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傻子阿笙再次被没有任何交代的扔回后院,明春多方打听,和之前一样,还是一无所知。
突如其来的一场问话,让明春有些战战兢兢,她对阿笙比之前多少上心了些。可这样又过了小半个月,甫怀之都没再要明春和小傻子上前,她渐渐懈怠下来。
因着阿笙住在客房,厨房按照招待客人的菜式规制上的三餐。阿笙所谓的自己会吃饭,不过是抱着饭碗扒拉,明春之前都是给她夹在碗中一些菜品,等她吃完,再将她没动过的菜式撤下来自己偷偷吃。
慢慢她也不给阿笙夹菜了,反正这傻子什么也不知道,也不会说。明春给阿笙盛上一碗饭让她在角落吃,叫来自己做洒扫的小姐妹小红一起在桌上吃。
小红一会儿夹一筷子菜,一会儿瞅瞅默默扒饭的阿笙。
“她真是个傻子?”
“这还能有假,多明显。”明春道。
“那大人为什么让她住进府里啊?”
“我哪里知道。”
“可是……”
“丸子都堵不住你嘴。”
明春给小红填进口中了一筷子肉丸子,口齿间都是肉香,小红立刻不说话了。
小红是个大嘴巴,虽然府里来了个傻子这事儿早是人人皆知的事儿了,但在小红到处去说之前,府里下人对着从来不出屋的阿笙,也并无太多好奇。小红在外面描绘了一番阿笙呆愣的样子后,倒是让些下人起了兴趣。
明春应着众人要求,拉着阿笙站到小院当中,几个下人像是围观什么逗乐子的玩意儿一样东看看西看看。
“长得还有几分姿色。她流口水吗?”
“不流。”明春道,“也不闹。”
“这傻子倒是省心,我们村儿里的那个傻子,惹急了会打人的。”
“喂!”一小厮朝阿笙吼了声,看她一点反应也没有,觉得十分有趣,他上前推了她一把,瘦小的傻姑娘踉跄站稳,半张着嘴,还是没发出任何声音。
甫怀之到后院时,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副场景。
几个下人围着阿笙,哄笑着,一边拿小石子儿打她,一边推搡她。阿笙虽然是个傻的,但也知道疼,她像个没头苍蝇一样乱转,怎么也躲不过这些人的捉弄。
甫怀之背着手立在门口,他面上没什么表情,神情淡漠地扫过这些下人。
“去叫一下刘风。”甫怀之吩咐二林。
院子里一片死寂的安静。
阿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以前她也受过不少这样的围攻,总是要等人散了才能停下的。但刚刚欺负她的人现在还在她身边跪着,危险还没解除,她继续缩着肩膀瑟瑟发抖。
“过来。”甫怀之朝阿笙招了招手。
话出口,他反应过来这个阿笙是听不懂话的,皱了皱眉,往她的方向上前走了几步。
傻姑娘踉跄倒退,发出尖锐短促的一声“啊”。
“别叫。”甫怀之在她肩上虚虚拦了下,“我不打你。”
话音落下,他意识到自己又说了句废话,小傻子非但没平静下来,反而因为他的靠近而又发出几声短促的尖叫,双手胡乱对着他挥动。
刚刚这么一出受欺负,她脸急得红了,眼睛也红了,整个人看上去减了几分傻气,便更是像甫怀之记忆中的“阿笙”了。
甫怀之沉了气,他眼睛落到小傻子细细的手腕上,因着袄子短小而露了一大截在外面。他上前拉住傻姑娘细小的手腕,扯着大步往外走。小姑娘瘦的很,一把握下去全是骨头,人此刻还在细细的打颤。
二林领着刘风急急赶过来,刘风是甫怀之府上的老管事了,在路上问了二林事情的前因后果,他就知道要坏事。
果然,还没等他开口问安,甫怀之便道:“自罚半月份例,下不为例。”
甫怀之驭人,最是讲权责。刘风是专管采买下人和教导规矩的,这次下人出这样的事,他难逃其咎。
刘风磕了头便溜溜下去了。那几个下人的处置还要他来忙,罚半个月例钱,想来主子也没真当回事,打几个板子就成了。
阿笙呆呆地看着甫怀之的背影,眨了眨眼睛。甫怀之一来,那些人便不再打她了。阿笙别的事不懂,跟疼有关的事她很懂。
老奶奶和高个子也是这样,他们一来,那些人便不再打她了。等到她找不到他们了,挨打的比以前多更多,还总会挨饿。
甫怀之不知道身后这个小傻子姑娘,这会儿在默默将他与不挨打画上等号。前几日他派出去的人来信,说查到津府远郊的一户人家,那人家里有个傻子儿媳,叫阿笙,便是巴掌脸大眼睛的长相,前些时候走丢了。
甫怀之这番来找阿笙,便是要带着她亲自去确认一下。
对这件事,甫怀之不欲太多人知道,他让轻便马车在后门等着,随行的只有二林一人。
二林原是车夫出身,驾车技术一向不错,马车跑的飞快,不过多时便出了城。
没有挨打威胁的阿笙又恢复了原本的呆愣愣的样子,坐在马车的一角一动不动。甫怀之偶尔视线扫过去,见她半张侧脸,看不出痴样,倒有几分恬静。
那户人家所在的村子,离着静寺所在的盐山,有四十里地的光景。
等到了地儿,甫怀之没有下马车,他让二林牵着阿笙在房前与那户人家交涉。
那人家的房子坐落在村外沿,破落非常,院子连个篱笆都没有,房门更是烂的几乎不挡风。出来说话的是个佝偻的老汉,带着他矮小的儿子。他儿子脸看着并非稚童,身材竟是连一般人的腰高都没有。
甫怀之将马车帘子掀开些,观察这对儿父子的言行。
那老爹看到身着细布的二林,便腆着脸凑上前笑,一口一个“老爷”“郎君”,他言及傻姑娘是他买的儿媳妇,之前与儿子一起上山拾柴,自己走丢了,此番多谢郎君将人送回来。
那异于常人的儿子一直没说话,眼神落到傻姑娘身上,更多还是惊讶。惊讶过后神色就有些复杂了,半是怜悯半是埋怨。
二林状似无意与老头闲扯:“老爹是在哪儿买的儿媳?”
