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阙——冠辞
时间:2020-02-07 09:21:51

  周驿躬身应是,又听他道:“我找敬和格格有事,派人去把她请来。军机处那边也先派人去传个话,今日的晨议改为下午申时举行。”
  把一切交托清楚,这边两人领命出了殿,周驿道:“劳烦张大总管帮个忙,昨儿晚上三希堂里碎了杯茶,地给弄脏了,小喜子,小砚子那俩兔崽子钻沙溜号上内务府换毡子到现在还没回来,通知军机处这件事请您办去吧。我找敬和格格人去。”
  “别德行了,”张敬宗道:“一句话,几步路的事,图你喊我一句大总管么?不过也不白叫,等将来周大总管升了御前,还能听您说话这么客气么?”
  “看看到底是谁在撒德性呢?”周驿道:“这你都能跟我抬杠?话说得不客气了,只怕你还要埋汰我拿架子抖官威,横竖话都由你说了。”
  两人互呛着过了月华门,一南一北该分开了,张敬宗看宫道现无人来往走动,便压低声凑到他跟前问:“敬和格格在六爷跟前挺得脸,什么事这样急?把军机处都先晾着了。”
  周驿眼睛一唬:“我又不是王爷肚子里的蛔虫,你问我我怎么知道?瞧事做事,让你干什么你就照令干什么,闲没事儿别乱打听,透着自个儿有多聪明似的。”
  正说着两名太监从内右门上走了进来,看见他们忙加快脚步走到跟前,周驿看着他们走近问:“事情都办妥了?”
  小砚子嘴上说话不利索,小喜子代两人回道:“回总管,新换的毡子三希堂里都铺上了,我们俩方才路过军机处没瞧见王爷在,便想你们一定还在南书房这边没回来。”
  周驿瞥了眼张敬宗道:“回来的正好,不然你们的活儿得请人张大总管一人代办了。人正跟我埋怨……”
  “谁跟你埋怨了?”张敬宗拿眼瞪他,“受六爷差遣理所应当,怎么能说是代办?”又看向台阶下那两人,“可别学你们大总管胡诌八扯的凑性!”
  小喜子笑道:“原本事情是早就办完了的,在内务府那边见到敬和格格,就跟格格聊了两句话,这才耽搁了一些时间。”
  “敬和格格?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周驿感到有些意外的道:“我正要去找她,格格现在人在何处?她上内务府做什么?”
  小喜子道:“格格应该是去找七爷的,我们俩去的时候,七爷正带着格格放鸽子,我跟小砚子就前去打了声招呼,回来的时候,七爷请格格在院儿里喝茶,现下她人应该还在那里。”
  他想了想道:“王爷这头也正要找敬和格格,我去回话,你们跟着张大总管先去军机处叫散吧,别让大人们给等急了。
  等他们按照自己的安排走远,周驿折返回月华门内,一晃走出屋檐下时,感觉光线略微有些刺眼,抬了帽顶子一看,看到了天边春天来临的迹象,他咧开嘴呵了声,这才像话。
  初春的阳光不一定最招人喜欢,但一定不会惹人讨厌,透明的颜色,适中的温度,像一杯放温了的茶水,沾口即饮。又像一层轻薄的纱,筛去凉意,带来融融的暖意覆面。
  浸在日光里缓慢的移,半阖的视野里是曲折的光芒,摔落在地上被她的花盆底踩碎,化成一声声脆响。郁兮甚至想把眼睛完整的闭合起来,剔除脑子里的一切,盲目的享受这片刻的宁静。
  辽东的静是人迹罕至,暴露在日月风霜下,原始的静。这里的静,是层层砖石,道道宫墙分割出的静,人工的手笔掺杂其中,静的不纯粹,静的森严。
  经过隆宗门,是养心殿和慈宁宫坐落挤压出来的空间,漫长的甬道尽头,有一人的身影出现,遥遥与她张望。
  日光被神智碾压,破碎成一场细雨蒙面,一下子浇醒了她。郁兮甚至感觉身侧的墙体往她迫近了一尺,甬道中都变得狭窄起来。
  她款款朝他走来,两人之间的距离逐渐缩短,她被光影渲染朦胧的面庞也再次清晰的映在他的眼底,却是一闪而过,便低下头见礼,“王爷是在这里等我的么?”
  他颔首,突然意识到她看不到,便叫了起说是,然后又问:“你去内务府找承延了?”
  她额头抬起了半边,“我找七爷有事情商量,刚好碰到了小砚子,小喜子他们。王爷是听他们说的?”
  恭亲王不置可否,“就算他们不说,我也知道,一身的鸟屎味,顶风臭十里,隔老远我都能闻到,除了那小子,宫里还有几个人的地界能把你熏臭的?”
  “哪有?”郁兮撇脸嗅了嗅自己的肩头,反驳道:“我怎么闻不到?王爷的鼻子是什么托生的,怎的那样灵?”
  “你想说什么?”他寒声质问:“骂我是狗鼻子么?”
