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妈妈也真是的,明明那个人有那么多遗产,钱不留给我这个女儿,都花在那个人的医药费上了。生活费才给这么几百块钱,真的太少了……我都怀疑那个人才是他们的儿子,而我是垃圾桶里捡来的呢。”
望着少女仰着下巴,吐露着讥讽嘲弄的双唇一张一合,陆云晟只感觉到天旋地转,无边的黑暗就像一个黑色的漩涡在眼前扭曲着,将少女的面容拉扯着更加狰狞,他惊慌地后退一步,脚下猛然踩空,就像是突然被吞入无尽的黑暗之中,猛然从噩梦中惊醒了过来。
极具惊慌的喘息伴随着强劲的心跳声,陆云晟感觉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干了似的,整个身子就像是被淋了一场雨一样湿透了大半。
真是阴魂不散的噩梦。
意识仍旧昏昏沉沉的陆云晟揉了揉太阳穴,只感觉嘴唇干涩,全身软绵乏力。他下意识地掀开被子想要下床,谁知踏出去的左脚完全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
他的膝盖直接一软,一瞬间因为重心不稳而摔倒在了地上,疼得直接闷哼出声。
这一刻,陆云晟怔了怔,有些呆呆地望着自己双腿上斑斑驳驳的狰狞疤痕,那些明明已经淡下去的伤痕如今又原原本本地出现在了自己的双腿上,他本是昏昏沉沉的脑子一下变得清醒了起来。
“云晟你没事吧?”
“哐当——”的一道响声引起了客厅里宁家三人的注意。在他们紧张地冲进客房时,就见陆云晟整个人狼狈地摔倒在地,被子和枕头也都掉在了地上。
“没事,劳烦你们费心了。”
抬眼对上宁晚晚紧张苍白的小表情,她眸色澄透,清亮的眼里浸满了担忧,只有陆云晟自己知道,此刻他的心里有多心不在焉。他收回视线礼貌地说着,随后在宁景山的帮助下成功地坐在了轮椅上。
沈曼荷见他嘴唇干涩,给他倒了一杯水,嘘寒问暖着他身体的情况,生怕他腿上刚刚拆线的伤口一不小心又崩裂了开来。
陆云晟是真的没有摔伤,刚才摔倒时正好把被子卷在了身下,再加上地上恰巧有个枕头缓冲,所以幸运地没有压到伤口。
见陆云晟安然无事,宁晚晚一颗悬着的心才算是放下。
喝了几口温热的水后,陆云晟觉得自己暗哑的嗓子舒服了不少。
在表示自己想在房间里看会电视后,终于再度迎来了自己独处的空间。
待门完全合上后,陆云晟将电视的声音微微调响。
刚才,他能明显地感觉到宁晚晚的目光一直如影随形地追在他的身上。
陆云晟也不知道自己此刻心里究竟是个什么滋味,似乎把电视的声音调响,就能压制住耳边骤然跳快的心脏声和心口不断涌出的浮躁。
在确定外面听不见自己的动静后,陆云晟用双手撑住轮椅两边的扶手。
不料他此刻真的是体虚得紧,哪怕用上自己所有的力气,一个简单抬起臀部的动作都显得非常艰难。
果然,不只是双腿几乎是无知觉无反应的状态,连上肢也几乎没有力量。即使已经熟练掌握着坐轮椅的技巧,也无法自由地移动自己的身体。
这么几下简单的动作,就感觉眼前一阵发黑,只好无奈地靠回轮椅上深深地呼吸。
在缓过力气后,陆云晟缓慢地抬起僵硬且略带麻痹的右腿,试探性地用伤势较轻只是骨裂的右脚踩在地上。骨折的地方已经愈合,但仍然如同踩在刀刃上,只是踏出一步就痛得无法用力。
伤筋动骨一百天,更何况是遭遇了车祸被碾压到了双腿。所幸的是,现在双腿因为血液循环不通畅产生的水肿现象并不是很严重,也没有产生肌萎缩。
他眸色暗沉,又用手敲了敲左腿的膝盖,一股无言的沉重压在心口。
车祸导致他的左腿十字韧带断裂,虽然一年前已经进行了手术治疗将韧带重建,但那道十二厘米长的外伤过于严重导致他的左下肢神经麻痹,自车祸后就一直是没有知觉的。
神经恢复不同于普通的骨折,神经细胞是不可再生的,运气好只是肌肉萎缩和关节僵硬,一年半载就能康复,运气不好就是面临着瘫痪的可能。
身体一旦出现神经损伤之后就会有很高的致残率。因为,有的神经损伤属于永久性的,根本不可能恢复到原来的状态。
所以,在第二次手术取出钢板时,得知他的左腿在这一年间一直是没有知觉的,脚板不能像正常人一样与小腿垂直,主治医生委婉地告诉他,想要身体恢复到健康状态,基本上是一件特别困难而又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虽然经过半年的康复治疗,他的右腿能慢慢地下地走路,无需终生坐轮椅度日,生活也能慢慢地自理。
