勿怪阿玛多心,京城的食粮主要来自南方的漕运,每年各省额定的漕粮,江南一百七十九万四千石,浙江六十三万石,江西二十七万石,湖广二十五万石,山东三十七万五千余石,河南三十八万石。合计约三百七十万石。近两年来削藩,不仅要确信这批漕粮安然无恙的运回通州收仓,还要确保这几省没有同南面三藩暗中勾结倒卖粮草。行军打仗,靠得是武器兵粮,吃的用的由己方垄断,可谓事半功倍。这三大织造处除了供给宫中绸绢布匹之外,更重要的就是替朝廷监管南面各省的动静。”
“所以削藩的过程才会如此轻易,”怡亲王品味着杯中的茶水沉吟道,“跟阿玛还有皇兄相比,我当真是管窥蠡测的局外人了。”
恭亲王吹散杯口的茶汽,“现下阿玛病重,余我一人独木难支,也只好打扰你的清闲,拉你入伙了。”
“皇兄言过了,”怡亲王朗然的笑,“臣弟定庶竭驽钝,禀孝悌忠信之法,尽心辅佐皇兄。”
“言过了,”恭亲王轻嗤,听得出是调侃而非讽刺之意,“谈不上辅佐,都是为天下人卖命,你我和忠协力,各司其职,尽心管好自己手头的事情,便是对天下子民负责。内务府的事情具体的我就告诉你这些,其中的细节还需你当差后自行摸索,陌生的领域,外人说得再多也无用,亲自接触后才能有所体会,不必操之过急,瞎子打拳慢慢来,手法早晚也能练熟。”
“多谢皇兄为臣弟指点迷津。”怡亲王在脑海中过滤着内务府的下属衙门,面上逐渐流露出疑惑的神色,见他如此,恭亲王问,“怎么?还有不明白的地方?”
怡亲王口中的气流冲荡,微微嘶了声道,“我记得内务府都虞司在吉林松花江乌拉设了一个衙门,名为“打牲乌拉处”,负责掌管京城在辽东采东珠,松子,蜂蜜,捕鱼,以及屯庄之事……”说着锋利的目光划向恭亲王,“皇兄,难道说这处地方也是朝廷布控的眼线?敬和格格入宫,应当是拜“打牲乌拉处”所赐吧?”
听到这样的质疑,恭亲王觉得自己没有用错人,怡亲王虽然喜玩贪乐,却不是饭馕衣架,少年读书时课业上精进,并未荒于嬉。属于天生脑子聪明,无需勤奋助力的一类人。
这个由表及里的推测,直击要害点明了真相。恭亲王拢上茶盖,承认说是,“宫里有淳懿贵妃生前的画像,她的亲属只剩辽东的姊妹一脉,阿玛病倒后日夜思念,于是派人送了画像过去,敬和格格同贵妃相像,正是“打牲乌拉处”打探出来的消息。之所以削藩之时,给了辽东王府极大的恩惠,也是因为“打牲乌拉处”回禀的密报上说,辽东王“行事正常”,“并无逆举”,既然是忠臣,自然不能同叛臣一样的方法对待。眼下辽东的地界收了回来,这个衙门在情报方面应当发挥不了太大的作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