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梁在一旁开他的玩笑,“这小子读书写字不得要领,在吃上倒是研究精深,六爷您不知道,起火之前刘勋抱着这批桌椅板凳刨了大半天,得把沤了糟了的地方刨干净才准许我们拿来点火,认真着呢。”
刘勋笑嘻嘻的,“不刨干净,考出来的鸡一准带着霉味儿,卑职劳苦些没关系,为大伙儿考虑呢这不是。”
富察垣业嘿的一笑,“六爷别搭理他,不等您表扬呢,先自个儿夸上了。”
恭亲王下颌抬向火堆里,“这花尾鸡烤得时候不短了吧?依你看什么时候到火候?”
话到这里,刘勋的表情正经了下来,拿着树棍挨个捅了捅火从里的七八只花尾鸡,一番祥视之后回过头道:“回六爷,成了。能吃了。”
“真成了?”宋梁问,“你可得瞧准了,这批荔枝木只够燃这一堆火,烤出个半拉生货,可全都白费了。”
刘勋道:“统领大人放心,卑职说成了就是真的成了,您下个令出锅吧,再晚肉就老了。”
闻言富察垣业抬了抬下巴,招呼手下的参领们一拥而起,把串花尾鸡的树棍从火上架了下来,扔进了随军的大铁锅里。
若按照平日,这几只花尾鸡早已经被人大卸八块,风卷残云般的消灭干净了,现在有一位龙血凤髓的人物在场,大家的姿态不得不放得端庄一些,下手撕换成了用刀片,各自从束腰带的褡裢里拿出防身用的匕首热火朝天的开始分食。
这边周驿打开了恭亲王专用的花梨木镂空提梁食盒,雍容华贵之人所用的器物都处处透着讲究,这套食盒的内屉上下分五层,打开蟠螭纹的盒盖,里面是八瓣的花式,分别盛放着银碗,银壶,银盘,银杯,银箸等餐具。
山野间的花尾鸡落进恭亲王手中的银碗里,有种飞身变凤凰的意思,气质倏然间高贵了起来,人靠衣裳马靠鞍讲得就是这个道理。
刘勋又往他碗里加了一株烤蘑菇,“卑职头回见个头这么大的榛菇,六爷趁热吃。”他却递出手,把这头一碗山珍野味让给了敬和格格。
郁兮原本是要推拒让他先吃的,他的一句话让她打消了客气的念头,反而受之无愧,“你先吃,帮我试个毒。”
是句玩笑话,并没有人当真,引来了一阵笑,花尾鸡被烤得油脂外溢,色泽金黄,这样的美味纵然下了毒,应该还是会有人鼓起勇气踏入这万劫不复的诱惑之中的。
周围十几双目光注视着她,可能因为真的是饿了,郁兮忽略了停留在她脸上的视线,背负着众人的期望品尝了第一口传闻中的荔枝鸡。
浓郁的油香气在舌尖迸发,她忍不住又咬了一口,那双朱唇轻盈,上下咬合吃得津津有味,偶尔有雪绒从松枝上飘落下来落在她的唇隙里化成水珠,花尾鸡的酥肉没入她的口中,仿佛采蜜的蜂蝶迷失于花苞之间。
不是他们牛嚼牡丹一样的粗鲁,她小口吃肉的韵律轻松自在,就着火堆进食,还是体态端庄的格调。
周围人眼睛看得发直,刘勋馋得直咽唾沫,吞咽着口水问,“敢问格格,这荔枝鸡味道怎么样,您碗里的是鸡大腿上的肉,味道应该不差吧?”
郁兮的脸霍地一下变红了,这才及时给出了反馈,连连点着头道,“好……好吃的,谢谢大家让我尝第一口。”
得到了认可,刘勋昂起了头,洋洋得意看着自己的两位统领,“卑职说什么来着?还真成了。”
宋梁一巴掌铲在他的后脖上,“练功夫摔跤怎么没见你这么勤谨过呢?瞧你这点出息!”
