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下。”郁兮忙出声叫住了他,因蹲卧得时间有些长了,腿脚有些发麻,她在雪地里跺着脚道:“放它走吧,回去我吃窝窝头,不吃肉了。”
到嘴的肥肉放飞,这又是哪出?随从的侍卫们都面面相觑,于钧偏过脸,耳朵对着郁兮道,“卑职没听错吧?格格要将这只飞龙放生?”
那只飞龙双翅上白色的羽干纹鲜血淋漓,郁兮远远望着,愈发的于心不忍,颔脸道:“放了吧,一命呜呼倒也罢了,这个样子怪可怜的。”
听上去是起了怜悯之心,闺阁里的姑娘,打猎作为消闲的意趣尚可,跟他们这些真刀真枪上阵杀敌的兵将们不同,杀伐流血在她眼里多少还是有些残忍的。
于钧点头,提步刚刚走到那只飞龙跟前,从溪水对岸蹭地一下飞过来一只箭翎子擦着他的小腿肚贯穿了他脚边花尾鸡的脖颈,一瞬间哀鸣宁息,林子里陷入了寂静。
向前方看去,恭亲王带着步军营的一行人站在对岸,手中满月的弓箭渐渐松弛下来,冷杉松柏遮天蔽日,他面容上厚载阴翳,虎视眈眈的望了过来,原来是他射杀了那只鸟。
于钧敛袍,赶紧上前请安见礼,郁兮则是看向雪窝里的那只飞龙无声无息的躺在一片殷红的血泊中,树木清新的空气被血腥的味道镇压,她嗅到了,呼吸陡然变得紧促起来。
第8章 雪雕
恭亲王身下那匹通身如红玉的马驹,四条腿却是雪白的着色,马蹄子淌过那条窄溪走近他们,同雪地融为一体。他凝视于钧出口道,“不是让你带着们营的人扎帐篷么?怎么还带着旁人出来了?若出了意外,你担得起这个责任?”
并不是十份严厉苛责的质问,可能是因为树林里环境闭塞的缘故,他的嗓音听上去浓重低沉,似乎还带有怒意。
于钧满头冷汗,甩了衣甲单膝着地请罪道,“卑职玩忽职守,不计后果,还请王爷责罚。”
这个旁人指的就是她,郁兮看着他那半只没入雪中的膝盖,心下渐生愧意,走到他身侧委下身道,“是我请于佐领带奴才出来打猎的,跟他没关系,还请王爷勿要降罪于他。”
溪流对岸周驿撩着袍子,扭着微胖的身子跌跌撞撞的从河面上越过赶到近旁,敬和格格往他这边瞧了一眼,林中遮天蔽日,她玉面淡拂,清眸流盼的样子,正是叶底藏花的那一抹惊艳。
换做是他心底泛软大概就不会再同她计较了,显然恭亲王还记着背后受人埋汰的这份仇,驱马走到了她的面前,“这么说是你撺掇我部下人乱跑?这般无事便好,倘或你遭遇了什么不测,让本王如何同辽东王府交待?碰上野猪虎熊该怎么办?”
