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甫怀之对外说法,他家里人丁稀少,父母早亡,到他这一代除了老家的远亲,就只有他一人了。有传言说,七八年前他在南人朝廷为官时,有过一个未婚妻,但入了大缙朝之后,甫怀之没正式娶过妻纳过妾,前些年房中有收几个美人,宠幸不过几月又转送给了朝中同僚。
府里没别的主子,关系很简单,明春说来念去,不过是些下人安排,再是甫怀之的吃穿住行偏好,他对外物有些讲究,但并不要求多精细,对下人甚少苛责,是个很好的主子。
要说这府里唯一的异数,就是阿笙了。
明春言及阿笙,险些脱口而出“那傻子”,看云婉言谈文雅的样子,她换了个形容,“那位姑娘,头脑不甚灵光,大人见她可怜才收养的,姑娘您见到了要小心,莫要被她伤到。”
“甫大人收养了她?”云婉讶异。
“春日里大人出门见到的,就领回府里养着了。”
云婉心道,甫怀之竟这样有心?若是真如此,那关于他的传闻就不可尽信了,这倒是一大善人之举。
她心中不完全相信明春的说辞,与她耳闻的甫怀之不甚相符,总归想眼见为实。
这机会来的很快,第二日,余氏便借着将女儿的衣物用品送来的由头,让云婉的贴身丫鬟端着一副前朝字画和一箱元宝来了府上。
云婉知晓母亲的意思,表面是拿东西拜谢主人家,实则当然是为了她父亲走礼。
甫怀之没怎么推辞便收下了,温和地询问她,“云婉小姐昨夜休息可好,一切都习惯吗?”
他说这话时端着一盏大红袍立在窗边,清俊的面庞藏在袅袅热气后面,有些看不分明,日光洒进来,为他整个人镀上一层金边。
高挑、修长、挺拔,就像是一棵雨后葱茏的柏,又像是晨光里苍劲的竹。
云婉垂头,“尚可,多谢大人关照。”
甫怀之呷了口茶,又道:“听闻云婉小姐擅长工笔,桌上有则在下刚刚画的小像,可否赏光一评?”
云婉的画和人一样出名,她外祖父常怀将军夸她,中都多少儿郎不如她一笔。
“云婉献丑了。”
她口中说着,脚下往书桌方向走去,桌上铺着一幅墨迹未干的画作,花团中坐着位手捧蝴蝶的姑娘,这画用色大胆,笔法很细腻,虽然构图有些太过偏移,但仍不失为一副佳作。
“大人功底深厚。”云婉诚心诚意赞了一句,“栩栩如生。”
“这副画,是我摹的。”
云婉闻言又拿起画仔细端量一番,这副画内容她未曾见过听过,观其用色下笔手法也不是她熟悉的,“恕云婉才疏学浅,不知大人临摹的是哪个大家作品?”
甫怀之轻笑,“云婉小姐随我来一观。”
云婉落在他身后两步远,随他出了书房拐进了园中。
“阿笙。”
一进园,云婉就听到甫怀之扬声叫人,接着一道藕荷色的身影从假山后冲出来,直直到甫怀之面前才停下。
“你来看打架吗?”那道身影发出一记脆生生的疑问。
云婉这才看清眼前是个身着藕荷色衣裙的圆脸姑娘,她正双手环着甫怀之的腰,仰头与他说话。她长相颇甜美,又有些眼熟,云婉环顾四周景致,想起这就是甫怀之画中的人与景。
“什么打架?”甫怀之为阿笙擦拭鼻尖上细密的汗。
“大虫,小虫,唰唰唰。”阿笙连说带比划。
“我来是要给你介绍个妹妹。”甫怀之道。
“昨天那个吗?”
“嗯,昨日与你提过的那个妹妹。”
阿笙像是才发现身边有人,她转过脸看了两眼云婉,突然扭头埋进甫怀之怀中,再不肯抬头了。
云婉面色有些僵,明春不是说甫怀之房中无人吗?甫怀之带她看这一出,又是什么意思?
甫怀之一手揽着阿笙,一手指向园中,“这便是在下说的原作,应物象形。自然之美,不可道尽不是吗?”
“甫大人对谢赫六法多有体悟。”云婉勉强回道。
阿笙躲在甫怀之怀里又偷偷看了几眼云婉,她抱着甫怀之的腰摇了摇,口中说了些着听不太清的娇嗔言语。
这番举动落在云婉眼中,委实是像在同她耀威,云婉一介阁中闺秀,不想再看二人于她眼前有伤风化地亲昵,匆匆找了个头疼的借口便告退了。
等人走远了,甫怀之把小傻子从自己怀里挖出来,“你在做什么?”
