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令姝坐得离她不远不近,她一动,立时就闻到一股不深不浅的柔和花香。
初时有些茉莉的甜味,再细细品来,又带着些橘调的清香,最后的余味却是扑面而来的沉溺百合,让人久久回味,无法放下。
这样一味香,李令姝不知是什么名字,但用在一个守寡的太后身上,似乎有那么一点不太合适。
不过,李令姝也无暇去品评这道香,侧耳一动,便就听到太后的爽朗笑声。
“陛下哪里有什么要紧的事?”太后顿了顿,“不过是之前政事繁忙的缘故,略有些寒症罢了,太医也是谨慎,怕陛下忧心政事不好好养病,这才叫闭宫静养的。”
“再说了,他是晚辈,怎好让堂叔和堂婶去看望他呢?”
太后是绝对不会松口的,谁要看陛下都不被允许,唯独李令姝可以去侍疾。
李令姝垂下眼眸,心里却很清楚,这不是太后信任她,而是因为她太无足轻重。若是惹了事,说不得直接就被灭口,根本不足为惧。
她跟那位依旧躺在乾元宫的皇帝陛下,在太后眼中说不定都已经是死人了。
思及此,李令姝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太后一门心思对付安王妃去也,倒是没看到李令姝的异样。
就听安王妃道:“既然娘娘如此言,便也不是咱们不够诚心。”
太后立时露出一个异常得体的笑容:“安亲王及王妃一向都很忠心,这是朝前朝后,文武百官,皆是有目共睹。”
话说到这,意思差不多已经很足。
因为她们俩个打嘴上交锋,弄得方夫人及两位小姐就只能站在一边,低着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十分的尴尬。
太后敷衍完安王妃,才把目光转到方夫人身上:“瞧瞧,我们妯娌两个说起话来,竟是忘了正事。”
她点了点那两位姑娘:“皇后且瞧瞧,都是年纪相仿的好孩子,以后也可日常请进宫来说话。”
李令姝乖巧得很:“是,娘娘所言甚是。”
就在这时,她突然感受到一道炽热的目光。
不用抬头,也知道是安王妃在注视着她。
可能是她本人就是这样的性子,看谁就大大方方看,绝对不遮遮掩掩的,叫人平白笑话。
所以她好奇这位年轻的皇后娘娘,就那么堂堂整整的看,看得李令姝头都要抬不起来,只得佯装捏手里团扇。
太后轻咳一声,道:“安王妃头一次见皇后?这孩子很好,体贴又孝顺,对皇儿也是一万个忠心的。”
安王妃就说:“皇后娘娘年纪小,倒是害羞呢,抬头叫堂婶瞧瞧。”
先帝是独子,并无兄弟,也只两三姐妹,安亲王作为堂弟,关系是最亲近的。到了李令姝这一辈,确实应当叫安王妃一声堂婶,会显得亲切许多。
不过根据从太后那得来的经验,李令姝却是不能开口就乱喊。
她微微抬起头,对安王妃露出一个羞涩的笑。
整个过程,她都没说话。
安王妃是浅浅看了一眼皇后那张美丽动人的脸,心里记下这个人,也就不再关注。
这么连续打岔两回,太后也略显无奈,忙命人请方夫人母女三人坐下,又请了其余的命妇一一上前。
有安王妃怡然自得坐在那,气氛就略有些怪异。
不过,既然人都已经进宫,今日都行程必要好好走下去。
因此只要是领着闺秀进宫的命妇,都是竭尽所能地夸赞自家的孩子,一个比一个积极。
李令姝冷眼旁观,突然觉得她们脸上的端庄得体都不见了,剩下的只有血盆大口。
那嘴,是会吃人的。
大概又见过几位平平无奇的,最后领着千金上来拜见的是岭南振国将军郑英奇的夫人年氏以及她们家的三位小姐。
这是今日进宫来,带闺女最多的一位。
她人长得很高,嗓门也挺大,上前来就直接给太后、她和安王妃行礼,说话跟炮仗似的,一个字比一个字快。
李令姝猜她应当一直在岭南陪着将军驻军,倒是比那些京里矫揉造作的夫人们要看着顺眼一些。
她拜见完,自己就退后一步,把那三位小姐往前推了推。
瞧那三个闺秀的年纪,似乎都很相仿,长相也不太相似,估计都是妾室所出。
果然,她这么一动作,下面的夫人们就有那么几个交头接耳,一脸看好戏的表情。
“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安王妃,咱们郑家除了能保家卫国,生闺女也是满大越都有名,娘娘看喜欢哪个,领进宫给皇后娘娘作伴呗。”
这话说得太粗俗,以至于许多人是想笑不敢笑,生生在那憋着。
太后兴许是早就知道她这么个人,听了这话眉头都不带皱一下的,只说:“家里千金多,是好福气。”
年夫人就有点不高兴:“哪里是好福气,人口太多都不好养活。”
太后:“……”
安王妃“噗”地笑出声:“本王妃就喜欢年夫人这样的爽快人,有话直说最畅快。”
年夫人咧嘴一笑:“王妃娘娘也是爽快人。”
她们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跑慈宁宫叙旧来了。
太后略沉了沉脸,还是敲了敲扶手道:“年夫人,家里这几个孩子都叫什么名儿,多大了?”
