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这世上,欠了别人的,终究是要还的。
第3章 变化
及笄礼成,宾客散尽。
毓秀院正厅里头燃着沁人心脾的丁香制成的香料,缕缕青烟升起,丫鬟们从外头有规矩的进来,将沏好的茶水挨个儿放置在主子们面前,个个皆是低眉顺眼。
陈宴宁抬起茶杯轻轻吹了吹茶叶,闭眼细细嗅过,笑着道:“这茶是今年新上的?”
忙碌一上午的陈善终于可以坐下来歇一会儿,瞧着自己最宝贝的小女儿对茶艺这般上道,笑着摸摸自己的胡子,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前些天新得来的,据说这茶一年只取一季的春茶,产量极少。”
一旁故作乖巧的陈辞宁笑了笑,手指拂过桌面碰上茶杯,慢慢抬起来道:“爹爹得来的,自然是没话说的好东西。”
陈善看着她点点头,不动声色的敛起对着陈宴宁的亲近,眼神只带着一星半点笑起:“今日及笄礼成,便是大姑娘了,日后定要好生听长辈的话。”
张氏见他一刻也停不下来的模样,又生怕敏感多疑的陈辞宁多想,笑着打趣道:“瞧你爹爹说的这话,四丫头哪里是那种不懂分寸之人。”
“前些日子我叮嘱你的事情留意的如何了?”陈善不打算将话题一直留在陈辞宁身上,直接掀过这个话题说起别的,他余光不经意瞧见垂眸细细品茶的陈宴宁,一时叹了口气,“可有合适人选?”
说到这个,张氏却是抚掌而笑:“老爷不提我倒是给忘记了,前些日子勇毅侯府徐大夫人递来了拜帖,说是如今正是春暖花开的好节气,在南江庭院开了一场茶诗会,正好邀请了咱们府上的丫头去,算算日子,恰好是明天。”
陈辞宁心头百转千回,眼前一亮,轻轻屏住气息挺直腰板听两人的对话。陈宴宁靠在椅子上单手抵着下巴,稍微斜了一些脑袋看着她自以为不会被人发现的小动作,心头冷笑,移开了视线。
陈善惊讶道:“可是两个都请了?”
“可不是,往日帖子上从来都只有小五的名字,不曾见过四丫头的,今儿倒是稀奇了。”张氏笑的眉眼弯弯,看起来着实是在这事情上头用了点心思。
陈善点点头,缓缓道:“这也是一桩好事,这么多年来辞宁虽说跟着去参加过几个,却都只是顺带着的,这回幸而添上了她的名字。”
说完这话,陈善忽然想到了些什么,偏过脑袋来瞧着陈辞宁,细细叮咛道:“既然被邀请一道去了,那便要好生约束自己的行为,可莫要给国公府招惹闲话才好。”
陈辞宁不以为然,垂下脑袋眉尾挑起,瘪瘪嘴应声:“是,女儿知晓了。”
下午张氏约了布庄的韩师傅选料子做衣裳,带着两个丫头一前一后上了马车,她坐在前头那辆马车里,两个姑娘坐在后一辆。两姊妹双双相顾无言,陈宴宁一言难尽的抬手掀起帘子朝外看去,陈辞宁却是别开脸闭眼小寐。
还未到布庄,只听见外头街上一阵喧哗,陈辞宁睁开眼睛朝陈宴宁看过去,陈宴宁正紧紧盯着外头的场景。
不远处背对着她站了一位湖青色长袍的男子,那背影熟悉到她压根不用多想便知是谁。微微吐出一口气,放下帘子作势提起裙子便要下马车,谁知陈辞宁一把按住她的手,面色沉沉,眼中闪着奇异的光。
陈宴宁被桎梏住,迫不得已只好重新坐回去,缩回手皱着眉头问她:“你这是做什么?”