郁兮是有些不耐他这番说教的,这类野兽辽东王府狩获的数不胜收,虽未亲身参与过打猎大型猛兽的场合,虎皮熊掌还有野猪的长牙在她眼里司空见惯,是寻常的家物什件,她自信见了活物也不会惧怕,甚至还能猎杀一二。
不过到底是她把于钧拖进了这趟浑水差事中,作为罪魁祸首她总要为他择清罪责,而且恭亲王的责难也是出自为她安全的考虑,总不好辜负了这份好心。
郁兮想清楚了之后,步履轻盈的向他马头前走近了几步,积雪踩在脚下珊珊作响,伴着她甜腻的嗓筒,“是我玩心四起,考虑不周,占用王爷驭下的能将陪我消遣,奴才知错,还请王爷大人大量,饶过于佐领跟我二人吧。”
恭亲王透过马耳之间的间隙望进她的眼底,里面是森然幽深的树林,说出的话却带着敷衍的一丝俏皮。原本以为入口的是口味中庸的点心,却未料一口咬到了甜馅儿,就是这样的感觉,反差极大倒也不腻味。
他怔了下道,暗暗咬牙道:“看在你认错态度诚恳的份上,这件事本王就不计较了。下不为例。”
活落于钧垂下头谢恩,恭亲王打马而过叫了声起,经过她的时候,故意调转了马头朝她面前轧过去,那张脸上瞬间露出惊恐的神色,不过他身下的这匹雪点雕却不大配合,撇开马头慢悠悠打了个响鼻,容她把手抚在自己鼻梁上那抹雪白的斑点上。
“王爷这匹马真漂亮。”她仰起脸笑道,眼底的慌乱化作了树影婆娑,还要再抚第二下,周驿一声惊呼,“格格小心!这马性子倔,除了王爷它不听旁人的话……”
可是郁兮的手已经伸出去了,雪点雕在她面前温驯的像只猫,仿佛被她抚摸得太过受用,连连打着响鼻。周驿的尖嗓被掐断了,余音缭绕在林子里不断盘旋,郁兮有些尴尬的收回手,“我……我还以为它不认生来着……”
恭亲王的这匹马因速度赛比飞鹰,四蹄还有身体上分部的片片白点,奔跑起来犹如白雪纷飞,故而被赐名雪点雕。可这匹科尔沁部进贡的马性子烈倔,被恭亲王驯服后,就只认他一个人,其他人别说摸,走得近些就要使性子尥蹶子。
不知怎么就突然之间就转了性情,在敬和格格面前详而不燥,眼下这一奇观让围观的人都深感意外。众目睽睽之下,郁兮感受到了一种莫名压抑的氛围。
她把手缩到身后,缓缓抬眼向上觑,“对不起王爷,是奴才冒犯了。”
恭亲王似而非笑,“没关系,看得出它喜欢你,你可以陪它多玩会。”
周驿能听出他话中暗含的讥诮,明摆着敬和格格却听不出,不及他阻拦,当真又探手去逗弄马鼻子去了,他远观恭亲王的腮颌紧紧绷成了一道僵硬的线条。
这匹雪点雕是恭亲王在马场上熬时间驯化出来的,好马不服人,当中的曲折熬糟不提也罢,要不怎么说同性相斥的道理呢,雪点雕是公的,遇见英雄没有惺惺相惜的觉悟,撞见美色,坚定不移的意志早丢到了九霄云外,立马就被人家给迷惑了,自家的畜生不争气,连带着主子栽面子,搁谁谁不气?
恭亲王大方,把爱驹慷慨让给旁人爱/抚,敬和格格也很有分寸,只略略触了几下就收手,踅身让道,“谢谢王爷,这匹马可真听话。临近晌午了,您赶紧回去吧,也该用午膳了。”
一派祥和的景象,终止于这句话,周驿听到了恭亲王心胸炸裂的声响,提到吃,王爷让她饿肚子的企图落了空,敬和格格自己出门觅食来了,新仇旧恨席卷而来,这下要彻底完了。
经过一来二去的接触,大概可以看出敬和格格跟京城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姑娘们不同,她走到自家门外阅览的是山河万里,鸟飞鱼跃,眼界一旦开阔,对待事物会形成自己的见解,恪守礼节的边界上又为内心留有余地。
她懂得尝试,越界了表面上照规矩道歉行事,没准心里还保留着别样的看法。用圆滑来形容她太过贬义,她的话语跟情态同时运转,直白的流露出来,并不是佯装作态培养出来的坦诚。
