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出皇帝高兴,潞王面上一喜,继续道:“臣听闻,那大祭司之女,姿容秀丽,品性勤俭,远近闻名,宣其与父同上中都,也算陛下对女奚烈氏守祖陵数十年来的嘉奖。”
甫怀之眉狠狠一跳。
他听着皇帝问潞王女奚烈氏族内小辈现状,又问起大祭司之女年岁几何诸些问题,潞王一一作答了。
“也好,就一起来吧。”皇帝最后道,“宫里有些时候没有新鲜人事了。”
他话点到为止,底下群臣心里明镜,这是要将那女奚烈氏族女收入宫里的意思。
潞王一脸喜意地退下,又听皇帝终是忍不住了似的,对着底下朝臣道:“本想是好事成双,这看来是要好事成三了。朕宫中元妃和淑妃都有了喜,朕又要有皇儿了。”
潞王的喜意僵在脸上。
甫怀之面上笑意渐渐扩大,眉眼似乎都雀跃起来,他第一个跪下行了大礼:“吾皇大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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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中元节还有十日,中都城内家家户户都开始做祭祖的准备了。偌大一个秘书监府,却是丝毫没有节日的气氛。
府里老人都知道,甫怀之向来不过节。他没有高堂,没有妻儿,也不设宗祠,过去还有些朝廷上往来的臣子,近一年多连这种往来也少了。
外面的热闹衬得本就宅大人少的府邸更是冷寂。
宫妃尤其是元妃有孕的消息,使得潞王也不顾甫怀之一直以来对他的约束了,一下朝便急急忙忙跑到甫怀之府上。
“甫大人,这可如何是好?”
甫怀之倚在桌边,双手敛在袖中,望着书房内来回焦虑踱步的潞王,“王爷为何要将族女献给陛下。”
潞王脚步一顿,“本王思考良久,那族女送入陛下宫中,更合陛下要扶女奚烈氏的意图不是?这不是当下该焦心之事,那元妃有孕,甫大人,我们该如何应对?”
他说话时眼睛没有看甫怀之,也就错过了甫怀之面上一闪而过的讥讽。
“这也不是当下该焦心之事,王爷不妨稍作观望。”
“如何不焦心?!”潞王面色几经变幻,“若是元妃一举得男……”
“陛下身子日渐不好了,幼子不足为惧。”甫怀之打断他的话,将意思明明白白的摆出来,“潞王稍安勿躁,需静待些时日。”
“是,是,你说的有理……”潞王低头深吸一口气,“小儿哪比本王谋划多年……”
“眼下潞王只需做好自己该做的事便好。”甫怀之道。
潞王抬头看甫怀之,秘书监大人如往常一样,通身一派淡然气度,面上也很从容。
他慌乱的眼神渐渐安下来,“甫大人说的是,本王懂了。”
潞王心道自己有如此军师,万事便只欠那东风,不该自乱阵脚。他虽文武不成,也不会识人,但是甫怀之每每出谋划策十分有用,这他还是拎得清的。 皇帝先后六个儿子均早夭,至今没有一个活过三岁。他身子日渐不好,对宗室诸亲王疑心更是一日比一日重。
皇帝爱奢靡,大缙贵族间纷纷效仿攀比,但甫怀之却教导潞王要反其道行之,勤俭朴素,果然因此得了皇帝的偏爱,成为宗室中唯一堪以重任的亲王。
潞王心安离去,没注意到身后甫怀之抬臂露出一直拢在袖中的右手,掌心硬生生被修剪干净的指甲掐破,留下斑斑血迹。
他长长舒了一口气,看着自己的掌心。手臂因着过于用力而微微颤抖,面上常年带的假面笑意分崩离析,褪的分毫不剩,只余一片冰冷嘲讽。
是他松懈了,小瞧了元妃,倒是活该被雀儿打了眼睛。
甫怀之自打救了蝗灾之后,在民间就有“活神仙”的美誉。赶上这几年时运尤其不好,总有些灾,甫怀之每每要么能预测占算出灾来,要么能在灾后提出有效的补救之法。
民间更是将他捧的神乎其神,宗平府各地甚至有为他建庙供奉的。
他在百姓心中威望甚高,却没有动摇皇帝对他的倚重与信赖,他不握兵权也不掌户部,甚至四年前进言改制,削了将领实权,将统领大权都拢到皇帝手里。
正因如此,元妃知道她吹不动有关甫怀之的枕边风,于是剑走偏锋,在背后提拔了许多能说会道的,想分一分皇帝的信重。尤其是之前被甫怀之打压过一次的吴国持,十分扯得下脸皮扮小丑,使近半个月皇帝都没找甫怀之下棋。
甫怀之在一旁冷眼旁观,元妃的小打小闹他从未放在心上,甚至她如今越做越大,多少因为他在纵容。
局势越乱他越安全,因着他和元妃所求,并不一样。
但他该想到,他把元妃当靶子工具,元妃却把他当阻碍敌手,谋划如此久,想给他一举重击。
真是好算计,他经年没吃过这样的大亏了。
甫怀之深深呼吸,血液在体内沸腾,好似烧起来似的。在这当口,书房内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纸张声,他崩到极限的情绪被那细碎的声响撕扯开一个口子,脑内“嗡”得一声。
“谁?!”