年夫人就把她们的名字说了,最后强调:“今年都十六,跟皇后娘娘相仿,她们一定能玩得好。”
李令姝:“……”
不,这位夫人,本宫觉得你想太多了。
太后不太耐烦跟年夫人这样的人打交道,把目光在那三个小姑娘身上来回扫过,最后落在了站在最右侧的那个身上。
李令姝记得,这一位叫郑欣芝,是郑将军家的五小姐。
在李令姝眼中,这几位瞧着都差不多,前面的冯婧妍和王小怜都已经很出色,就显得她们几个很平淡。若说漂亮也是漂亮的,却也只是仅此而已。
她不知道,为何太后独独看中了郑欣芝。
她也无暇去猜测了,看完郑将军家的几位小姐,就到了去百禧楼看戏的时候,太后就看了赤珠一眼,赤珠就上前一步。
“太后娘娘及皇后娘娘特地在百禧楼摆了戏台,早一月就叫备了大戏,请各位夫人小姐一起过去观赏。”
话音落下,她就上前扶着太后起身,而李令姝这边,苏果也上前来,扶着李令姝跟在太后身后。
道场得最晚到,离场却又得最早走,这规矩倒也是头一次见。
李令姝跟在太后身后,只觉得头上发冠沉甸甸的,脖子也有些累,不过瞧着外面的暖阳,约莫再过小半个时辰就要开宴,午膳过后是可以略歇一会儿的。
这么想着,李令姝又有了精神。
反正过了这一次,短时间也没什么年节,加上陛下又在病中,宫里应当不会再有这么大的场面,需要她穿戴全套礼服过来撑场面。
一路安安静静出了慈宁宫,李令姝先去送太后坐上步辇,然后才坐上自己的那个,摇摇晃晃往百禧楼去。
这一处李令姝还从未去过,因此也是有些好奇的。
宫里这一景一物,跟着天时四季轮转,春日的复苏、夏日的热闹、秋日的萧瑟和冬日的隆重皆是李令姝从未见过的景。
若是以后有机会,要把这长信宫一宫一殿都看一遍,也不辜负这一遭穿越,两世为人。
春日的风带着暖暖的醉人的香甜,柔柔从脸颊上飘过。
李令姝眯着眼睛,抬头瞧了瞧宫道中央逼仄的天。
天很蓝,云很白,却也只那么窄窄一条,一眼无法望尽。
她突然想起身后那些青葱岁月的少女们,也不知她们是抱着怎样的心情踏入宫门。
或许她们是高兴的,也或许是哀伤的,但这个时代里,讲究的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母既然有这个意愿,做儿女就得去遵从。
李令姝想,或许赫连荣臻对太后,亦是如此。
无论他心里如何想,大面上,他都不能跟太后说一个不字。
哪怕他是天子,是皇帝,是九五至尊,也是一样的。
或许,他跟她们,也没什么不同。
作者有话要说:陛下:不不不,皇后您想多了。
陛下:朕特别不听话!
第33章
然而那么一群青葱少女们,却并没有皇后娘娘深思得这般不愿,她们或许没有那么兴高采烈,却也都是欢欢喜喜的。
对于她们来说,嫁个好夫婿比许多事情都重要。
这关乎一辈子的命数,也关乎未来的人生,一旦选错,那以后日子就无论如何都过不下去了。
等一行人浩浩荡荡到了百禧楼,李令姝才发现这地方设计的极为巧妙。
百禧楼说是楼,实际上算是一个两层高的大开间,上下门扉拆掉的时候,二楼的露台处就可以当成是观礼台,清晰看到院中也有两层的戏台。
戏台不大,可布置却像模像样,跟坊间的戏台别无二致。
春日里,惠风和畅。
天色正好,不冷也不热,李令姝便扶着太后上了二楼,请她直接坐在正中间的主位上。
这位置看戏最好,正正当中,戏台上的每一个细节都一览无余。
李令姝略退后半步,坐在了她的右手边,而太后左手边那把椅子,依旧是空着的。
不多时,命妇们就都坐定。
安亲王妃正好坐在了李令姝的右手边,坐下后还跟她说了句话,李令姝简单答过,就不再去看她。
对于现在的李令姝来说,她的身家性命都掌握在太后手中,太后不喜欢的人,她也最好不要多有接触。
坐下不多一会儿茶点就摆上来,李令姝简单看了一眼,大约是御膳房直接准备的,样式口味她大多都吃过,就不胆怯了。
大戏,这就拉开序幕。
李令姝原就没怎么看过戏,现在听这么一出全是半文半白的戏,听起来异常吃力,最后也只大概弄明白,这讲述的是一出儿子儿媳赚了大钱不愿意好好侍奉母亲,最后家道中落,反而是母亲收留他们,反悔一家团圆的故事。
李令姝:……
这戏真是送到太后心坎上啊!
