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妈欲言又止,终究自认没立场,只得满面担忧地离开了。
这是甫怀之第一次到阿笙的房间里来,他环顾四周,见屋里空荡荡的,除了床只有一个柜子,也没什么物件。
阿笙跟个孩子一样,看到来人了便兴奋,困意暂消,她跪趴在床上,一双圆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似乎在问他为什么来。
甫怀之从怀里掏出一小袋花生糖,他挑了颗糖霜裹得最厚实的递到阿笙嘴边,阿笙张口叼住,试探着嚼了嚼。被甫怀之坑的多了,她也长了记性,知道他给的吃的,不全是好吃的。
花生糖是好吃的,又甜又香,阿笙吃得高兴,身子微微前倾,更贴近了甫怀之些。
“喜欢?”甫怀之摇了摇手中包着花生糖的纸包。
纸包发出沙拉沙拉声,显然里面还有不少。
阿笙重重点头。
“那么与我说说,白日里,我同你都说了些什么?”
阿笙的视线从甫怀之手上移到他脸上,嘴巴无意识吧唧了两声,似乎陷入了思考。
甫怀之的目光缩了缩,他低声诱哄她:“还记得吗?说说看,我便给你……”
阿笙突然露出个大大的笑脸来,双手抱拳,对着他拱手:“哥,多子多孙,恭喜恭喜。”
甫怀之一愣。
阿笙却像是完成什么天大的任务一样,两手摊开在他面前,示意他该给她糖了。
府里门房家生了小子,近几日每天喜气洋洋的,下人们道喜过后,门房自然是要派些小物件的。重复的次数多了,阿笙便会了,这句子很长,含义又略复杂,她也不懂什么意思,学了后很是得意,跟只小鹦鹉一样,时不时蹦出两句“恭喜恭喜”,柳妈每每听了咯咯直笑。
这会儿是学到甫怀之面前了。
甫怀之老半天没动静,阿笙认为他是小气了,控诉地看着他,怎能说话不算话。
“倒是我想多了。”甫怀之勾了下嘴角,将花生糖纸包搁到阿笙手上,“你比有些人要聪明得多。”
阿笙欢欢喜喜地拆开纸包吃糖,一大口全倒了进去。
吃完便躺下了,也没盖被子,拉起甫怀之的大掌放到自己背上,示意他拍拍哄她,她要睡觉觉。
阿笙发质很好,过去营养不良时,也是乌黑浓密地垂在身后,如今吃好喝好了,更是柔顺发亮。
甫怀之顺了顺她的发,“我说了什么,你真的记不得了?”
阿笙吃好更困了,理他才怪,转眼便打起了小呼噜。
秘书监大人被小傻子晾了个后脑勺,好半天,幽幽道:“送你来的人倒是猜得准,你长得这样像她,还是这么个德性,确实让我多思量几分。你最好别……”
别什么,甫怀之没继续说下去,他靠着阿笙的床柱子,眼睛盯着房梁,手指还在她发间穿来过去,显然陷入了另一种深思。
柳妈在外间等了两炷香,甫怀之才从阿笙的屋子里出来。柳妈进了屋,见阿笙已然熟睡了,盖着她的小被子,边角掖的很整齐。
第二日早间梳头,柳妈小心措辞问阿笙,“大人昨晚与你都做了什么?”
阿笙抠着手指头,“吃,摸。”
柳妈一惊,“摸了哪里?”
阿笙指了指自己的头。
“再没干别的?”
阿笙摇摇头,柳妈放下心来。
想想大人的条件,其实犯不着亲睐阿笙这样一个有几分颜色的痴儿。只是几次三番见到二人举止亲昵。柳妈只是多心,甫怀之若是一时兴起真的收了阿笙入房,阿笙是要吃苦的。
柳妈以前在一个大官家做奶娘,房里的腌臜事,她见过不少。小姐这样单纯,被人欺负了都不知道,如何保全自己保全孩子?而且以小姐这个样子,别说正经做妻做妾,就怕是连个通房的位份都不能给她。这家现在是没有主母,以后呢?甫怀之如今都对她这样轻佻,若是真到了那一步,有事还能为她出头不成?
“小姐,女孩儿家的身子,不能让人摸,也不能看的。”柳妈叮嘱她,想了想多嘴加上一句,“和大人不比和奴,小姐要离远一点点说话。”
阿笙低着头,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这个事情严肃,柳妈不急,她打算往后多教几遍,阿笙自然就记得了。
然而,柳妈的打算没能成行,中元节当日,二林来寻柳妈给她结了月钱。
道阿笙父母找来,人不日便要送走了,以后用不着她伺候了。
第9章 河灯 ...