听见外头嚣张跋扈的怒吼声,陈辞宁见她这般抵触自己的靠近,心中疑虑更深,慢慢将自己的手收回,温柔道:“五妹,爹爹可说了在外头不比在家中,定要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眼下你尚且还未出阁,贸然去了大街上若是被毛头小子们瞧见了,传入爹爹耳中可又是一通说教。虽说爹爹宠爱你,可你也得顾忌着爹爹的颜面啊。”
这话听起来是道貌岸然循循善诱,可谁知道其中究竟藏着她多少的一己私欲。
瞧着陈辞宁欲要继续开口言语,陈宴宁本就还因为早上的那一出不想搭理她,便稳住烦躁的情绪,抬眸看向她:“四姐姐还要继续说些什么,说那外头的男子是元亲王的世子楚衍,说他为人生性风流,行事嚣张?说他待我好就是因为瞧上了我这么张脸,想哄骗我托付真心?”
陈宴宁满目尽是无语,她神色认真,瞧的陈辞宁都开始怀疑自己究竟有多少心事是被这丫头猜到了的,然后听她道:“这么些年,从我和阿衍哥哥熟识到如今我再有一月及笄,四姐姐你都只有这么一套说辞,难道不能换换吗,不知道我已经听到厌烦?”
这是头一回,她从陈辞宁脸上看见这般精彩的变脸,单单一瞬间,那张娇颜上轮番滑过震惊、慌乱、尴尬、无地自容这几番神情来,陈宴宁感慨万千,心中忍不住为她鼓掌,着实佩服。
“你……你怎的这般说我。”陈辞宁眼眶里头包着一包泪,差几分马上就掉下来。
陈宴宁头疼,急忙抬手:“停停停!四姐姐,我可不是怜香惜玉的翩翩公子,你做出这般叫人心疼的模样来莫不是叫我心疼你?求姐姐行行好吧,我是当真不想瞧见父亲唬着一张脸训斥我了,四姐姐也不愿我被父亲教训吧?”
马车继续往前走,陈宴宁发觉耳边楚衍的声音渐渐远去,她的期待瞬间降至谷底,瞧着陈辞宁愈发是不顺心。还有不远的一段路,她眼不见为净的阖上双眼靠着,抿着唇角鼓起腮帮子,着实有些生气,若是陈辞宁没有阻拦她,这会儿岂不是就与楚衍相遇了。
听见她反问,陈辞宁的一包泪掉出来也不是,憋回去也不是,瞧着她闭上眼睛了,赶紧抬手用袖口捻干净眼泪水。
马车随着马儿行动来回摇晃,陈辞宁发髻上的步摇晃动着。她双手紧紧攥在一处,指甲发死力掐住另一只手的虎口,关节泛着青白,目光怨恨的盯着陈宴宁,过了许久才收回视线。
陈宴宁今日……着实有些让她摸不透了。
分明昨日都还一切正常,怎的睡了一觉性子大变,就连对她的态度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陈辞宁想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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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渐渐笼罩,湖玉关上窗户探回身子,她将窗边的海棠花枝从花瓶中抽出来,举起来放在鼻尖轻嗅,抬眸瞧着斜斜靠在榻上翻书的陈宴宁。
那人的身姿妖娆,脖颈修长,漫不经心的垂下眼眸有一搭没一搭的翻阅着,葱段一般白嫩的手指落在纸张一角。屋内清净,湖玉一时间看的有些入了迷,手上用了点力气捏着略微有些枯萎的花枝。
脑海中忽然想起来今日临去毓秀院前,陈宴宁对她说的那一番话。她说自己昨夜入梦时仿若被梦魇缠上一般,竟是走马观花看完了她这一生,她看到陈辞宁害得陈氏一族惨遭灭门之灾,看到国公爷国公夫人断头时,还看到她们被杖杀时的场景。
纵使心存疑惑,但湖玉却也是打消了心中对陈宴宁身份的一抹怀疑,她说的那些梦里所见虽说不可全信,但毕竟大宅子内院,多留点心眼总归是好的。
陈毓宁与她是一母同胞的亲姊妹,会不会害陈宴宁都未可知,更何况压根不是一个肚子里出来的陈辞宁呢。
手上的力气大了些,花枝扎入肉皮,湖玉轻呼一声回过神。
陈宴宁应声抬眸,左手卷起书卷直起身子,柔声问:“怎么了?”
