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甜软着嗓子问:“你现在感觉好些了吗?”
男人在黑暗中,静静地“嗯”了一声。
苏甜也冷静了许多:“你义父这次的病情,很危急么?”
薄景墨声线平稳:“抢救时很危急,倘若没救过来,人就没了。现在已经稳定住了,性命应该无碍,只是肺部的感染,必须立刻控制,他躺了这么多年,完全没有正常生活的能力,身体自身的免疫力也已经低得不能再低,没有正常人抵御病菌的能力,如果控制不好,接下去也很难熬过。”
他的声音让苏甜觉得他已经能够平静接受一切可能性。
苏甜攥住他的手指,小声道:“既然我们都清楚目前的情况,假如真的发生不幸……你也要有心理准备,好吗?”
她心里是有点害怕的。
薄景墨在她眼里,强大得像是一座永远不可能倒塌的巨山。
那是全世界最坚不可摧的存在。
她从未见过他这么恍惚脆弱的瞬间。
她害怕,害怕他会崩溃,更害怕在他崩溃的时候她什么都帮不上。
薄景墨显得很冷静,甚至还冲她笑了一下:“嗯,病了这么久,不是几天几个月,七年了,可能他也躺累了,无论发生什么都在意料之中,我会妥善处理,你不用担心。”
苏甜点点头,又试探着问了几个问题。
薄景墨大致给她讲述了他和义父的关系。
薄景墨生父早逝,母亲很快改嫁,有了其他子女,没有长期生活在一起,关系也比较疏远。
他年幼就独立生活,十几岁攻读多重专业,成年才选定了事业重心方向,在哈佛攻读商学博士。
弗雷德是他生父的至交好友,薄景墨是在年幼时就认识了他,后来在哈佛期间又成为他的博士导师,关系愈发亲近,甚至认他做了义父。
弗雷德是商界奇才,年纪轻轻便声名远播,后来也曾叱咤华尔街,被称为点金圣手。
苏甜不太懂华尔街那些事,但大致听得出来,薄景墨的事业方向,乃至他的人生轨迹都和弗雷德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与其说是义父,实际更像是人生导师,对他的整个人生都有长远的影响。
这确实是一位良师益友,不同于普通的朋友,甚至比普通的亲人更为重要,也难怪薄景墨会为了弗雷德如此紧张焦灼。
对他来说这么重要的义父,苏甜也愈发觉得揪心,真希望能有奇迹让他康复。
薄景墨才二十多岁,他这一生还有很多时候需要这位良师益友的帮助,这些年弗雷德躺在这里,他在遇到很多难题的时候一定会很孤独,连一个能商讨问题出谋划策的人都没有。
苏甜忍不住问:“弗雷德也很年轻,算起来也就五十多岁,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是意外吗?”
薄景墨站在阴影处,光线极暗。
苏甜看不清他的脸色,也没有仔细观察。
她沉浸在一种难以抗拒的悲伤里,就像是为自己的父亲难受一样。
生活在从前的世界时,她从小就失去了父母。
虽然那时太小,可能还不懂悲伤是什么,但每逢忌日,外公外婆都会带着她去公墓。
小时候不懂得死亡是什么,总是蹦蹦跳跳的去,然而当站在墓碑前,看着父母贴在墓碑上小小的照片,她总是会忍不住哭出来。
生死之隔是连幼小孩童都无法抗拒的悲痛。
后来年纪越来越大,总是听到亲朋好友说她可怜,小小年纪就没了爸妈,苏甜也觉得难受,虽然已经记不清和爸妈相处的细节,可是却觉得好像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已经被生生剜去了,和其他普通孩子相比,她不是一个完整的人。
此刻薄景墨的沉痛不需要言说,苏甜能清楚地感知这一切。
弗雷德已经躺了七年,可是只要他还活着,对薄景墨来说,这个男人就仍旧是他的挚友,父亲,活生生地存在着。
可是如果他没了……他生命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将会被残酷地剜去,不能复生。
薄景墨声线低沉:“是脑梗,突发性的,跟年纪无关。”
原来如此,苏甜静默了半晌。
她攥紧他的手,说着一些明知天真但又不忍不说的话:“也许没那么严重,七年都好好的,这一次也不会例外,你请来的专家都是全球最优秀的,他们会竭尽所能救他,会好的。而且现在医疗发展越来越快,兴许不出几年,就会有突破性的进展,也许弗雷德……有可能会醒来。”
薄景墨无声地笑笑,抚了抚她的发顶,最终还是坚持让她回别墅休息,不必在疗养院耗上整夜。
苏甜有些担心他,不是很愿意走。
“你在这里陪弗雷德,我去给你买宵夜,应该有中餐馆,你想吃粥吗,吃点清淡的好不好?”