但神经损伤无法恢复的情况,他只能靠着拐杖拖着无知觉的左腿走。若运气好慢慢地恢复损伤的神经,他也很难恢复到正常人的水准,基本上成为走路一颠一颠的、偶尔会有麻木感觉的瘸子。
这还是基本恢复的情况下。
他也的确用了五年的时间,摆脱了拐杖恢复到了这个水平。
但是,他并不甘心自己终生只是一个走路一瘸一拐的废物。
在离开宁家后,通过将近一年反反复复的手术治疗和两年多的康复治疗,更因为医学技术一直在进步,陆云晟奇迹地治愈了双腿。
之后又用了三年,将身体真正恢复到了普通人的健康状态。
前前后后一共十一年的时间,他终于像个正常人一样,不再一瘸一拐,不再走不到半个小时就累得气喘吁吁。甚至可以跑,可以跳,可以开车。
然而,现在——
陆云晟完全没想到,在自己即将走向人生巅峰的这一刻,竟一睁眼又回到了自己被宁景山带回宁家的那一日——自己正坐在后车厢里,而宁景山正在前座驾驶着他那辆桑塔纳。
最初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因为参加了宁景山和沈曼荷的葬礼,因为同样是大雨滂沱的日子,所以才梦到了他们初遇的那一日。
刚开始也确实不想那么快醒来,因为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宁景山和沈曼荷了。
那个十三年前滂沱大雨的日子,已经久到他几乎已经记不清晰……自己为什么会同意让一个陌生的家庭“收养”自己……被宁景山从医院接去宁家的这段路上,他一个人坐在后车厢里又在想些什么事情……
如今重温这一日的场景,陆云晟发现自己的大脑空空得竟一瞬间什么都想不起来。直到,他看到了车窗外在大楼门口挥着伞柄灿笑的宁晚晚。
他的心口瞬间被各种复杂的情绪填充得满满的。
因为记忆早已模糊不堪,久到只剩下了那些断断续续的负面场景,所以他有些不确定,宁晚晚在那一日是否同样下了楼。
应该是没有吧……第一次见面好像是在宁家的客厅里。
呵……他怎么做梦还梦到宁晚晚主动地下楼来接他呢?对她来说,自己可是鸠占鹊巢的讨厌鬼。
但现在,望着头顶熟悉的天花板——他曾经住了几乎五年的地方,又望着桌上镜子里清晰倒映出的脸……那张对于陆云晟而言已经完全陌生和青涩的少年容貌。
因为久卧病床的缘故,没有光泽的脸色透着病态的苍白和暗沉,他嘴唇干枯发白,几乎没有血色,黑眼圈极重,看上去整张脸没什么精神……的的确确是十六岁高一时因为车祸不得不休学的自己。
睡完一觉发现还是原样的陆云晟无法再自欺欺人这一切只是梦境。他深吸口气,不得不接受了自己莫名重生的事实。
2010年2月19日,是陆云晟一生最大的转折点。
本是利用这个难得的春节同父母一起出国旅游,然而,谁曾想到原本是幸福的家庭旅行,竟在凌晨去机场的路上遭遇了一场飞天横祸。
明明遵守着交通规则在路口等着红绿灯,却遭遇一辆超速闯红灯的车辆撞击车头。
车辆严重损坏变形,开车的父亲当场死亡,坐在副驾驶的他虽然被及时抢救保住了性命,但双腿却落下了残疾。
唯一幸运的是,坐在左后座的母亲,在医院里治疗三个多月后正式出院。
后来得知,肇事者不仅超速行驶,还涉嫌酒后驾车,但因为没有选择逃逸,而是主动报警并且积极配合交警部门的处理,所以就算负事故全部责任,量刑一般是不会超过三年的有期徒刑。
而他无力支付医药费,家属都是年迈的老人根本无力承担赔偿责任,也没有财产可以执行,法院也无能为力。
很可笑吧,明明毁了别人的一生,却只付出三年有期徒刑而已。
而因为这场不幸的事故,陆云晟从云端跌落进泥里,幸福的人生完全被打乱了。
在父亲去世后,周围人都在安慰他和母亲,他的外公外婆、舅舅舅妈也经常来医院看他们,对他们寒虚问暖。
舅舅舅妈还向妈妈打包票说会照顾好他的,也的确一星期至少来了五六天。
因此,小时候就讨厌他的表妹更加讨厌他,偶尔几次过来看他,都是板着一张臭脸。
他是唯一的男孩子。小时候也的确感觉到了外公外婆重男轻女的封建思想,自己一直获得着比同龄小一个月的表妹更多的关怀。
所以,得知他以后可能无法走路时,外公外婆都非常担心,生怕他这个独苗苗以后无法延续后代。
但几个月后,父亲的合伙人经营不善。本想接到了一笔业务让公司起死回生,谁知投资失败,令公司亏了一千多万元,一下子变得负债累累。
这样的压力和绝望足以让人自寻短见,但母亲却为了救双腿残疾而日益颓靡的他咬牙撑了下去。
他为了相依为命的母亲也咬着牙坚持,靠打止痛针和吃止痛药缓解疼痛,希望自己能尽快康复来减轻母亲身上的重担。