回过头恭亲王道,“辛苦一天了,大家都动筷子吧,留只鸡等下给于钧那面送过去,他们骁骑营几人陪了我一个下午,算我借花献佛给他们的酬劳。刘勋你也留下来,若不是因为你,今晚也没这道荔枝鸡可吃。”
活落刘勋欢欢实实应了声是,挤到人堆里去抢肉吃了,每个人嘴里都有了吃的,恭亲王这才放心垂下眼尝了一口,看来不是她口中昧心的夸奖,味道的确甘香新鲜,可惜他自年幼起受制于严苛的教习,一直以来的习惯都很节制,筷子不出三起三落,便对一道菜自觉生了厌。
他放下碗筷,眼前是大快朵颐热闹的场面,他却仿佛置身事外,心底涌现出孤独,这种感觉时常造访,他几乎已经习惯到麻木,独处的时候面临这样的困顿,可以选择看书,骑射布库,甚至逗鸟养鱼来消磨时光。
人多的场合下,他倾向于观察周围的人和事物,美态与丑态,笑容和愁容,客套寒暄也许暗藏着词语机锋,恭敬孺慕背后大有心机算计。观之细节,于自身是一味警醒。
军营里的兵将,性子或糙或野,不似文人风骨的华贵,却胜于他们的坦诚。吃得足够畅快,甚至丢碗弃筷直接上手,吃得指头缝直往下流油,旁观之让人忍俊不禁。
视线调往身侧,敬和格格正跟她的丫鬟探讨荔枝鸡的味道,“……是比普通柴火烧的味道要好吃得多,你晌午应该吃饭了吧?”
觅安端着前锋营一位参领好心递给她的瓷碗,嚼着肉道:“吃倒是吃了,驿站上冰的窝窝头放火上加热,面皮都炸开花了,又冷又嗖的味道,远远比不上今儿晚上这顿。”
郁兮把碗里的那株榛菇让给她,“你喜欢吃这个,多吃些。”
之后她就垂着眼,认真吃她的,隔了一顿没吃应该是饿虚了,银碗里的鸡肉被她吃得一干二净,接着便腾出一手摘了帕子轻轻揩唇,瞧她一举一动的起承转合是种享受,不疾不徐,有条不紊。
用完膳自然要归还用具,郁兮回过脸逮了他个正着,两人俱是一怔,她有些懵,顿了下问,“王爷瞧我做什么?”
恭亲王迅速瞥开眼,冷冷咳了声,“谁瞧你了,你有什么好瞧的?我看你什么时候吃完,好让他们洗碗去。”
郁兮满腹狐疑,无意中看到他碗里几乎没怎么动的鸡肉,口吻很关切的问,“王爷怎么不吃呢?你晌午也没吃饭,晚上不多吃点怎么熬得住?”
他语气很不耐烦,“你吃你的就行了,管别人的闲事做什么?我不饿,吃不下。”
郁兮不明白他这出冷淡的脾气为哪般,猛的一下撞了个冷钉子,一时脸上也有些挂不住,沉沉落下肘弯,手里还捧着他的银碗,喃喃低语道:“不吃就不吃,本来就不碍我什么事,凶什么凶?”
论起来她是出自对他的关怀,而他确实也有暗中观察她的行为,相比之下他确实是输理的一方,恭亲王降下目光扫搭,余光里她侧影低垂,看起来很受伤的样子,这让他感到些微的自责,便淡淡咳了声唤起她的注意,“吃饱没?”
她说吃饱了,他道:“吃饱了,东西放下吧,待会儿让他们收拾,一直端着也挺沉的。”
她道,“王爷不也一样么?你碗里还有肉,一齐端着岂不是更累?”