阿笙脸蛋红扑扑的,“妹妹好好看。”
甫怀之哑然,“你害羞?”
阿笙哪懂得什么叫害羞,就是觉得云婉比园子里所有的蝴蝶还要漂亮,心里头想亲近她,又怕把她惊飞走了。
“妹妹好看,”她又重复了一遍,“不要她走好不好?”
“她很好看?”甫怀之眯着眼睛问。
“嗯嗯嗯!”阿笙不住点头。
“她好看,还是我好看?”
阿笙立刻陷入不知如何评判的迷茫之中。
甫怀之从不知道自己能这样幼稚,在一个小傻子面前,与一个女人争美,但是他眼下突然牙一酸,就是非要阿笙说个一二出来。
“说得好了,有金丝枣吃。”
这是赤/裸裸的诱惑,然而阿笙不明白,她努力思索了一番,最后很认真道:“妹妹好看,妹妹是阿笙见过的,最好看的。”
没等甫怀之冷脸,小傻子又加上句,“但是阿人也好看,阿人不一样的。”
“什么阿人?”
“你呀,阿人。”阿笙一脸嫌弃,似是在埋怨他怎么连自己名字都记不住。
她听多了众人对他“甫大人”的称呼,自然以为这就是他的名字。
甫怀之失笑,也不去计较她说云婉更好看了,“是大人。”
“大阿人?”
“不对,甫大人。”
“阿大人?”
“把阿去掉。”
“大人?”阿笙咀嚼这个称呼,她不懂这词背后代表的位阶意味,只觉得真是个奇怪的名字。
小姑娘鼓着脸颊,一脸认真地叫他,这情形一时又让甫怀之有些恍惚,恍惚过后他听到自己说,“安之。”
“什么呀?”
“你可以叫我安之。”
“安之?”这回阿笙学的很快,没有叫错。
她说话的腔调很软,又有点喜欢拖长音,将之字拉的很长。
“安之——”
阿笙对新学到的东西很有重复欲,甫怀之没有应她,她自己也能玩的很开心。
她跟在他屁股后面,拽着他的袖子,“安之?安之!”
这一声声称呼,在某个时刻把这十年的痛苦和灰暗都挤压掉了,时光重塑,仿佛他们仍在恩州莫湖村,前面走的是那个无忧的少年甫怀之,后面跟着的是无虑的伶俐阿笙。
甫怀之猛地转过身,捏住她的腮,“之什么,老鼠一样,不要叫了。”
阿笙眨巴着大眼睛,她口齿不清地提醒他刚刚他答应过的话,“安之,要吃枣。”
甫怀之平复呼吸,将那一瞬的暴戾压下去,这事不是她的错,是他自己先挑起的,他勉强挤出一个笑来,“我们去吃枣。”
阿笙伸出两根手指头,点上甫怀之两边唇角,“安之不要笑了,这样不好看。”
甫怀之没了表情,抿着薄唇。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故事我自己还挺喜欢的,写的我rio寂寞
还是要写下去啊……
第16章 陷害 ...
云婉是个教养极好的大家小姐,她父亲自小就对她寄于厚望,教导也很严厉,甚至远超读书尚算聪慧的大哥。
民间流传有“天下美人何其多,唯有双姝动中都”的说法,这双姝指的就是元妃和云婉,但元妃是皇帝的女人,对其美貌的称赞总要隐晦一些,于是说起中都城第一美人,一般指的就是云婉。
她的行卧仪态都受过良好教养,每每女眷宴会后,都要有人学一番她的走路步态。云婉的父亲邓成德因着年轻时面如冠玉娶到了大将军的小女儿,从乙等进士中脱颖而出,做了京官,去掉了祖上十几代的农门气,因此十分相信用亲事改变家族命运。
云婉这样的美人,是邓家飞黄腾达的一块踏板。
这是云婉第一次在人前如此失态,她快步回了自己的屋子,连裙裾沾上花叶也没注意到。她是匆忙被送进秘书监府上的,自己惯用的下人没能带进来,因而也没人在后面提醒她。
明春奉了茶上来,看着云婉因羞恼红起来的眼尾晃了下神,娇柔的美人生气起来不但不会惹人厌烦,反倒是更生动动人了。
“姑娘可是被哪个不长眼的冲撞了,奴下去替您惩治,您是府内贵客,受不得怠慢。”明春压下心中丝丝妒忌道。
云婉心想,是你家主子怠慢了我,你敢去惩治吗?教养使她说不出口这样的话,只缓了口气道:“无事,是天有些热了。”
明春点头,“今夏热的早,奴去要些冰来。奴与内需掌事是同乡,平时照顾奴很多。”
她话意是表露自己人脉,显示自己是个能干有用的助手。云婉听出来了,她再顺了口气,若有所思上下打量她。
“我在前面见到了一位姑娘,和甫大人举止亲昵。”
“这不可能。”明春道,“除了二林,甫大人并不喜下人近身。”
“她不是下人。”
“这……许是姑娘看错了?”