湖玉摇摇头,捧着花枝走到圆桌前放下,拿起小剪刀将灯芯剪了一些挑的亮点,放到陈宴宁跟前去,她笑着道:“方才走了神,将花枝捏的紧了些,谁知道这都已经枯了的花枝竟会伤人皮肉。小姐,夜深了,仔细伤了眼睛,早些歇息吧。”
这样一番无他心思的随意闲话,倒是让陈宴宁感慨起来,可不是吗,陈辞宁就犹如这枯萎的花枝一般。原本瞧着它漂亮好看,便日日精心打理悉心照料,以为这东西不会伤人,谁知后来却伤了所有人,成了那把最狠的利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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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便是徐大夫人开的茶诗会,陈宴宁身着银白色对襟双织海棠轻纱裳,一头青丝挽起,别着两朵淡粉色珠花,斜侧压了一支银珠蝶花步摇。
她平素最喜爱穿艳丽的红色,虽说性情温软,可艳红衬的她整个人白白嫩嫩,好看的紧。京城上下十三位嫡出世家女中,陈宴宁排最末,自小被众人娇称小十三,曾有人说起过,这些人当中,惟有陈氏宴宁与范氏嘉柔压的住红色。
今日这身装扮一出,旁的人不说,倒是同她关系最好的范嘉柔浑身都是不耐烦,站在她身旁上下不住地打量:“哎,我说,你今儿怎的这般低调。”
陈宴宁扬了扬下巴,眼神定定的瞧着正座的徐大夫人,缓声道:“还是收敛些的好。”
若是她猜的没错,今日这一出戏,便是徐大夫人要给她的三子徐远锴选妻。今世再来,陈宴宁早已对徐远锴的那点子皮毛之情淡的不能再淡,纵使亲眼瞧着他娶旁人,怕是自己眼皮都不带眨一下。
她虽这么想,可旁人却不这么认为,尤其是徐大夫人。
她自小倾慕徐远锴的事情京中谁人不知,饶是喜欢那张脸也是喜欢。今日她若是过分张扬,徐大夫人当真瞧上了她,这一世岂不又成了祸出□□。
更何况,自己不出风头,终究有人出风头。
陈宴宁眼神不经意看向张氏身旁乖巧的陈辞宁,范嘉柔顺带着看过去,无语的瘪瘪嘴巴。
她带着范嘉柔往后头退了一些,试图减少些旁人的注意,只是京中两位貌美佳人站在一处成最亮丽的风景,不注意都难。
就在陈宴宁频频皱眉欲要转身出去时,忽而听闻有人惊喜道:“那不是元亲王世子楚衍吗?”
第4章 世子
楚衍这个人,生的一张好皮囊,五官俊俏的挑不出错处来。一双桃花眼勾人的紧,剑眉星目,鼻梁高挺,薄唇微微挑起一丝,当真是公子翩翩,举世无双。饶是上一世陈宴宁便已经发现他比徐远锴长得更好看这个事实,眼下还是忍不住感慨。
陈宴宁原以为再听这人的名字时,大概不会再有旁的情绪来波动自己的内心,但等到今日这人再出现,她才发觉有些事情压根都是自己控制不了的。
比如眼下,楚衍刚从拱门进来,目光便不偏不倚的落在了她的身上时,陈宴宁的内心就犹如落入油锅中的蚂蚱一般七上八下跳个不停,压根找不到安放之处。
想到他此时的处境,陈宴宁面色怅惘,但又因再次相遇而带上了一星半点的雀跃,手指轻轻勾起手边的衣裙,正出神时只听见身旁的范嘉柔同她道:“我曾经听长辈们说过男子唇薄,便是为人生性清冷,凉薄无情。你瞧他那一副容貌,却偏生成日混迹于勾栏瓦舍内,风流浪荡、不思进取,看来长辈的话不可信。”
陈宴宁没好气的掐了她一把,轻声斥责:“谁说他唇薄就是凉薄无情?”