阿笙的发带上的球球丢了好几日了,柳妈却一直不带她去找,还拦了她进书房,她对此念念不忘。今个儿柳妈午歇,她醒的早,趁着柳妈还在睡,便自己偷偷摸进了书房。
她平日里去的地方并不多,也就是她的小屋、小花园还有偶尔被甫怀之拽进来的书房,于是找完花园,便是趴到甫怀之的书桌底下来,东摸摸西摸摸找球。
“你为什么在此处?”甫怀之缓慢地走近,他蹲下身,抬起阿笙的下巴。
“球……球………”阿笙被他掐住腮,本就不利索的口齿更是不清。
“求我什么?这就是你来的目的?来偷我的机要?”
阿笙听不懂甫怀之的话,但见他眉眼间彻骨的寒意,身体本能的害怕。她试图摆脱他的掣肘,身子一点点往后缩。
“是谁派你来的?皇帝?元师儿?潞王?嗯?”甫怀之手缓缓下滑,捏住她纤细的脖颈,“我养着你,你便是这样报答我的?”
阿笙口中呜咽,她只知道摇头,推拒甫怀之越靠越近的身子。
“元师儿是什么东西,若是没有我,她还是宫里贱奴一个。皇帝那糟老头子,我想他今日死,他就子时都活不过。潞王不过是个酒囊饭袋,大字都写不好几个。一群废物,为什么都不听话?”
眼前的男人和不让她挨打、给她饭吃的甫怀之身上气息截然不同,阿笙只觉他身上满身令她生惧的陌生,骇得她只想躲,却又躲不开。
甫怀之声音压的轻柔,语气却很危险,他眯着眼睛,突然笑起来,“怎么都这么不听话?我安排的不好吗?不够你们享荣华富贵的吗?你们到底都想要什么?”
他在地下坐下来,扣着阿笙在他怀中,凑近她的耳边,好像在说什么亲密话一样小声絮语,话的内容却是诛九族的机密。
“皇帝老儿活不过明年春了,就算他能挺到,我也绝不会让他多留。吴国持那跳梁小丑,以为靠上元师儿便能平步青云?他做梦!我要让元师儿生,她一定会生,我还盼她生个儿子。你说是生下个死胎好,还是等那小儿过百岁再掐死好?哪样能让她更绝望?”
阿笙缩着肩膀不敢动,她被吓坏了,开始吧嗒吧嗒无声的落泪。
带着体温的水珠子滴到甫怀之手上,让他奔走的理智回笼了一些。
他闭了闭眼睛,头脑告知他,不能再说下去了。这小傻子来路不明,也说不准会去学话给别人。
但一口恶气倾泻而出,胸中是这十年来从未有过的畅快感,让他根本停不下。
都云他甫怀之通晓天机、翻云覆雨,所有人往好了说他为了江山社稷、黎民百姓,往坏了就说他是攀龙附势,贪慕权贵荣华。却从不曾有人知道,他不仅有本事、而且也万分乐意试图去祸乱人间。
天子、百姓关他何事,荣华富贵他也看不上眼。他巴不得乱世一片,越乱越出机缘,才好让他投机钻空子。他也巴不得所有人都不好过,他除了喜欢安排的棋子听话,便最爱看着别人狗咬狗,真是畅快得很。
“我要扶潞王上位,他最容易轻信,所以他身边的人必须全换成我的人。太后族人原本是我借的一道力,这次是谁让潞王将女奚烈族女送入后宫的,我定然要让他付出代价。流放?诛六族?我向来觉得死真是太轻松了,活着才是受罪。我要让他求死不能……”
甫怀之声音越来越轻柔,语气也越来越平静,阿笙哭了好一会儿,啜泣也渐渐平息下来,她一双红红的眼睛自指头缝间偷瞄他,像只怯生生的兔子一样。
甫怀之伸手在她脸上抹了抹,蹭掉了她眼角的泪珠。
他周身虽不像平日里那么和善,却也再不像刚刚那么疯狂了。阿笙小口吐气,一会儿看看他,一会儿又低头看自己的手指头。
甫怀之轻笑了声,“我是不是该杀了你了事。”
朝中人要是见甫怀之这副面孔,多半是要腿如筛糠,痛哭自己要遭大难。
但阿笙是不懂的,她并不知道危险悬在自己脆弱的脖颈上,只要眼前这个一脸笑意的男人一口气,她不怎么聪慧的小脑袋就要离了她的身子。
柳妈常喜欢这么抱着她哄她睡觉,阿笙只当甫怀之在哄她,补偿刚刚被他吓到,她现在虽然不困,但也在甫怀之怀里找了个她舒服的姿势,乖乖窝着。 男人与女人的身体有很大不同,甫怀之的怀抱要比柳妈硬很多,但是也更宽广,可以将她整个人裹住。阿笙靠的挺得意。
甫怀之虚环着她,将下巴垫到她头上,眸光幽深,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蝗虫并不是鱼卵所化,借了个古人的误解说法
第8章 哄骗 ...