接二连三被否认,加之甫怀之与女子在她面前不顾仪态的亲热,饶是再自控守礼也起了气性,云婉冷声道:“我眼睛好得很,没有看错。”
明春一愣,心中有了不好的设想,她试探道:“可是位圆脸的姑娘,眼睛颇大?”
云婉回想了想,点点头。
“那,许就是,甫大人带回来的那位痴儿了……”明春犹疑开口,“奴只能猜到她了。姑娘莫要误会,她举止思维与孩童一般,并不是……”
云婉没往下听明春的话,她再回忆一番刚刚那圆脸女子说的话和面上神情,心道原来如此。但此番解释并未平息她心中怒气。
什么君子,什么善举,说的那样冠冕堂皇,不过就是见色起意,又欺负痴儿不明事。
云婉为自己对甫怀之的气质误判而恼恨,一时对甫怀之的印象跌入谷底。心想若不是要求他帮忙救爹爹,她是一丁点都不想与这样的人扯上关系。
明春见云婉比刚刚回来面色更冷了,心中有些疑惑,悄悄去前院打听,这才知道这些时日,甫大人似乎将那傻子收房了,时有被下人撞见不顾旁人的拉扯。
她琢磨推测,云婉这多半是醋了。她心中一时恨意大增,这傻子怎么几次三番与她过不去。
阿笙哪里知道自己平白多了个恨她入骨的敌人,还兀自于花园玩的开心。
这时节许多花都已经败了,阿笙近日的乐趣是抚弄草叶子,小径上不知从哪里有几片散落的花瓣,红艳艳的,瞬时将小傻子的目光吸引住。
她顺着花瓣往前走,走一步捡上几片,不多会儿就捡到一大捧,阿笙喜气洋洋地正要拿回去给甫怀之看,突然见到路尽头墙根底下有根冒烟的小圆筒。
她上前去拿起来,接着便听到刺耳的呼救喊叫声:“快来人!走水了!”
中都城已经有半月没下过一滴雨了,天气干的很,火很快便蹿了起来。浓烟滚滚,火光映入阿笙眼中,耳边是各种惊呼求救声,阿笙一手捧着花,一手拿着还在冒烟的火折子,整个人都愣住了。
混乱间,有人狠狠推了下她的肩膀,将阿笙撞翻在地,烧的断裂开的窗框砸下来,直直冲着阿笙而去。
一股力道将她从另个方向拎了起来,语气不善:“傻的连躲都不会?”
“安之,好可怕。”阿笙扔下手里的花瓣和火折子扑向来人,“怪物来吃人了……”
甫怀之训她的话还没出口,余光就瞥她扔下的火折子,他眉头蹙起来。
云婉提着裙摆惊慌失措地跑过来,见到甫怀之,她压下慌乱,与他行了个礼。
甫怀之同她回礼,低声道:“云婉小姐放心,在下会给小姐一个交代。”
院子里的偏房突然走水,云婉自是很不安,但现在尚在救火中,起火原因还未调查,甫怀之便给了这么个说法,很是让她惊异。
她视线落到他怀中的阿笙身上,似乎有些明白他的意思了,矜持地点了点头。
这火发现的时候就已经着旺了,烧了半个屋子才算勉强止住,好在位置偏又是个空房,没什么人伤亡。
离了火源,阿笙渐渐觉出身上有些异样的疼,她扯住甫怀之,小声哼唧,“安之,背痛。”
甫怀之将她调转了个身,发现阿笙背上到底是被那落下的窗架划到了,自肩胛一直到臀上,贯穿整个后背的一条长口子,上面寸余较深,下面还算浅些,但都见了血。
甫怀之挑起唇角,露出个相当和煦的笑来。
“好得很。”
废墟残垣还没收拾,甫怀之便集合了全府的下人于大堂中,顺便叫来了云婉在一旁观审。
阿笙的背上好药之后,疼的愈发厉害了,她僵直着身子走路,不敢弯腰扭头。
甫怀之扔在众人面前一支火折子。
“这是谁的物件?”他语气轻缓,面上温柔,好像是在单纯关心谁丢了东西似的。
众人有些莫名地对视,都大气儿没出一口。
“这根火折子,是在起火的墙根发现的。”甫怀之继续道。
这下更没有人认了,再普通不过的一根圆筒,没有任何标志,这东西只要掉了就没主子了。
“若是见过别人谁拿过这个,在西院走动,也可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