恭亲王被她呛得窝火,偏偏她说的又是实情,堪堪把他置于有火也撒不出的境地,他把碗筷放进食盒的内屉里,她也来放,两人的手撞在了一起,片刻后分开,互不搭理。
火丛对面前锋营的将士们嬉笑怒骂,周围的各个营地前各有各的欢声笑语,偏偏就他们这边冷清。
觅安看着眼前这出,瞧不大明白,怎么突然间两人好像闹别扭了似的,她什么也不敢问什么也不敢说。反之周驿比她要明戏,盯着人家瞧了大半天,扭过头就不认了,主子爷心里怕不是有什么名堂,什么名堂,他不大敢确认,只能等事态后续的发展再说。
不多久其他人也都吃得差不多了,荔枝鸡被剥削成一根根骨头,撂在火堆里燃烧殆尽,郁兮的脚边放着恭亲王那只食盒的外罩,火光透过通体的镂雕,在雪地上映射出无数回纹与万字符的光斑。
她悄悄伸出手,外罩提梁上提环的影子映在她的掌心,夜风吹动火苗,提环周围装饰的铜镀金龙就沿着她的掌纹晃身浅游。
郁兮轻轻的笑了起来,鬓角的细发被风撩动,虽然风的梢尾夹杂着雪,吹在她的脸上仿佛如沐春风。
瞧在恭亲王的眼里,是那句“黛眉印在微微绿,檀口消来薄薄红。”的诗句。
这次无需她提醒,他承认是他主动看向她的,他同她一起沉浸在那份一张影子构成的单纯快乐中,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并没有那么孤单。
第12章 蕉帕
“郁兮。”他按捺不住,第一次尝试叫她的名字。
恭亲王叩玉鸣金似的音质,随风潜入耳,郁兮脑仁里撞钟,铛地作了一声响,她蜷起手指握住了那团龙影,疑惑的看向他。他郑重其事的表情让她陡然间紧张了起来,应该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同她讲,郁兮的下巴从膝头升上来,坐直了身子凝神以待。
恭亲王的两道眉山间栖着一丛月色,目光皎洁,“你渴么?”
“什么?”郁兮撑大眼睛,有些怀疑自己听错了话。
“我问,你渴么?”他不习惯重复同样的话,之前也鲜少有这样的经历,他的话一字千钧,同他对话的人必须听得清听得真,绝不敢遗漏他的意思,从来都是说一不二,在她这边却得耐着性子,优容她的不解。
“你若渴的话,我这里有酒。”酝酿良久竟然只是问她渴不渴,要不要喝酒?
郁兮楞头磕脑的点了下头,“谢谢王爷美意,那……那我就喝一些吧。”虽然她滴酒不沾,但他一本正经的询问,言辞之间的执着让她不忍拒绝。
恭亲王很大方,不单请她一人,也请其他人一起喝,周驿执起食盒里那只银壶,添了一圈酒,刘勋砸着嘴道:“没想到有一天卑职也能喝上宫里的酒,这酒味道清醇,玉液琼浆,不能过也。”
富察垣业取笑他,“我说什么来着,但凡跟吃牵扯上关系,这小子满口之乎者也,开口也能作诗了。”
恭亲王略一笑,“这酒也没那么神,秋后光禄寺良酿署酿的莲花白,这趟就带了些出门。”
刘勋惊叹连连,“竟然是莲花白!那卑职可有口福了,以前当差打瀛台那边过,南海池子里种荷万柄,青盘翠盖,一望无涯。听说这莲花白是采瀛台的荷花蕊,加了宫里秘制的药料制为佳酿,今儿若非王爷赏赐,卑职也难能品此美酒。多谢六爷款待。”
恭亲王举盅,“客气,也多谢你的荔枝鸡。”其他人也跟着举杯,隔空碰杯言谢。
郁兮抿了一口莲花白,心田里冲荡着清香浓烈的味道,哥哥们教会她骑马打猎,却未曾教她饮酒,仅仅这一小口便有些上头,杯盏里的那轮月明在眼前晃晃悠悠。
吉林乌拉高寒,夏季时长短暂,她从未见过荷花,喝着荷花酿成的酒,她也想象不出它花开满池的样子,这次入京大概就有机会见识到了吧。
野味穿肠,又有美酒助兴,众人脸上有肆意欢快的醉意,围坐在一起聊天南地北,奇闻故事。荒郊野岭,不时有夜枭凄厉的鸣声伴奏,这样的环境不讲鬼怪传说,似乎辜负了周遭的氛围。
刘勋酒足饭饱,打了个嗝道:“我跟大伙儿讲一个本人亲身经历过的故事,就前不久,还未出发来辽东之前,那时中秋刚过去没几日,一天晚上轮到我值夜,后半夜换值的时候,我下值上营场后头的小树林里撒尿,完事儿刚提上裤子,一抬头,姥姥的吓了我一跳,只见树枝上轻飘飘坐了一位白衣女郎,瞧上去大概有十五六岁。”说着看向郁兮,“对了,就跟敬和格格差不多的年纪。”
众人受他话的牵引都往郁兮看过来,觅安嗔怪道,“刘大人好好讲您的故事,牵扯我们家格格做什么?”