柳妈不过是打了个盹儿的功夫,醒来就发现阿笙不见了。她心里头一慌,赶忙穿起外衫出门去寻。
屋外过了个身影窈窕的丫鬟,柳妈叫住她,原来是明春。
“明春丫头,可见着小姐去何处了?”
“什么小姐不小姐的,你莫要乱叫。”明春蹙眉,“不知道,也许去前院了。你仔细看好了她,别叫那傻子到处乱窜惊扰了大人。”
明春上一回虽没有直接去欺辱戏弄阿笙,但作为照顾她的下人,终归脱不开责任。平白因为那傻子挨了五个板子养了二十多天,还被罚了两个月的银子,她心里头气得很。
下人里面,甫怀之惯用的只有二林,其余时候需要人了多数轮班来,明春过去时不时还能在甫怀之面前晃一晃。她二八年华,一双杏眼,长相算得上俏丽,起码是这府里数一数二的,对着又温柔又俊秀的大人,自然不是没有想法。
就算甫怀之从来都当没有她这号人,但那也能有个念想不是。这么一出事儿过后,明春被贬到后院收拾空房间去了,再不能上前,她怎能不因此怨恨阿笙?
见柳妈急急走远的背影,明春暗淬一口,也不知那傻子是积了什么福,竟得了大人的在意,还给她专门配了个婆子照顾。
阿笙胆子很小,轻易不往不熟悉的地方去,柳妈也知道这个,找完了园子还没见到人,便猜到多半人在甫怀之的书房里了。
想起之前甫怀之瞥她那一眼,还有二林的警告,柳妈心中不安渐长。
不知是大人主动带了阿笙去书房,还是说阿笙自己溜进去玩了。若是前者还好,若是后者,柳妈莫名有些胆颤……
柳妈在甫怀之的书房外徘徊,纠结着该不该上前去敲门问询。万一阿笙没有惊扰大人,她却惊扰到了大人,那就得不偿失了。
正犹疑着,只听房中传来“砰”的一声,接着是阿笙的短促惊叫。
柳妈心中一凛,赶忙上前敲了敲门:“大人?小姐,她……在您这处吗?”
屋里头阿笙听到了柳妈的声音,便要站起来去寻她,刚刚不小心踢到桌角的左脚疼得厉害,着了地让她又痛哼了一声。
甫怀之没有拦她,眼见着她一瘸一拐地跑去给柳妈开门。
“小姐,”柳妈上下打量她,看她眼圈红着,有些慌道,“这是怎么了?怎么跑到书房了?不是说过此处不可随意进。”
“找。”阿笙指指头上发带的球道,又抬起左脚,“踢,疼。”
柳妈长呼了一口气,向屋子里的甫怀之行礼,“大人,小姐可是扰了您?要奴带小姐下去吗?”
甫怀之面无表情的单手把玩着一个和田玉雕的貔貅镇纸,半依靠在自己那厚重的花梨木书桌上。
“阿笙。”他没应柳妈的话,声音不大地唤了小傻子一声。
“嗯。”小姑娘应道。
她回头瞧他,露出新月般皎洁的半边脸颊。粉唇微抿着,眼睛比他手中通身无暇的玉还要干净透彻,唇边一颗小小的梨涡显出来。
甫怀之闭了下眼睛,挥挥手让柳妈带她走了。
回了屋子,柳妈去脱阿笙的鞋袜,看她小脚趾红了一片,上手摸了摸,阿笙疼的直往回缩。但还好没伤着筋骨,只是磕了一下,皮肉痛罢了。
“小姐可不要再乱跑了,”柳妈叮嘱阿笙,“骇死奴了。”
阿笙忙着玩自己脑袋上的剩下的那几颗球球,自然没听进去她的话。
“一会儿奴给小姐再做几个。”柳妈一边给她穿鞋袜一边说道。
这话阿笙听进去了,拍着手笑了。
这天中午没有休息,是以天一黑不多时,阿笙便困了。柳妈服侍阿笙擦完脸净了身,便坐到床边,一边给她打扇子,一边唱起了小曲儿。
柳妈是皖南人,二十多年前随着做小生意的夫家上的中都,现在虽是一口京话,但唱的小调多还是家乡的歌儿。曲子透着江南的悠扬婉转,与窗外的蝉鸣相和。
甫怀之进来时,阿笙半睡未睡。歌声停下来,阿笙疑惑地睁开眼看向柳妈,见她正半俯身在给甫怀之行礼。
阿笙一张小脸儿陷在薄毯子中,眨巴眨巴眼睛,迷茫地看着甫怀之愈走愈近。
“你先下去吧。”甫怀之对柳妈道。
“奴先为小姐穿衣……”
“不用。”甫怀之有些不耐烦。
阿笙翻个身坐了起来,她掀开薄毯,露出贴身的中衣和光溜溜的小脚丫。甫怀之毫不避讳地在阿笙的床头坐下来,上手捏了捏她的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