他分明是那般长情,上一世……他登基为帝后,览遍天下却还是只身一人,守着她的牌位过了一生。
每每思及此,陈宴宁的心口就止不住的疼痛。
正难受呢,身旁这不懂得看人眼色的高门千金却偷偷附在她耳畔调笑:“怎的?你这般见不得我说他,莫不是又看上了这位,当初人家巴心巴肝对你好的时候,你可正眼都不给一个呢。”
陈宴宁偏过脑袋瞪了她一眼,幽幽叹息道:“那会子可不是年少无知,旁人说他不好我便断了这份感情,眼下想来也真是可惜的很。”
范嘉柔直起身子不可思议的多看她几眼,惊叹道:“你这榆木脑袋可谓真是开窍了?看出你们家那位的黑心思了?”
“滚吧你,成日嘴巴里头没个正经。”陈宴宁没好气的笑骂。
这番话一出,范嘉柔更是惊讶了,瞧着她往前走急急跟上去,在后头丝毫不顾及形象的道:“别走啊,小十三,快跟我说说看你到底是怎么发现的?”
陈宴宁刚停下脚步,后头这人没站稳一头撞在她的背上,陈宴宁偏了偏身子往前倒去,面色慌乱,手刚刚抬起准备去拉范嘉柔的手借点力,便被一只强筋有力的胳膊抓住,随后自己被扶正站好,那只手也紧接着离开她的肩膀。
这一番利索连贯的动作简直让范嘉柔站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待回头去看那人,只看见楚衍阴沉的面容及紧抿的唇。
往日他一贯是面如桃花,嘴角带着轻佻的笑,这样凶神恶煞的模样范嘉柔从未见过,竟是生生吓得后背出了一身冷汗。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范家三姑娘急急握住陈宴宁的胳膊,往她身后窜去。
陈宴宁目光怔忡的盯着面前男人清隽的面容,咬着牙齿细细颤抖,好半晌才开口道:“多谢世子。”
“世子?”楚衍桃花眼微眯,继而冷笑一声。
这笑声更是让范嘉柔不敢多看他,他身旁的李忱笑着打趣:“阿衍,瞧瞧你把这两位姑娘都吓成这副模样了,怎么一点也不知怜香惜玉?”
说罢目光下意识瞧了一眼范嘉柔,垂眸轻笑。
楚衍没回应,只多看陈宴宁一眼,确认无碍后抬步便走,他身后熙熙攘攘的一大片人也跟着离开。
风起,空气中只残留了他身上熟悉的干净气味,陈宴宁抬手轻轻握住一缕,笑起来。范嘉柔心有余悸的拍拍自己的胸膛,后怕的回头又看了那群人一眼,急忙趴在陈宴宁肩膀上窃窃私语。
“真是从未见过这般煞人的楚衍,还真是有些害怕。”
陈宴宁转过身去,待那人消失在自己眼前时,她心情极好的开口:“方才不是背地里说人家说的起劲儿,现在怎么怕了?”
范嘉柔挽住她的胳膊,两人一前一后错开一些距离准备出园子转转。陈宴宁刚一转过脸,便发觉陈辞宁在张氏跟前柔顺的说着什么,然后张氏朝她看过来,抬手轻轻示意,陈宴宁拍拍范嘉柔的手背松开她去了张氏跟前。
张氏上下将她仔细看了一番后,担忧道:“方才发生什么事儿了?若是你四姐姐不告诉我,我都没发觉。”
“我方才差点摔了一跤,阿衍哥哥服了我一把,阿娘,我无碍的。”陈宴宁伸手拉住张氏的手指,轻轻捏着晃动了几下,撒娇道:“我又不是泥娃娃做的,哪有那般脆弱。”
张氏闻言才松了一口气,将她宽大袖口上的褶皱轻轻抚平,润声道:“今日外男众多,你同嘉柔又都是未婚配的世家女,切要小心一些。”
身后范嘉柔百无聊赖的声音传来,陈宴宁轻笑:“阿娘,这些我都知道的,您就放心吧,嘉柔想要去海棠苑赏花,我同她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