薄景墨摇头:“你得回去睡觉,我不饿。”
苏甜还要说话,正好秘书霍桑走过来。
薄景墨吩咐霍桑:“送苏甜回别墅,确保她上楼回房休息,等她睡着了你再回来。”
霍桑领命办事,亲自送苏甜打道回府。
苏甜实在没办法,便说明早要带早餐来找他。
……
薄景墨的秘书霍桑是他的亲信之一,非常得他信任,大事小事都会由霍桑经手。
苏甜和薄景墨在一起一年多了,和霍桑也渐渐熟了,虽然交流很少,但是坐在一起从来不会尴尬,就像是信得过的自己人,哪怕什么都不说,心里也很安稳。
但是今晚的气氛着实特殊。
霍桑亲自开车送她回别墅,这一路挺远,霍桑只是在刚发动车子的时候跟她确认过车内温度,并告诉她冰箱里有水,口渴的话可以喝。
之后就不发一言,又是夜里,车内显得格外沉寂。
苏甜本来就有很多疑问,在疗养院,薄景墨的状态也不好,她没有问太多,基本上只是听着他陈述,不敢打断他,也不敢追问。
她虽然对霍桑算不上了解,但经过一年多的相处,她大致感觉霍桑是个性格比较外向的人,挺擅长交际的,至少比薄景墨话多。
如果是往常,薄景墨安排霍桑开车送她,他一定不会把她晾在后座,一句话都不说。
不仅薄景墨不对劲,连霍桑都这么异常,苏甜心里的疑惑就更憋不住了。
她试着开口:“霍桑,弗雷德先生状况不好,薄景墨很难过,我心里也不好受,你能陪我聊聊么?”
霍桑看了眼后视镜,虽然心下有些愕然,但还是很快恢复往常,露出一个官方的微笑,态度也很温和:“好的,苏小姐想聊什么呢?”
苏甜知道霍桑是Y国人,绅士而耿直,并不是喜欢拐弯抹角的性格。
她想了想,干脆开门见山:“我知道弗雷德先生之所以会变成植物人,是因为突发脑梗,他脑梗发作的时候应该只有45岁左右,我刚才查过中年人脑梗的诱因,除了自身长期亚健康的隐患之外,通常都会有明显的刺激为诱因,我想知道弗雷德……当年是在什么情况下突发脑梗的?”
正在驱车的霍桑仿佛是安静了五六秒。
然后毫无波澜地回答道:“这一点我不是特别清楚,抱歉苏小姐。”
苏甜感觉到他有所隐瞒,不假思索地反问:“霍桑,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跟随薄景墨的?”
霍桑如实回答:“我和薄先生是自幼相识,如果按照A国的说法,我是薄先生的伴读,从小就一起相处,后来无论薄先生去什么地方,我都追随他左右,是他的近身秘书。”
苏甜直接拆穿他的掩饰:“既然是一直伴随他左右不曾分开,七年前你应该也没有离开过吧,弗雷德是他那么重要的朋友,他突发脑梗乃至全身瘫痪这么严重的事情,你怎么会不了解前因后果?”
霍桑轻咳了一声,像是调整了一下情绪,然后依旧是声线带笑:“我确实知道弗雷德脑梗,后续他治疗的情况我也一直有跟踪,但是具体的原因……我不是医生,确实没办法给您一个准确的答复。关于这个问题……您没有问薄先生吗?”
苏甜内心沮丧,语气也丧丧的:“忘了问了。”
霍桑笑道:“苏小姐您是薄先生的女朋友,有任何问题直接问薄先生便是了。”
苏甜被他弄得心里烦躁。
她哪能听不出霍桑有所隐瞒。
霍桑越是这样,她就越是多疑。但霍桑和薄景墨的关系又是那么密切,她没办法逼问霍桑,这个男人嘴巴如此严实,她不仅套不出他的话,而且还会惊动薄景墨,根本没有意义,还徒增烦恼。
苏甜便不吭声了,默默坐在后面玩手机。
霍桑隐约感觉自己得罪了这位小祖宗,又试着搭讪好几次:
“苏小姐,您饿了吗,想吃什么宵夜,我可以提前吩咐厨房为您准备。”
“不饿。”
“那……您还有其他需要吗,今晚薄先生可能不能回别墅陪您,我会在楼下待一段时间,您有任何需求都可以告诉我。”
“不必了,你该干什么就干什么,不用管我。”
苏甜冷淡的态度很明确了,霍桑也get到苏小姐已经强制结束聊天的意思,不再打扰她。
……
回到别墅后,苏甜简单洗了个淋浴。
她连泡澡的心情都没了,匆匆洗完吹干头发就躺上床。
看了眼时间,已经十二点了。
她想发个消息询问薄景墨的情况,但是又觉得会打扰到他。
他平常总是飞来飞去的,能够陪伴弗雷德的时间确实也很有限。他之所以要守在疗养院的病房,大概也是想单独和弗雷德相处吧。
虽然弗雷德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但也许薄景墨有很多话想对义父说。
何况她明知弗雷德情况不好,如果肺部感染得不到控制,今后会怎样还很难说,她攥着手机良久,最终也没有去打扰他。
即便如此,她也睡不着觉,一点困意都没有。
苏甜拿出手机刷了会儿作业。
她每当遇到事情,心情不平静的时候,都会通过刷题来缓解,如果能投入学习状态,就能暂时忘却所有烦恼。
然而今晚的效果却很差,她刷了半天也没有进入状态。
这时陆骁的微信进来,发了几句闲聊的话。
苏甜心情不好,本来不想理他,但是突然灵光一闪,干脆给陆骁回了个电话。
陆骁只是随便发条微信,外甥女竟然回电话过来,他表示惊讶。
“咋了?伦敦这个点应该半夜了吧,你还没睡?薄大佬呢?”