但坐着轮椅重新回到学校的那一日,他听到了亲戚们和同学们窃窃私语的议论,那些或同情或怜悯或幸灾乐祸的目光扎在身上非常的疼,他最终受不了优等生成为众人背后耻笑的站不起的残废这样的落差,又或者说同学们同情怜悯,处处要照顾他的氛围更让他感到难堪。
他没有再去学校,在没有痊愈前,根本没勇气出现在外人的视线里。
而他原以为的善意的世界,也在这一刻彻底地露出了原形。
那些在事业上和父亲称兄道弟的朋友们一个接着一个消失了,那些和父母要好的同学们和朋友们,除了个别探望和捐了一些爱心款后,大部分根本连个影子都不见。
家里的积蓄是留给他治病的,母亲不得不将一套小间卖出还债,除了要照顾他外,还要身兼数职,原本就刚刚出院的身体一天一天地垮了下来。
原本来他们家勤快的舅舅舅妈们渐渐以工作忙和要照顾孩子为由,推三阻四地不愿过来。外公外婆为此还有些不愉快。
但之后,舅妈检查出怀有二胎,而且早早做了检查是个男孩。哪怕是超生罚款都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
知道这个好消息后,连重男轻女的外公外婆的心也牵挂在这个唯一的健全的男孩身上。
因为在他们眼里,那才是真正属于他们家族的后代。
所有的事情只能一个人扛,自己身体不舒服也硬着头皮撑下去,于是仅仅不过一年的时间,母亲竟因为他而被累垮了身子,很多器官出现了病症,得了严重贫血、肝炎等多种疾病,不得不再次住院治疗。
而他自然也成为了众人眼里的烫手山芋。
住院前,母亲苦苦哀求,舅舅和舅妈才勉强地伸出援手,让没有地方可去、生活不能自理的他寄住进了他们家。
最初,他的确心存感激,后来才意识到他们只是在做一些表面功夫忽悠母亲,背地里在母亲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时狮子大开口地向母亲讨要了抚养费,甚至多次怂恿母亲卖房。
担心自己死后孩子没人照顾的母亲,就这样落入了他们的圈套。将那套住的房子卖出后,那些钱一半花在了母亲的治疗费上,另一大半则被舅舅和舅妈以各种理由私吞了。
而他们也没有如嘴上答应的那样照顾着他,每天都只是把他关在小房间里让他整日整夜地躺在床上度日,饭菜也从不考虑病人的忌口。
而他们也没有护理经验,长期躺在床上导致血液不循环,加之他们一两周才为他清洗一次,双腿水肿伴随着炎症和营养不良,导致他的全身经常忽冷忽热。
虽然舅舅和舅妈他们没有明说,但他感受到了另一种层面的嫌弃——他被视为了透明人,他们对他的死活并不在意。
在表弟出生后,那曾经非常讨厌他的表妹端着饭碗进来时,居高临下的眼神流露着复杂的怜悯:“以前挺讨厌你的,也一直很羡慕着你,现在觉得你真可怜……陆云晟啊,他们现在所有人的心都在弟弟的身上了,已经没有心思照顾你了。就连爷爷奶奶都忘了比起刚出生的婴儿,你才是更需要照顾的病患……但他们宁愿在我们家带孩子,也不主动说把你接到家里照顾。因为在他们眼里,那个孩子才是继承姓氏香火的存在。你和我们的姓氏不同,在那些老一辈的封建思想里,你再优秀也是终究是个外人,那个孩子才是亲孙子……如果你还是曾经那个优秀的你的话,或许还能夺回这份偏爱。但现在,已经没可能了……就像我从一开始,就没这个可能一样。”
这是陆云晟第一次听到这个讨厌他的表妹对他说这么多的话。
“你还不知道吧。姑姑已经快不行了,爸爸妈妈担心你的抚养权和监护权会落到他们头上,正发愁着怎么解决你的事情……你以后怎么办呢……我们家已经没有房间给你住了……而你现在没了房子,每年还需要那么多治疗费……哎,如果我是你,宁愿在那场车祸里直接死了算了……”
正如表妹说的,表弟出生的那一个月,母亲已经病得很重,眼看就要不行了。
担心自己家会一辈子被他这个累赘拖累,担心母亲会把抚养权和监护权给他们一家,舅舅和舅妈不顾当时的约定,急急地想把他丢给外公和外婆抚养,巴不得立刻和他撇清关系。
他是个累赘。
大家家里都很困难,养不起他,也供不起他的医药费。
他们都有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孩子当然更重要。
他知道——
哪里都不欢迎他的到来。
从那种无能为力的不甘到最后的绝望,陆云晟已经不再旧时光有了对未来的期许,只求奇迹发生,母亲能熬过这一场重病。但母亲并没有熬过去,和父亲一样把他抛下离开了。
这是他人生最黑暗最绝望的一个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