李令姝看不太懂,也嫌吵闹,可她脸上却一点都不能显露出来,只能睁着眼睛,一脸陶醉地发呆。
她脑海里天马行空,思绪飞来飘去,最后又飞到身边的安亲王妃身上。
说实话,安亲王妃真的挺合李令姝眼缘的。
她长得很美,是那种没有冲击性的美,可能是身高的缘故,她就是静静站在那,也让人觉得飒爽英姿,很是不凡。
再加上她利落的行事作风,更容易让人心生好感。
不过,这样一位安亲王妃,居然会对心叶茑萝过敏。
想起心叶茑萝,李令姝微微一愣。
既然太后原本就没想请安亲王妃,那李令嫣费这么大劲儿,弄这一套又是为什么?
李令姝趁着低头吃茶的工夫,迅速推导出两个结论。
其一是太后对忠勇伯李家其实并没有那么信任,今日赏花宴请了谁不请谁,李家只能靠猜测,拿不准实际。
其二则是李家很清楚安亲王妃的性子,知道她今日无论请不请都会来。
为何李令姝推测是李家不是李令嫣,因为这件事靠李令嫣是绝对办不成的,若里面没有萧夫人的手笔,她又怎么在宫里行事?
萧夫人知道,忠勇伯多半也知道。
看来自己这个庶出的女儿,忠勇伯都不是不在意,甚至是有些厌恶。
李令姝一口热茶下肚,浅浅又抿了一口。
今日的茶很好喝,李令姝尝着是略带了些茉莉香的白茶,再细腻的她就品不出来。
安亲王妃看她喝茶喝得认真,忍不住笑:“这是岭南茉莉白片,每年只御供两斤。”
李令姝喝茶的手微微一顿,小心翼翼看了眼太后,见她似乎正沉迷在戏折子里,这才小声说:“谢谢王妃。”
安亲王妃看她那可怜巴巴的小模样,心里倒是挺软的。
她这个人,最是眼睛里揉不得沙子。
看谁合眼就愿意看谁,看谁不顺眼,一辈子就都喜欢不上。
她今年这岁数,膝下儿女成双,女儿同李令姝差不多大小,却是个骄傲活泼的张扬性子。
再看李令姝的眉眼,就知她在宫里日子过得不好。
安亲王妃不由就升起些许恻隐之心,这股子慈母柔情来得很仓促,可她也从来不是含糊不清的人。
“你这丫头,瞧着也怪不容易的,以后若是有事,可以来找堂婶。”
李令姝微微一愣,她这话说得倒是十分亲昵,还带这些不一觉察的关怀,可她跟安亲王妃不过就才认识一个时辰,再多一刻都无。
“王妃……”
安亲王妃粲然一笑:“不为别的,就为你眼睛里这份干净。”
是了,若说她喜欢李令姝什么,就是那双好似会说话的凤目。
她的眼睛清澈、有神,细细看去,仿佛是一颗闪烁着光芒的曜石,闪着透亮的光泽。
安亲王妃看她一脸迟疑,摆摆手,不再说话。
她看人最准。
若不是自己这双眼,她不会有现如今的幸福日子。
大越的女人,就没有一个不羡慕她的。
当年安亲王还是世子的时候,因其父朝上犯错被贬斥,等到世子束发也没有姻缘着落,还是少时的她同他见过一面,这才求着父亲许下这门亲事。
从她过门那年起,好事就接踵而至。
先是高祖殡天,先帝继位,老安亲王隐退,把王位传给了世子。
紧接着新上任的年轻亲王就因为是先帝最近的堂弟,被特许招入安华殿议事,从那时候开始,安亲王妃的日子就一日比一日过得好。
或许是因为少时相遇,也或许是因为两人共患难,是以安亲王待她如珠如宝,身边什么通房侍妾侧妃都无。
如今王府的两位小殿下,皆是她亲生,一儿一女,凑成一个好字。
所以,安亲王妃最得意的就是她这双眼。
她只看一眼李令姝,就能知道她是个心思纯正的人,跟太后是完全不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