所谓阿笙的爹娘,自然只是敷衍柳妈的一个由头。甫怀之到底不信任阿笙,他没有直接杀了她,只把她的身边人剃了个干净。
甫怀之派人将阿笙的东西搬到自己院子里的空厢房内,她的东西也没什么,不过就是柳妈为她做的几件衣服。并且没再给她配任何下人。
甫怀之不否认他怀着任她自生自灭的心思,万一出了什么意外,他乐见其成。
阿笙白日里没什么异常表现,只午饭时找了两圈柳妈,甫怀之让人给她盛了一碗菜和肉盖在上面的饭,阿笙也乖乖坐下自己捧着碗吃了。
下午午休起来,阿笙又去找了两圈柳妈,没找到,自己呆在屋里玩了一阵子,整个下午都没有出门。
到了晚间,陌生的屋子,没有哄睡的小曲儿,没有柳妈,阿笙终于爆发了,她坐在床边默默哭了一阵,接着便大声嚎啕起来。
阿笙一直以来都是安安静静的,甚至说透着那么点子安静过头的胆怯,被甫怀之带回来将近四个月,这是阿笙第一次发出这样大的动静。
她哭的满脸通红,几近背过气儿去,嘴里不住地重复“找”和“要”。至于找什么要什么,她本就嘴拙,加之哭得一抽一抽的,也说不清楚。
甫怀之被她“惊天地泣鬼神”的哭声从床上惊了起来,顶着简单地拢起的发,随意披了件外袍,靠在门框边上揉太阳穴。
“二林。”甫怀之吩咐他的贴身小厮,“去找些零嘴和小玩意来。”
阿笙似乎有无尽的委屈,也有无尽的力气,那层层拔高的尖锐哭号穿透浓重的夜幕,回荡在整个秘书监府邸。
甫怀之实在是被她哭的脑壳疼,他坐到阿笙旁边来,在她背上拍了拍,“不许哭了。”
阿笙把身子顺着他安抚的姿势转了个方向,将那张涕泗横流、惨不忍睹的脸,面对着他,有节奏地号起来。
她号的全情投入,四下不顾。只本能觉得既然这样哭有人理她了,那她只要哭更大声,就能满足她的要求了。
甫怀之忍了忍,终是耐下了性子,“夜里外面多游魂,你若是再哭下去,小鬼都要来找你。”
阿笙对妖鬼神怪没有概念,自然也就没有敬畏,甫怀之的恐吓分毫不起作用。
倒是甫怀之自己,说完一怔,总觉得这话莫名熟悉,好像曾经对着谁在哪里说过一样。
二林火急火燎找来的小零食和小玩具只让阿笙的哭声稍作停顿,并没有起多大作用。甫怀之低头看着那红色的小拨浪鼓,终于想起来,原来他确实曾经说过这话。少年时为了哄那个阿笙,他也做过这样的恐吓。
那个阿笙是个很伶俐的小姑娘,一边抹眼泪一边噘嘴道:“那不正好,让奶奶来看我。”
隔了一会儿又道:“安之哥骗人,我才不信。”
安之是甫怀之爷爷给他取的小字,现在除了心情颇好时的皇帝,几乎没有人会这么亲密地称呼他了。
彼时十几岁的甫怀之左手拎着新扎的河灯,右手拿着一根小树条,树条的另一端握在那个阿笙手中,两个半大的孩子在黑漆漆的芦苇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
“不信你就继续哭看看。”小少年的甫怀之哄骗她。
小姑娘到底还是怕,啜泣声渐渐低下去。她嘴里犹在不住地埋怨他,怨他非要到什么没有人放河灯的地方放,这下好了,找不到路了。
他们转悠了好久,夜已经很重了,等终于走出那片几乎遮天盖地的芦苇地时,已然月挂中天。哗啦啦的水流声清晰起来,泛着银光的河一下子暴露在眼前,满月的辉光洒满了整个河面。
两支河灯放了出去,写着天真祈愿的河灯颤巍巍地在水中飘着,整个河面只有他们俩的灯,一会儿随着水波分开一点,一会儿又撞到了一起……
也是奇怪,有些事不想时以为自己早就忘记了,冷不丁地回忆起,竟然还那样鲜明。鲜明到甫怀之都能描绘出那个阿笙那日穿的衣服,是件天青的裳和葱绿的裙子。
还有脚底下,是一双绣着梅花的小鞋子。鞋子的面儿是阿笙的娘亲去世前为她做的,她平日里宝贝的很,只有过节时才拿出来穿,那日在河边踩了一堆泥巴,回去怎么刷也刷不净,哭了好大一鼻子。
甫怀之的爷爷为此揍了自家这皮小子一顿,小少年甫怀之第二日顶着伤爬到后山上去,挖了一棵白茉莉种到阿笙家的院子里,小姑娘这才愿意重新搭理他。
……
“今日是中元节?”甫怀之突然问道。
“是。”二林回说。
“去找支河灯来。”
二林没敢说这大半夜的哪里还有河灯,苦哈哈地点头弯腰下去了。接着将府里几个管事全从床上挖起来,“快找河灯去,快快快!”
