焐热——七里马
时间:2020-02-10 08:45:35

  没有三媒六聘,没有锦绣嫁衣,甚至连仪式都没有,就这么无名无分地跟了黎疏进庄里,这在当时看来,连妾室都不如的。
  而于凉凉不在乎形势,形式只不过是种束缚。
  她的未婚夫潘家公子,未成亲之前已有三房小妾,她嫁过去是正妻,风风光光的三媒六聘,当家主母,永远压在这些小妾头上,即便生的孩子也要压过她们的孩子,可又怎么样呢。
  她大概会郁郁寡欢,由于新鲜感得到一两年宠爱,完成身为正妻生育嫡子的任务,安静孤寡地度过一生。
  于凉凉在课桌上转个头继续趴着。
  可当时的黎疏不一样。
  他跟她遇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身上充满凛冽寡决的气息,冷漠却纯粹。
  他沉默,是因为他想沉默;
  他无情,是因为他本来便无情。
  他杀人,是为了完成任务,所以从不手软——没有道德,没有束缚,没有同情,没有不忍,甚至没有在意。
  从小到大,有无数人在于凉凉耳边教导着她为人处世。
  如何穿衣,如何吃食,如何站着,如何坐着;
  面对父亲、母亲、兄弟、叔伯等如何请安,如何言谈,如何得体,如何大方;
  出嫁后要如何相夫,如何教子,如何不辱门楣……
  她的世界里没有冷漠的人,只有虚伪和客套。
  她的世界里没有无情的人,只有假装喜欢和假装热情。
  她想知道黎疏。
  知道他何年何月何日何时生。
  知道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
  知道他爱吃的和不爱吃的。
  甚至知道他的穿衣喜好。
  也想让黎疏了解自己。
  真正的于凉凉。
  学了走路,学了吃饭,学了穿衣,学了得体。
  学了烹饪,学了刺绣,学了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学了为人处世,相夫教子,像条鱼保持新鲜般保持着贞操,从小就是为他人准备的于凉凉。
  山庄的第一个晚上,是他们的洞房之夜。
  没有盛大的送亲,没有繁复的礼仪,没有喜宴和大红花轿,没有喜床上铺满的莲子和吃生饺子,以及喜婆那句拿腔带调的“生的”,以及她必须要做出的羞涩表情。
  在夜晚来临之前,她写了封书信,让人送回家里。
  信在路上。
  而她在等黎疏到来。
  于凉凉至今记得,在太阳落山的时辰里,她站在窗口望着那片垣古久远的月亮缓缓升起,如同银盘般嵌在夜空上,仿佛永远不会落下,仿佛此夜永恒绵长。
  黎疏推门,踏着一席月色而来,面容仍旧清冷寡淡。
  月亮静默无垠。
  他们之间也相对无言,只有她忍不住忐忑,与欣喜。
  帷幔轻摇,红烛染火,在宽衣之后,他们躺在床榻之上,于凉凉伸胳膊把手环在黎疏的脖颈之上。
  这是一个女人不会被教导做的事情。
  她是默默屏了一口气息做这件事的,家中的规矩从未告诉过她洞房那天要在男人面前表示主动,这是孟浪,会被夫家看作狐狸精。
  可黎疏不会这般看她。
  他是真实的。
  而她是快乐的。
  她想告诉他。
  烛火静燃,帷幔投出挂于两侧的影,他亦在她身上落下影。
  良久。
  可黎疏的眼始终从未被任何情绪侵染,即便他的瞳孔中有她的倒影。
  他把她的手拿了下来。
  ——他不喜与人接触。
  于凉凉知道,黎疏对她并无感情,不过为了负责,才把她带回来。
  可那时的她,抱着懵懂而热烈的期待,怀着妾心如苇的热情。她想,人的心不是石头做的。总有一天他会感觉到的。
  只要她努力一点。
  努力一点。
  亲密完毕后,即便黎疏都不让她抱着他,她也悄悄地用手指贴了贴他的手。
  不见月亮,见着被月光染亮的他的侧脸,也觉得满心快意。
  现在——
  于凉凉再次转了个头。
  现在的黎疏面对哭泣委屈的徐萌萌,会解释自己并没有做过。
  在她问他晚上要不要去她家吃饭,而他沉默片刻,却答应——
  原来他也会心软。
  这一世的黎疏,是个拥有七情六欲的人。
  下午,林喻回来,推了推趴着的她。
  于凉凉起身,林喻望了望她的眼睛,不由得惊异:“凉凉,你怎么眼框红了?”