“就是!”宋梁吆喝道,“你仔细你的言辞,一点礼貌都没有,愿意瞧你摸瞎撒尿提裤/裆的主儿,能是什么正经人物?怎么能拿格格做类比。”
刘勋啊了声,忙朝郁兮揖手,“对不住对不住,格格莫见怪,是卑职失礼了!卑职不该这般比较。”
敬和格格脾气很好的样子,软绵绵起了声调,“没关系,你继续讲你的故事吧。”
被打了个岔,刘勋翻着眼睛似乎在回忆他故事的进展,富察垣业给他提了个醒,“就那白衣姑娘,十五六岁,后头发生什么了?行不行啊你?不行换人讲了。”
“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刘勋接着前因讲起后果来,“……这姑娘长得是真的漂亮,就是穿着打扮不似咱们本朝的人物,说话跟唱戏一样,张口对我说,“实告君,妾乃天狐。与君有缘,故腼觍相就,非祸君者。”我当即就傻怔在了原地,敢情这姑娘是只狐狸变的,就在这时军营里有人喊我,这姑娘脸上就生了怯意,跳下树转身欲逃,我叫住了她,问她的名字,她说:“妾姓胡名彩云。”接着一扭身就化成一只白狐消失不见了。”
故事情节的真伪有待考证,故事讲述者本身讲得是绘声绘色,声情并茂,以至于听上去十分可信。
他一脸的虔诚真挚瞧在一群大老粗的兵丁眼里却是幼稚的傻帽,大伙一起挤兑他,“这都什么年月了,还讲狐妖呢,早不时兴这一套了!”
宋梁哼笑,“还真别说,这小狐仙有名有姓的,没准是真的呢,刘勋这小子头一桩桃花运犯到胡彩云手里了,就是这名字起的俗了些,还以为是谁家奶妈子出门打野食儿,勾搭壮小伙来了。”
活落众人哄堂大笑,一参领道,“头先听说事情是发生在咱们营里的,我还以为最后化了原形会变成富察统领呢,听到最后结局也没什么反转,等来个胡彩云!一听就是信口胡诌的!”
见没人买他的账,刘勋一挥手落下屁股,“你们不信拉倒!听个故事马马虎虎过去得了,各位至于这么揪细么?”
宋梁道:“知道你故事哪里讲得差劲么?就“腼觍相就”这地方,你那胡彩云羞羞答答的样子,压根儿就不是狐狸精骚里骚气的味儿。”说着一扭头指指富察垣业道:“这方面你得跟人富察统领多取取经啊。”
富察垣业骂道:“嘿,我说各位什么毛病,讲故事归讲故事,怎么老往别人身上攀扯呢?”
恭亲王抿了口酒,看向他问,“我怎么听大家的意思你跟狐仙狐妖颇有渊源?”
这一下问的周围人争着抢着回答,富察垣业急了,虚笑着说,“六爷别听他们胡说,卑职哪里懂什么狐狸啊?”
宋梁呸了口道,“富察兄可别睁着眼说瞎话啊,你胆敢同六爷撒谎?六爷!咱们富察统领深藏不露,唱戏的功底了得,尤其《蕉帕记》唱得妙,白牝狐这角儿唱得那叫一个活灵活现,栩栩如生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