“一户逃荒的人家,从恩州来的。买她的时候生着病,她家里怕是嫌拖累,三张大饼就卖给小人家了……”
这些都是先前底下的人已经探过的消息,但亲耳听到那老头说起人是恩州来的,还是让甫怀之心底有些异动。
二林诱哄着老头多说些,听他对细节描述的十分笃定,见他其余行事也就是个普通庄稼汉,确实不像假话。打听到这儿,二林借口回车拿东西,要向甫怀之请示下步。
不料正在此时,一直安安静静立在一旁的阿笙,在二林转身的瞬间突然暴起,她没什么声响,闷头直直地冲向马车里。
阿笙知道甫怀之就在车里,眼前的老头是会打人的,她多喝一口汤都要挨巴掌,甫怀之在,便不会挨打,她须得跟紧了他。
二林没反应过来去拦,眼见着小傻子一阵风似的爬上了马车,一下子抱住甫怀之的手臂。
“啊!”她张嘴蹦出一个字音,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甫怀之。
第3章 拨浪鼓 ...
小傻子的动作很突然,甫怀之一时没反应过来,他有些怔愣地和那双大眼睛对视了几瞬。又看了眼挑开帘子的二林,才在贴身小厮担忧的目光中缓过神来。
甫怀之往回抽手臂,小傻子人虽瘦弱,劲儿却不小,她下手不知轻重,隔着春衫死死掐着甫怀之的皮肉,一时竟让人挣不开。
“你且放开。”甫怀之去掰她的腕子。
阿笙见他要脱离,嘴里“呜呜”两声,抱得更紧了。明春照顾的不走心,她指甲颇长也没给打理过,挣扎间刮在甫怀之手背上,瞬间挠起了几道红痕冒了血珠子。
甫怀之嘶了一声。
二林在旁边急了,冲上车来帮主子解困,马车内狭小使不上力,两个大男人碍着分寸,倒制不住个小姑娘。那小傻子东躲西躲,扯得甫怀之跟着她东倒西歪。
“你离远些!”甫怀之终于忍不住呵斥二林。
这会儿看那傻姑娘,又不呆了,眼神里透着一股执拗,像是什么小凶兽一般,死盯着甫怀之。
“你不想留下?”甫怀之顺了口气问道。
小姑娘没什么反应。
“想跟我走?”甫怀之用自由的那只手指指自己。
隔了一小会儿,阿笙头小幅度歪了歪,抱着甫怀之的手上松了松,又紧了紧。
原来能听懂话。甫怀之心道,就是反应慢了些,也不会回应。
他左手理了理被阿笙挣的散乱的衣衫,没再管自己的右手困在小姑娘怀中,抛给二林一袋银子,道:“解决一下。”
那老头看了银子,立刻满口答应。虽然有些疑惑,但更多还是欣喜,三张大饼换了十两银子,这是天大的好买卖。他自发给人补齐动机,心道许是贵人多怪癖,再说傻姑娘一张小脸也算清秀,他买下时便想过若不是生了病又痴傻委实拖累,那逃荒人家必然不会如此贱卖女儿,他是捡了便宜的。
等马车驶离了村子,甫怀之掀开窗帘子,给阿笙看外面,放低声音安抚道:“瞧不见他们了,你放手可好?”