高峰上常年覆盖未经开采的的雪层就是她的样子,闻过风听过雨也接受过阳光照射,因为懂得山有多高水有多远,所以才会无惧。
她对待恭亲王尊重,谦让,至多是敬畏,却不是怕。这对一个江山唾手可得,意气风发的年少之人来说是个情感上的威胁。
什么是怕?削藩时平南王阖府上下两股战战,呜呼哀哉,跪地求饶是怕。军机处大臣们隔着帽檐见他一个皱眉吓得大气都不敢出是怕。戎装走于街上,人群退避三舍是怕。
不管哪一种惧怕的神色,都不曾出现于她的脸上。虽然敬和格格的一举一动毕恭毕敬,越是这样便越发激怒恭亲王的好胜之心,周驿哀叹,这位格格殊不知她自己已经落进了一场跟恭亲王的博弈之中。
雪点雕的前蹄抬了起来从她眉前越过,恭亲王似乎打算动身走了,郁兮望着他身后长长的队伍,打眼看上去步军营一个上午的收获颇丰,他们马屁股后面拖着各种战利品,除了飞龙各种飞禽,甚至还有野猪狍子,看来这一趟能为军营里带来不少补给,包括她方才猎杀的那只飞龙在内,也被人给捡到了马背上,仿佛这就是它的命。
正想的入神,脸侧扑过来一阵炙热的气息,吓了她一大跳,郁兮回过头,雪点雕的脖子弯了下来,马鬃搭在了她的肩头,再往上恭亲王微微皱着眉头道,“你想去打猎,我带你去。”
郁兮一窒,忙谢绝道:“不用了吧王爷……”
话都没来的及说完,恭亲王俯下身揽住了她的腰,轻轻一提便把她携在了马背上,这次铺面而来的是他胸怀里陌生的气息。这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恭亲王不留给她任何呼救思考的时间,撂下一句:“你们先走,我再去打几只野鸡。”然后就喝了声驾,就带着她往丛林深处去了。
身后一行人瞠目结舌,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于钧走向周驿请示道,“谙达您看,用不用派人跟上前去?”
周驿愣了愣点头,“深山老林的,王爷不让跟也得派人跟着,请于佐领去安排吧。”
待他走了这边一看,觅安急得眼泪都出来了,“谙达,我们家格格没了,这到底怎么回事?”
周驿也想知道怎么回事,面上不能显露出他的无知,安慰她道,“格格没丢,姑娘不也看见了,王爷带着格格打猎去了,有王爷在身边照顾,格格不会有事的。姑娘先跟我一起回去吧。”
觅安泪里带着愤慨,“不是奴才说话难听,六爷这样的行为也太野蛮了……他就不能先征得我们家格格的同意再拉人上马么?”
周驿心道这话说的是啊,面上却不敢苟同她的说法,指摘他们家王爷的半分不是,只能忧心忡忡的叹了口气,自古以来男女之间眉眼招灾,声音起祸,这让人在怀里一贴一靠有了肌肤之亲,再搭腔说上几句话,一不留神就被人给钻到心窝里去了,恭亲王行事哪里这般莽撞过,闹出眼前这出,今后若再为此起了官司,也不知到底是福还是祸?
马蹄踏在溪涧里惊起雨珠碎屑,飞溅起来化作一捧凉意袭来,郁兮哪里这样被人对待过,她死命挣扎着,“王爷快放我下来!”
他淡淡笑一声又抽鞭子加快了马速,“怎么?你怕了么?”
第9章 抹鞦
他的声音很快被身后的丛林吞噬,郁兮仰面看到的是他眼尾遗落的光还有层层叠叠的树荫,由是侧居于马上,很难能坐的安稳,雪点雕纵身一跃又跨过了一条溪流,她身子失滑直往下跌,面对他俯下来的腰便救命稻草似的揽了上去。
“王爷,”她抖着调子求饶,“我怕了,求您放我下去。”
马蹄声渐渐停歇下来,余震惊得树梢上玉屑纷落,她额头抵在他胸前的龙头绣上稍作停顿,肩膀瑟缩着抬起头来,眼神空洞的谛视他,“王爷这样欺负人有意思么?”
她鼻翅微喘着翕动,瞧上去是生气了,雪屑跌进眼底融化成湿意,他怔神,“你不是要打猎么?我带你去,怎么就欺负你了?”