  她额眉完全升起,眸清似水,其中有一丛一丛的细流涌动,“这可是王爷自己说的。”
  早春的天沉淀在她的眼底,点画出两汪湛蓝。他心里又生出了那种饥渴难耐的感觉,他想要闷头扎进她的眼池里,将她生吞活剥,敲骨吸髓。
  恭亲王擅于伪装出与内心截然相反的面态,所以郁兮窥不破他胸前那匹龙头绣背后的风起云涌,一双秀目带笑对上他冷峭的眉眼,“对不起让王爷久等了,王爷找我做什么?”
 
 
第40章 天花
  “等下再说。”他眼中的冷被她的眸光冰释, 接着伸出手, “先让我看看你手上的伤好些没?”
  听见这样亲密关怀的话, 双方各带的人马私下里形成了自觉退避三舍的默契,穿过启祥门把这边的天地留给他们, 也许隔墙有耳, 但至少视野里单一明白, 只余彼此在对方眼中。
  “好多了。”郁兮不想再过多描画这件事情, 摊开手仓促给他看了眼, 便又背过手去。
  他不勉强她,把另外那只负在身后的手伸出来递到她面前, “这是南书房的太监从南花园的暖窖里摘下来的金蕊芍药,不是这类花的花期,挺难得的, 送给你戴着玩。”
  恭亲王的掌纹中栽种着一株花,等待她前去采摘, 郁兮觉得这应该是个陷阱,她伸手大概会像上次那样被他捉到,他的嘘寒问暖对她来说胜似一方良药, 但是她不想在一件事情上滞留过久,也不愿在他面前表现得太过弱势。
  “王爷, ”她仰脸笑,目露狡黠,“可以劳驾你帮我带上么?我手疼。”
  恭亲王的欲图被她看穿,失去优势的同时有了别样的收获, 比如面前这副主动向他索取的嘴脸。见他手伸了过来,郁兮背起手垫起脚,把发鬓大方的呈现给他。
  芍药花嫁接到了她的发隙间,一道影子落了下来挂在了脸庞上,郁兮抚下,橘黄的花粉黏在指尖,她搓了搓手指,把芬芳馥郁播散开来。这样的破绽被他及时掌控,他的手最终还是捉到了她的。
  两人的体温交织,他托着她的五指看了眼,确认之后最终放心采纳了她的说法:“的确是好多了。”
  她把手缩回来,暗暗的搓,他留在她手背上的温度渐渐被风磨灭,但渗透肌肤烙印在她心底的温热却成了长久的印记。
  “王爷,”她眼底倒影蓝天,有云丝点缀,“这些我都承受得来,其实你不必因为我去报复别人的,我的手娇贵,似云的手也一样。我不想跟任何人结下梁子,我不知道我能在宫里呆多久?所以我很珍惜这段时间,跟他们怄气,一点都不值。”
  恭亲王凝视她,“在我眼里,你的手是手,他们的手都是害人的凶器,任凭断了残了,不是我要考虑的事情,后宫是个是非窝,你去打听打听我何曾管过他们女人间的闲事,我也不想浪费时间跟他们较劲,但是他们伤害的人是你,我今早推了军机处的集议就为了腾出时间在这里等你,国务上偷闲,你知道是什么罪过么?我是在关心你,你明白么?”
  他眼中宫墙千尺,浓艳的色彩将她围困,郁兮窒了片刻,“我……”,她受制于他高亢的话语,被他呵斥中夹杂的热诚击溃,半晌才微微喘上一口气道:“我明白的。”
  原来她也有慌张的时候,眼池中积蓄的那汪湖水不再平静,颠簸复又颠簸,她把这样的时刻留给他,不枉他一番口舌争辩。
  “可是,”她话中又起了转折,“别的事情也就罢了,国事上……”
  “我承认,”恭亲王接上她话中的意思道:“延迟军机处集议这件事是我一时冲动,欠缺考虑。但是保护你,这是入宫前你我二人打好的商量,我不会食言。你安心过你的日子,你不愿跟他们见识,自己心里也别存气,宫里这么大,有的是消遣的地方。至于我如何保护你,我有我的章程,你无需过问。”
  “王爷,”郁兮视线露里着怯,眼波横过来,言谈上却用郑重的声韵着色,“谢谢你。等将来离开这里,我会永远记得王爷的恩情的。”
  恭亲王抬眉,望出她肩侧一端的宫墙,“现在谈以后为时尚早,先谈眼前的正事。”澄邈的一双视线收回,停留在了她的脸上,“你可曾出过天花?”
  这个话题开启的有些突然,郁兮略怔,调转心神跟上他的思绪,摇了摇头,“我不记得了。”,他又问:“那你可曾接种过痘疫?”
  她再次摇头否认,“王爷也知道我们辽东的气候,很少爆发大面积的疫情,我不记得我曾经接受过天花痘疹这方面的防治,应该是没有的,也许小时候接种过没印象了,我也不确定。”
  大邧自建朝起就不断展开同天花霍乱等合种时疫的抗争,随着医疗水平的进步,天花痘疹通过种痘接种的手段便可以得到有效的防治,但是在人口数量少,疫情受灾轻微的偏远地区,这类传染病疫并不受重视,所以她的措辞有些模糊。
  恭亲王负手,一边思索着,一边随意的在原地踱步,“现在你人在京里,没有防治的话还是提前防治的好。”说着稳下步子,看向她:“你相信我么?”