  “睡觉时压得有点疼。”于凉凉轻声说,摸了摸自己的眼睛。
  “哎,你呀。”
  于凉凉笑了笑,等林喻走进去后,坐到自己位置上。
  平复心情,整了整课本,于凉凉让那些像是横在喉头的浓烈情绪慢慢缓下来。
  她不能再回想起过去了。
  不能了。
 
 
第7章 惊艳吗?
  十月中旬是校庆。
  每个班级都要出节目,他们这届由高一(3)班班长主导,准备搞出众望所归的汉服Show。
  届时,学生们将轮番穿着各个朝代的衣服,在学校大会堂上走秀。
  林喻就很喜欢古装,便自动承接了他们班级负责人的任务,大概女生都会有点儿古装情节,能够穿着汉服在众多学生和老师面前,有种说不出的期待感。
  为了这个Show,她忙得不可开交。
  校庆开始前五天开始在学校大礼堂正式彩排,外面的主持人念着讲稿,其他已经准备好的节目正在陆续而出,配合灯光师调灯。
  汉服Show的学生们在后台打扮,Show听起来好玩,但要做的事情太多了。
  网上租衣服,穿衣服,确认每件衣服的朝代和佩饰,古装繁多,不同衣服有不同发饰,还有注意面妆。
  虽然是学生举办,但校庆场合也不能含糊,他们甚至专门请了两个历史老师指导。
  于凉凉跟林喻关系好,便自发成为后勤人员,过来帮忙打打下手,给女生们穿穿复杂的裙子,画画面妆,确认饰品牢固之类。
  此刻,镜子前,于凉凉低着头给林喻涂睫毛膏。
  林喻坐在椅子上,往下看:“凉凉,你真的不参加走秀吗?我觉得你还蛮符合的,长相很古典。”
  于凉凉起身:“不了。我不喜欢那么多人看着。”
  林喻笑:“胆子真小。”
  于凉凉:“画好了。”
  林喻转身望向镜子。起身。
  她的脸偏圆,把眼睛画长,睫毛画浓画翘,齐刘海和披散的长发,配上橘色明朝襦裙,有股娇俏风格。
  “你的化妆技术还不错嘛。”林喻对着镜子端详半晌,转了转圈,仿佛挺满意。
  于凉凉笑。
  每个班都各出六个人来走秀,自然都是身材苗条,五官端正的,很适合上装。
  举目望去,此刻女生们穿着或黄或青的衣裳,佩着不同朝代的饰品,插金簪,戴步摇,或执团扇,或持灯笼,或捏秀帕,或拿同心结。
  男生或戴冠帽,或穿铠甲,或手持长矛,或轻摇纸扇,互相闹着玩笑。
  都是十六七岁的年纪,欢声笑语,熙熙攘攘,好不热闹,令她忍不住想起了自己上世在府邸内跟丫鬟玩耍的时光。
  有几个女生把手放在腰侧,在互相学着请安。
  ——垂眼半低头,不许扬头或歪头。
  很小的时候,嬷嬷就凶厉地在她身后站着,其实真正的行礼是很难的,衣服也很碍事,行动根本不方便。
  ——微蹲不过脚,双肩平衡,不许弯腰;手贴在腹部,双腿并拢,不可露出鞋尖。不许东摇西摆,眼睛不许乱转。
  每天都要练两三个时辰,才能休息会儿,以至于后来她都讨厌起嬷嬷。
  于凉凉把睫毛膏放到化妆台前,听到徐萌萌的声音:“黎疏在吗?”
  她推开门进来,四处张看。
  林喻对徐萌萌有点不太待见:“又来找黎疏了,自从黎疏跟张汝龙打了一架,她就老认为黎疏是为她打的。”
  前几天,黎疏和张汝龙莫名前后出去,回来后相安无事,大家还以为他们握手言和。哪知道,次日,张汝龙就带着伤来上课,大家才知道,他们只不过定了时间去校外打架——不让老师参与。
  而输赢,从外表来看就已经很明显了。
  徐萌萌化了浓妆穿着啦啦队的衣服,高马尾,红色短裙,十分抓人眼球,她找了半天没找到,外面有人在喊她,便郁闷地出去了。
  这时,于凉凉听到有人说:“拿两瓶水过来。”
  正好化妆台下面就是一箱矿泉水,她伸手拿出两瓶,循着声音方向递过去。
  声音靠近里间,是男生更衣室,黎疏从里面出来。
  于凉凉愣了愣。
  瞬间,过去如柳絮般扑面而来。
  他戴了假发,前额发被梳起,露出明显的美人尖,黑发半部分用白绸拢起,两端飘逸地散落在侧,其余长发垂在身后。
  内里是交领白衣,淡蓝色丝绸束腰,踏着绣着金色纹理的白靴,全身都紧致贴身,严丝合缝,显出精瘦的身材,身后背着一把剑。
  “卧槽,好帅……我差点以为是在演电视剧了。”
  “好帅啊啊。”
  “太适合了,真的可以去演电视剧!”