“你就是故意的,”郁兮齉着鼻子道,“你就是故意要吓我的。我都说不了,你还这样……”她忍不住抽噎了下道,“当着那么些人的面,丢脸死了,你凭什么这么对待我,男女授受不亲你不知道么?”
她撇过脸要下马,他肘弯拉着辔策牢牢把她围困住,“你既然知道男女之大防,你方才抱我做什么?”
郁兮带着哭腔道,“我不抱你,我就落马摔花了,你这人怎么这样无赖?谁让你带我上马的?”
要哭了,心里一定是怕的。他心里顿觉一阵报复过后的快感,目的达到了,接下来恢复了理智,他很少有这样脑热的时候,或许是到了宫外这样山高水阔的地方,失去礼仪教条的约束,便纵容自己犯下了这样的劣迹,然而他生来受到的教养不允许他为自己的过错找借口,是他一时兴起造成的后果,他的错他得认。
“好了好了,我同你道歉。我承认是我行为唐突,冒犯你了,是我对不住你,别生气了。”恭亲王口气轻柔的致歉似乎没有起到显著的效果。
郁兮眉黛紧蹙,吸着鼻子并不搭理他,他觍颜,轻轻咳了声问,“你方才为什么要放走那只飞龙?”
这句话彻底击溃了郁兮心里的防线,她眼泪止不住的落下,有人看着她觉得难堪,双手捂住了脸,可是泪水还是从指缝间渗透出来,“你别瞧我,求你了……”
他松下了胳膊,郁兮找到这个间隙从马上跳落,踉跄了下继续往前跑,恭亲王也下了马从身后追了上来,一把捞住了她的手腕,她甩着胳膊让他松开,他不从,用力把她拉到自己跟前。
“你应该相信我的。”他道,“我承诺的话绝对不会食言。”
郁兮放弃了挣扎,泪眼怔忪的望着他,不解的问,“你说什么?”
恭亲王把手里的一条汗巾递出,淡声道:“请你入宫不是让你代替你姨母的,我说话算数。擦擦泪,让人瞧见还当我欺负你似的。再不擦,风一吹脸皴了怎么弄?”
原来她跟觅安的那番对话他全听见了,郁兮愤恨的接过汗巾扭过身擦着眼角道,“难道不就是王爷欺负我么?你推卸什么责任?偷听别人的壁角,还有脸说?”
他的足靴踏过雪层绕到她的面前,视线里他靴头上的绣金云龙跟她手中汗巾上的那条成双成对飞舞在她额前,“我是跟你学的,你有脸做,我为何没脸做?我跟辽东王坐着喝茶,倒忘了邀请你现身了。”
那晚上她躲在屏风后面偷听果然被他察觉到了,郁兮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映着身后皑皑白雪恰似两瓣红梅,她的话语因窘迫而变得结巴,“那……那算我们两下里抵消了,谁也不欠谁的,不过今儿这茬儿,是你对不住我,王爷休想抵赖,你不为我的名节考虑,总要顾忌一下自己的名声,回头让你家福晋知道了,仔细同你计较,就算她能原谅你,对于王爷来说不过风流一桩韵事,您细想过会对我造成什么影响么?世俗舆论总偏向你们男人,我们姑娘家的就是下三滥狐媚子,勾引男人的凑性……”
她愤愤不平的控诉,还是没见着怕他影子,她若是真的怕他,也不会你来我去直接省略了尊称同他讲话,这样舒展的性情他倒是不反感,同第一次见面那时的清冷比起来,他挖掘出了她害羞脸红的一面,如果按照往常,胆敢有人这样劈头盖脸的数落他,或者背后道他的是非,他定然给对方一个目中无人,自以为是者应有的下场。
换做是她,他觉得没有必要寸步不让,偶尔宽容体谅的感觉也不差,他望着她两张唇轻轻启开又粘合,一时耳旁竟失了音,眼前有蝴蝶似的翩翩起舞。
“你放走那只飞龙,是不是因为想到了自身?”他回过神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