  那双桃花眼枝叶舒展,没有过多犹豫,不及她开口作答,他便伸出手道:“把手给我。”
  余光里有几人的视线穿过启祥门暗暗注视他们,郁兮还是把手递了出去,她不觉得羞愧,也不觉得有任何不适,把举止让给直觉定夺,她相信他。
  恭亲王接过她的手腕,皎皎如一把玉如意,是预料之中滑腻微凉的触感,他揭开她袖口上一圈圈雪灰缎地花卉纹绦的镶滚,讽刺的是,真正面对她的冰肌玉骨时,他倒没有生出任何旖旎的杂念。
  他目光沿着她肌肤的脉络,一寸一寸仔细检查,满目洁白无瑕的风光,这是上天对她的赏赐,他却无心欣赏,神色反倒愈发的凝重。
  最后他松开她的手腕,端起了她的下巴,一厘一厘描绘她的眉眼,唇瓣,郁兮随着他的力道微微偏过脸,看到宫墙的琉璃瓦上停留着一只鸽子,晶亮的眼睛目不斜视的跟她对望。
  她失神,陷入了与它僵持的情境里,最后还是这位陌生的看客先屈服,歪起脑袋梳理了脖子上的羽毛,咕咕低鸣了几声,然后纵身起飞,乘风远去。
  郁兮微微抖了个身回过神,转回脸问:“方才西墙上有只鸽子,王爷瞧见了么?”他重新把她的脸扳回之前那个角度,声嗓里淡淡的气流吹在她的耳侧,如沐春风,“我只顾得上瞧你了,哪里留神到什么鸽子?”
  她看出墙外,一度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耳颈后的白腻太过纯洁完美,此时在他眼中并非一件好事。恭亲王把手从她的脸上摘下,肃声道:“依照我的查验,你胳膊和面部都没有接种疫苗和曾经出过天花的痕迹。我陪你去宁寿宫,给太后娘娘回禀这件事,请她老人家下个旨,等今年宫里的防疫工作开展后,让你随宗室的阿哥格格们一起接种防治。”
  原来他在这里等她竟然是为了这件事,郁兮百思不得其解,在随他前往宁寿宫的路上,她忍不住问道,“王爷,你怎么突然想到这件事情了?”
  恭亲王似乎有心事,一路上沉默不语,听到她的疑问方开口道:“在南书房跟几个翰林聊到天花蕈这种菇类,就想到了天花痘疹,接种防治目前还没有普及全国,特别是漠南,漠北一带,然后我又想到了辽东,最后就想到了你。”
  郁兮笑道:“王爷心里时时刻刻装着国事天下事,曲折迂回竟然还能想到我,为我着想,替我考虑,我啊,不胜荣幸。”
  这样的感慨倒让他心中生出几分困惑,在她看来,他能想到她是意外的荣幸,与之恰恰相反,他自己却觉得理所当然。
  “郁兮。”恭亲王落后了一段距离叫她的名字,也叫缓了她雀跃的步子。
  郁兮在他触目可及的地方停驻,疑惑的转回身,宫墙耸峙,她站在那样万丈红尘的格局里,眼波流转。
  而他却囿于词汇上的匮乏,想要对她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最后只道:“待会到崇禧门上调头往东走,别拐岔道了。”
  她驾驭花盆底的能力越来越熟练,不惜走了回头路与他并肩,笑道:“那我跟王爷一起走,王爷带路。”
  她浅浅的影子斜照过来附着在他的身侧,他余光随着她缓慢相移,肩负一国重担,要对全天下所有的人负责,照顾她,为她辟出一方天地供她依靠,当然也在他的职责范围之内。
  到往乐寿堂,太后并不在而是在后厢的颐和轩作画,两人坐下身喝了半盅茶,等了半个时辰方等到太后露面。
  见面少不了寒暄见礼,太后坐在宝座上俯视,下面两人一个打千儿,一个蹲身,起落的幅度节奏都是吻合的,凤舞龙蟠也不过就是作此形容。
  太后懂得享受消遣,除了精神信仰上的礼佛之外,玩弄丹青是她最大的爱好,见了两人开口笑道:“今儿南花园送了一束芍药,开得极好,哀家就照着临摹了几笔。画画这件事啊不能拖,神思断了,过一会子花枯了,一幅画就废了,只能半途而废。所以啊,让你们久等了。”
  话说着目光在郁兮头上那朵芍药和恭亲王脸上打了个来回,却不予任何置评,抬了茶盅饮着茶笑,这一笑意味深长,暗含着窥破他们“赠花簪花”这等玄机的意思。
  太后似乎对他们之间这样的交往持以鼓励的态度,甚至不觉得他们一同出现会是一件让人感到意外的事。
 
 
第41章 恍然
  郁兮垂下头, 如镜的金墁地砖里盛着日影倒扣进来的光河, 泛起微波。直到恭亲王道明来意, 她双手紧紧交握起来,紧张的屏住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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