苏甜张了张口,听到陆骁咋咋呼呼的声音,她心头一暖,竟然觉得眼眶都热了。
陆骁没听到她的声音,诧异地挪开手机看了眼屏幕,确认是在通话中没错,他语气狐疑:“你咋不说话啊?信号不好吗?听得见吗,甜甜?”
苏甜深吸了一口气,声音细若蚊吟:“……小舅舅。”
陆骁犹如当头一击。
苏甜这丫头,虽然跟他相认了,但因为年纪差距本来就不大,又是同年级的同学,苏甜除了有求于他的时候,根本就不叫小舅舅,几乎都是直呼其名。
陆骁平时倒是也不介意,并没有把称呼放在心上。
只是猛然听她这么一叫,而且声音还好像带着哭腔,又是大半夜的……
陆骁就有点不是滋味了:“你咋了,到底咋了?你哭了?甜甜,舅舅在呢,你倒是吭声啊,出啥事了,吵架了?”
苏甜被他一连串的追问弄得鼻子更酸了:“没有,不是……我没事……”
外甥女吞吞吐吐的语气让陆骁更着急了,一想到隔着大洲大洋的距离,她本来是偷摸去跟男人度假的。
这个秘密陆骁和裴焕都知道,照理说明后天就该回来了,这么一搞……陆骁脑补无限,担心她是被甩了。
“你快说怎么了?!别怕,有四舅在呢,再不济还有你三舅二舅,薄景墨欺负你了是不是?你别哭,大不了就跟他撕破脸,我替你收拾他好不好,什么完蛋玩意儿……”
苏甜忍不住噗嗤一声:“你说什么呢?你是不是忘了你跟他达成了几个亿的合作,他现在也是你的甲方了,你说话注意一点。”
陆骁听她还能笑得出来,心下又松了口气,想着也许不是太严重的情况。
苏甜也不逗他了吧,就把今天去疗养院的经过,以及关于弗雷德的事情都跟陆骁说了。
陆骁听完便道:“老实告诉你,这个弗雷德我曾经查到过,知道他是薄大佬的博导,不过没听说是义父啥的。”
苏甜有点意外:“你居然查过?”
“对啊,当时是三哥跟我商量着一起查的,我们不都纳闷二哥和薄大佬的关系为啥那么紧张么,就查了不少,但是最终也没查到什么靠谱的,只是关于这个弗雷德,翻到了一张老照片……”
苏甜听完他的描述,惊愕不已:“你是说……商舅舅和薄景墨都是弗雷德的学生,还一起拍过博士服合照?”
“对啊,他们手里还拿着一卷东西,应该是毕业文书之类的,弗雷德是个金融巨鳄,他当博导的时间没多久,也没带过多少学生,最出名的也就是薄大佬和二哥了。”
苏甜捏着手机,陷入了许久的沉默。
陆骁提供给她的这个信息,仿佛是明确告诉她……她的某种猜测很可能是真的。
原本只是她的直觉,但因为陆骁的几句话,就像是一层薄薄的窗户纸,终于要被戳破了。
所有的真相,昭然若揭。
她心里突然慌得厉害,犹豫再三才开口:“小舅舅,我知道你的资源和人脉不少,我觉得弗雷德先生……他身上还有更重要的信息,我知道的太少,也不能直接问薄景墨,你能不能再去查一查。”
陆骁这一年来经手多少大生意,几个亿的合作都不在话下,像是奇经八脉都被打通了,智商情商都有显著提高。
苏甜这句话一说,他顿时就明白她的意思。
这么强烈的直觉,连陆骁隔着话筒都感受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