  ……
  众人七嘴八舌的讨论,尤其是女生,几乎都被惊艳到。
  黎疏皮肤白皙,五官冷峻,眼神有种天生的冷漠,奇异地适合古装。站立时身姿提拔,眼神淡漠,便如冰天雪地,扑面而来。
  却也如雪山般,清秀绝伦。
  林喻在身边喃喃:“我第一次知道古人描述的剑眉星目是什么了……”
  于凉凉转身把水放回化妆台上,离开了人群。
  二楼的走廊里。
  望学校偌大的操场和草地,把下颌搁在平放的胳膊上。
  似曾相识的人。
  似曾相识的场景。
  似曾相识的惊艳感。
  似曾相识的酸涩与钝痛。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是要逃避现在已经不记得的黎疏,大概是逃避虽可耻,但有用——可耻的是那些她最近总是无数次断片般想起的心情。
  成亲后。
  问他的那些问题,他总是不回答。
  与他亲近,他总是不喜欢。
  每日不过起床、练剑、吃饭、休息,别无其他,对于生活中的一切事物不甚在意。
  即便对刘大娘和刘芳花也是如此。
  在山庄里待了一个多月后,他接到任务,需要下山。
  于凉凉很是紧张。
  怕他要去的地方很冷,想准备棉衣。
  怕他要去的地方很热,又想准备纱衣。
  怕他荒山野外露宿,想准备驱虫药草。
  怕他流血受伤,又想准备金疮药膏。
  那时,黎疏走进屋来,却发现她给他准备足足有半人高的行囊时,淡淡瞥了眼,不予理睬。
  直到她征询过刘大娘和刘芳花之后才知道,黎疏外出什么都不带,只带银子和剑。
  那时候她舒了口气,才轻轻觉得好笑。
  自己真的没见识。
  有银子什么买不到呢?
  然而,她始终想为他做些什么。
  最为擅长的是针线活,原本想给他制衣,可惜黎疏习惯刘大娘做的衣服。
  她思来想去,便在寺庙里求了平安囊。
  诚心斋戒三日,抄写经书,而后把经书焚化,放进囊内,贴身佩戴,可保平安。
  黎疏很少带物品,身上连坠饰也没有,她便小心地把平安囊缝在袖口,一来加厚袖口耐磨,二来他是用剑的,贴近手比较好。
  望见他穿上时,她竟十分满足。
  即便他根本都不知道她锈了平安囊。
  ……那时小心翼翼的爱慕连自己也惊讶。
  现在想来,她真正享受的应该是爱人并为之付出的感觉,大概所有女性心中对喜欢的男性都会有这么一丁点母性情节,做饭,缝衣,准备周全,温柔以待。
  身后有人来的动静。
  于凉凉转过头,见黎疏站在身后不远处。
  她不明白现在的黎疏为何要跟着她,明明以前他都对她不甚在意,不曾关注。
  黎疏上前一步,于凉凉以为他会说什么,谁知他走到她身前,伸手用拇指擦了擦她的脸。
  错愕。
  温柔的拇指,带着属于男性的粗糙,温凉,动作是缓慢的,却带着抚慰的意味。
  ——他从来没有这样对待过她。
  黎疏低头,吻住了她。
  从两瓣唇相触开始,于凉凉脑海便是一片空白。
  他们前世是接过吻的。
  第一次是在山洞里,她主动吻他。
  第二次是在洞房之夜,她主动吻他。
  第三次是她决定离开山庄,她主动吻他。
  第四次是她离开黎疏,嫁给别人,再无意跟回黎疏,黎疏在把她带回山庄的晚上在床上吻了她。
  可是都很久很久了。
  久到她对黎疏的吻都已经没了期待。
  久到她当时流着泪。
  用这个身体接吻还是第一次。
  从小看电视的熏陶,让她想过自己会谈恋爱和接吻,却没有想过会是黎疏。
  他的气息灼↑热起来。
  而她轻轻推开了他。
  上辈子的黎疏不曾喜欢过她,就像她在离开山庄前,才在门槛里发现了自己缝制的平安囊。
  也许他从第一次出去就没带过。
  而她却把自己的心意错放了很久,惦念了很久,偷偷开心了很久。
  喜欢一个永远不会喜欢上自己的人,只是自我感动罢了;
  喜欢一个天性冷漠却觉得自己能把他焐热的人,只是自尊在作祟罢了;
  上辈子,当她把自己人生最美好的东西全都给了他——身体、最美好的年华,天真和热情,在得不到回应的时候,她就已经放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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