阿笙闻言,看看窗外不断后退的景物,又看看甫怀之,再看看窗外。
甫怀之拿出昔日还未身居高位时惯用的那套,他弯了弯眼睛,笑意似日光一样暖烘烘地散开。他面相既有些模糊性别,又有些不辨年龄,俊秀却无甚攻击,天生一副可亲貌。每每只要他想,男女老少都会买他的账,连皇帝、亲王都骗得过,对着小傻子自然一样有效。
阿笙渐渐放开了甫怀之,然后慢慢缩回来时坐的那一角,又成了那副痴呆怔愣的模样。
甫怀之简单给自己处理了下阿笙抓的伤口。这一出其实不是顺着小傻子闹,原本他就没打算将阿笙送回,只不过想亲自看看那父子俩对她的反应罢了。
他活动着有些发酸的右手臂,没成想这一趟最大的收获,竟是发觉阿笙并未傻透。
之前请医正来诊断时,只是问这小傻子是真傻假傻,也未曾细询过能否治好。若是她可以治好,事情也简单许多。
恩州莫湖村受火灾是三年前的事了,村子里老人搬了七七八八,而此番打听的又是十年前的陈年旧事,派出去的人一时半会儿没什么进展。
再者说,甫怀之根本不信阿笙真的会是来自恩州,在那边的探查他没上什么心。这一切太过明显,就是背后的人试图拿捏他,只是现在还未跳出来,倒是将细节都捏的严丝合缝。
北地选育的骏马良骑脚程又稳又快,正午过了不多时,日头刚刚偏西,便折返回来临近中都城。甫怀之让二林停马,三人吃些干粮稍作补充歇息。
甫怀之不知下人具体怎么照顾阿笙的,他试探着给她掰了块白面饼,阿笙便伸手去抓。
小傻子不知是碰到了哪儿,手心一道黑渍,甫怀之眉头一皱,将饼拿开放到一旁,取来帕子先给她擦了擦手。
阿笙张着一双细瘦的手,很乖顺地任他仔细擦拭十指,然后再接过甫怀之递的饼,大口又快速地啃吃起来。
甫怀之在一旁看着,觉得她确实和一般痴儿不同,除了不给反应,许多举止到与正常人无异。
阿笙很快吃完一张大饼,没要水喝竟也没噎住,静坐一盏茶时长,开始扯过甫怀之的袖子,左右摇晃哼唧起来。
甫怀之略一想便忆起,这是她要如厕的意思。
他打了帘子叫二林来,小厮闻言,脸色爆红,支支吾吾的。
“大、大人,她可是个姑娘……”
身后小傻子哼唧声渐大,甫怀之不耐烦多费口舌,自己拎着人下了马车,找了个隐蔽树后随意一指。
甫怀之向来寡鲜廉耻,所做所思标准只分于自己有利无利,旁的万事不论。
他见着小傻子开始解腰带,也没动,稍稍偏头算作避讳。淅沥水声停了,小傻子提着裤带凑到他面前。
“会解不会系?”他挑眉问。
小傻子拎着两根裤带子晃悠,算作回答。
甫怀之将裤带子勾到手中,正要为她系上,摸到了她的衣物,发觉有些不对。今年夏天来的早,近几日天气暖和的很,小傻子这一身衣物,还是蓄着棉花的薄夹袄。他手背蹭到她中衣下摆,察觉早已被汗浸透濡湿一片。
难怪她脸蛋一直红扑扑的,他还以为是之前仆役那场戏弄和刚刚的撕扯闹的。
甫怀之捏了捏阿笙的衣裤,裤带没给她系,反倒去解她的衣衫扣。阿笙不明白为什么没到安置的时候也要脱衣服,但是这些方面她听话惯了,两只胳膊伸直打开,乖乖地由着甫怀之脱她的小夹袄。
这世上最能让甫怀之顺心的事,莫过于“听话”二字,人人事事都掌控在他手、顺着他的意,他便舒服了。
这样一个傻子,阿笙的乖顺令甫怀之心情颇好,一时也不去计较这小傻子是何人送来算计他的棋子,抬手在她头上拍了拍,逗宠似的:“乖。”
夹袄大概整个冬日加春日都不曾换洗过,甫怀之给阿笙褪下衣物,便嫌弃地将东西扔到了地上,又脱下自己的外袍给她披上。
阿笙看着甫怀之的动作,不甚理解。直到他带着她重新上了马车启程却没有带上衣物,她才着急起来。
“啊!”阿笙控诉地看着甫怀之,她裹在他的外袍中,抖着对她来说过长的袖子,指着马车外。
“回去给你好的。”甫怀之道。
阿笙听不懂他的话,她只是下意识觉得不对,那身衣物不该丢,丢了会冷的。可是甫怀之又给了她新的袍子披着,似乎是个替代。吃、穿、挨打是她上心的,这会儿算不清是得是失,阿笙难得起了脾气。
小傻子噘着嘴,手掌在车座上大力拍打。
甫怀之好笑,他发现这傻姑有需求时,便不那么呆了,不仅有一些反应,而且还有情绪变化。
马车此时已经进了城,慢悠悠地在青石板路上驶着,沿街小贩叫卖声不停。
甫怀之听到几声不同的响动,叫了声二林。
“大人?”
“去买个小玩意。”甫怀之指了下街角。
等小玩意买回来,甫怀之在手里随意晃了晃,阿笙便如他所愿地被吸引住了。
那是个拨浪鼓,做得颇精巧,手柄还刷了漆色。轻轻一动,两个小鼓槌便来回击打着鼓面,发出“咚咚”的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