最后还是在刘风的小孙女那里找到了个剩,是孩子她爹前日里扎的,底座没扎好,于是就没放出去,给孩子留着玩儿了。
阿笙还在哭,趴在迎枕上肩膀一抽一抽的,也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多眼泪,好不可怜。
甫怀之打横将阿笙抱起来,突如其来的升空让阿笙哭声小了点,她探着头,目光越过甫怀之的肩膀,看着后面拎着河灯颠颠儿跑的二林。嘴里的“呜呜呜”渐渐变了调,也不知道是在哭还是笑了。
甫怀之将阿笙在水塘边上放下来,接过二林手里头的河灯递给她。阿笙一边抽泣一边观察河灯,观察完河灯又去看甫怀之。
甫怀之没给她讲解什么,他托着她的手臂,将河灯放入水中。
“松手。”
这姿势使阿笙几乎整个陷在甫怀之的怀中,他的前胸贴着她的后背,说话时声音似乎不是从喉咙里发出的,而是胸膛里发出的。低沉的振动随着男人的体温和他身上惯有的墨香传给阿笙,将她吓了一跳。
阿笙的手下意识地松开了。
那支有些残缺的的河灯入了水便陷下去一半,还斜着身子,在不大的池塘中打着转儿,艰难地随波前行。
阿笙终于不哭了,她半张着嘴,惊讶地看着那簇小小的火光往水塘中心走,越走越远,慢慢隐到了假山后面。
甫怀之低下头,便看到那小傻子一脸的欢喜,她下巴上还带着刚刚伤心欲绝而流下的泪珠。泪珠摇摇欲坠,滴到甫怀之的手心,很快就蒸发了。
“你倒是好,来得快去的也快。”甫怀之嗤笑了声。
河灯让阿笙暂时忘了柳妈的事,夜已经很深了,又这么折腾了一通,小傻子终于累了。她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揉揉眼睛,把脸埋进甫怀之的胸膛。
“要听。”
“什么?”
阿笙扭着身体哼哼了两句,甫怀之听出来是之前柳妈哄她睡觉时唱的小调。
“我不会。”他再次打横抱起阿笙,像来时那样带她回去。
“要的,要的。”阿笙不安分地在他怀里扭来扭去。
甫怀之险些抱不住她,他在她背上拍了下。
“再胡闹给你丢出去。”
阿笙闻言安分了会儿,接着伸手拍了下甫怀之的胸口。
“阿笙唱。”
甫怀之低头看她,皎洁的月光正洒在她黑漆漆的大眼睛里,很像十多年前的那条幽静的河面。
他微不可闻地哼了声,“你唱吧。”
阿笙便学着过去柳妈每日唱的样子哼了出来,她记不得词,唱的颠三倒四的,调倒是基本都对,悠扬又软乎乎的。
七月十五,传说阎罗王开殿,百鬼归家。
这一夜有人安眠,有人无眠。
安眠的是累极的阿笙,而无眠的,安顿好阿笙后回屋的甫怀之是一个,华丽巍峨的宫殿中,贵妃榻上辗转反侧的元妃是一个。
元妃怀了身孕,不能在皇帝身边伺候了,这几日皇帝都是歇在吴嫔那里。吴嫔是吴国持的妹妹,很有她哥哥几分风采,一张小嘴儿十分能说会道。
后宫、朝堂,近日都被元妃安排的棋子把控着大局。她有孕的消息传出去后,许多原先还在观望的臣子,都有了投靠她的意愿。
甫怀之却没有任何动作,这比他做了什么更让元妃感到惊恐难捱。
元妃忍不住胡思乱想,一会儿设想一番他终是愿意对着她低下头,一会儿想他憋了什么暗招让她满盘皆输。
最近甫怀之到底有什么举动可以以此推断他的谋划?
元妃蹙眉细细思索,一个点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
“燕秋!”元妃突然翻身坐起,“点灯,准备笔墨来!”
只有那个傻子,那个傻子出现的太过诡异,一定是甫怀之的计策。她要让人专门盯紧了她,事无巨细地报给她。
元妃相信以她对甫怀之的了解,她肯定能从上面看出些门道。
第10章 侍妾 ...
甫怀之一向浅眠,阿笙这么一闹将他的睡意搅了个干净,回去翻腾到三更天才重新睡下,做了一夜的旧梦。
梦里满目恩州莫湖村过去的景致,欢腾流淌的莫河,幽深苍翠的莫山,河边山下一方肥沃良田。
接着画面一转,眼前变成了一尊狰狞的石狮子,血一样的朱红大门,门里横着扔出一人,满身的鞭痕淤青,凌乱的发丝底下,一张青白的稚嫩脸蛋。
甫怀之猛地自梦中惊醒过来,他心跳如擂,整个前额一鼓一鼓的抽疼。
窗外天还黑着,黑的仿佛再也亮不起来一样。
甫怀之重新躺下,在一片寂静中沉闷地咳嗽了两声,缓慢地舒出那一口长长的气……
这世上负了他的人很多,他负了的人也很多。有些东西,其实早没什么可论的了。
几个时辰前放下的那支歪扭的河灯突然在脑海中浮现,这个阿笙与那个阿笙重叠,甫怀之的心绪忽然莫名恶劣起来。不知所谓,一而再再而三,一张相似的脸罢了,竟浪费了他这样多的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