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光线有些晦暗,夏露按亮了客厅的灯,将挎包挂在衣帽架上,瞥了一眼藤椅上的贺狰,说:“哟,衣服穿上啦?”
没想到她开口就是这么一句,贺狰险些被一口凉茶呛住,“你的关注点是这个?”
他精神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只是脸色还有些苍白,更显得五官凌厉俊美。夏露脱了鞋子进门,歪身瘫在沙发上,长舒了一口气说:“不关注不行啊,你当时的样子太辣眼了。”
“把眼睛挖了就不辣了。”贺狰冷冷的说。片刻,他注意到夏露额角的淤青,盯着看了片刻,才放缓声音问:“你额头怎么了?”
夏露摸了摸额头,叹气道:“好心给某人上药,反而被某人无情推倒在地,额头磕了一下,到现在脑袋还晕着。”
闻言,贺狰的神色变得有些复杂。
半晌,他才调开视线,轻哼一声说:“明明自顾不暇,还瞎操心什么?照顾好你自己就行。”语气虽然算不上贴心,却也是少见的温和。
夏露回应:“我的伤已经没什么大问题了,李建国用灵力给我治疗过,就是还有些头晕而已。倒是你……”
“你居然让别的妖怪碰你?”贺狰沉声打断她,又有炸毛的征兆。
夏露一怔,淡然反驳:“碰一下有什么关系?你又不肯碰我,还不许别人碰?”
贺狰皱眉:“你把脑子撞坏了,敢这么和我说话?”
夏露装作没听见,随手拿了个抱枕抱在怀里,往沙发上一歪,眨着眼说:“你喝的什么茶,可以给我尝尝吗?今天有点累,喝茶降暑。”
贺狰看得出她是真的很疲倦,脸上都没什么血色,便也不和她斗嘴了,抬手一指,身边的茶壶就在灵力的作用下自动飘到了夏露面前。
夏露伸手接过茶壶,刚抿了一口,就感到一股极致的苦涩从舌尖蔓延到舌根,苦得她伸舌瞪眼,捂着喉咙干咳不止,悲愤道:“这什么东西?有毒!”
“不许吐。对疗伤有奇效,我花了好长时间熬成的。”贺狰起身走到夏露面前站定,然后伸手覆在夏露的额头上。
突如其来的温热触感使得夏露一怔。
他的手掌宽大且有力量,很是温暖,一点也不像他的脸色那样冷漠。
夏露已经很多年没有享受过别人近距离的抚摸了,怔愣过后就是微妙的局促。她下意识要躲开,却被贺狰一个眼刀制止,沉沉说:“别动。”
夏露的身体里有一丝微弱的、陌生的灵力在流转,显然来自其他的小妖。贺狰莫名不爽:明知道她有饲主,还往她身体里灌灵力,莫不是在挑衅自己?
呵,哪个小妖这么不长眼,敢跟他贺狰抢人?
贺狰拿开了手,审视夏露许久才说:“看来要做个项圈把你拴住,免得有不识趣的小妖觊觎。”
说完,他就像蓝天白云晴空万里忽然暴风雨,阴沉着脸坐回藤椅中,心里有种所有物被染指的焦躁。
夏露一脸莫名地摸了摸额角……咦,伤口完全好了,脑袋也不晕了,浑身轻松。
他刚刚……是在给自己疗伤吗?
夏露望着窗边那人冷硬的侧颜,心想:今天的贺狰莫不是吃药上头了?居然会这么好心。
……
第二天下了小雨,地上湿漉漉的,没法进行室外活动,可把小崽子们憋坏了。
为了消耗小崽子们过剩的精力,金灿灿提议来玩室内捉迷藏,很快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赞同。
只有小二哈死活不愿意,赌气钻到桌子下,拱着小屁股,耷拉尾巴,正在百无聊赖地咬桌腿呢。
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好听吗?好听就是好桌腿。
小二哈是园里男孩子中少见的高颜值,乌黑的头发,冰蓝色的眼睛,五官漂亮,成年后一定会是远近闻名的大帅哥。可惜,智商不是很高的样子。
夏露将小孩儿从桌子下抱出来,揉了揉他蓬松的短发,问:“二哈同学,不去和大家捉迷藏呢,躲在这做什么?”
一听到‘捉迷藏’三个字,小孩儿眼睛一红,忽的挣扎起来,嗷嗷叫着说:“不玩捉迷藏,会迷路!会找不到你们!”
他啊呜啊呜的嗓门实在是太惊天动地了,夏露只好手忙脚乱地抱住他乱扭的小身子,安抚道:“好好好,不玩不玩,别哭呀小二哈!哭出鼻涕来就不好看了对不对?”
金灿灿闻讯赶来,用嘴型无声地问夏露:他怎么了?
夏露一边轻轻拍着小孩儿的后背给他顺气,一边示意金灿灿:“他好像很抵触玩捉迷藏……你先带其他的孩子去玩吧,我哄哄他。”
小二哈哭得一抽一抽的,看得出是真的很伤心。夏露抬手在桌上扯了两张抽纸给他擦眼泪,轻声哄道:“二哈是个坚强的小男子汉,能不能告诉露露老师,为什么要哭呀?”
“不、不能玩捉迷藏!”二哈抽噎着说,“会把大家、弄丢的!”
他前言不搭后语,夏露不是很明白他的意思,耐心问:“‘把大家弄丢’是什么意思?不要急,慢慢说。”
“我以前的主人,也喜欢和我玩捉迷藏,每次她躲起来,我都能找到她。可是她的家人不喜欢我,因为,我总是弄坏家具,让他们生气……”
说到这,小二哈嘴巴一瘪,冰蓝色的眼睛里满是泪水,用带着鼻音的奶腔说:“再后来,主人的肚子一天天变大,她说她有了宝宝。有一天晚上,主人带我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公园,她把我放下车,眼睛红红的,让我在原地等她藏起来……可是这一次,主人藏的太好啦,我一直找一直找,都没有找到她……我把她弄丢了呜呜……”
第十七章
断断续续地听完小二哈的话,夏露总算弄清楚了小二哈抵触捉迷藏的缘由,一颗心像灌铅般沉了下去,弥漫开淡淡的酸楚。
女主人养了小二哈,却在怀孕后将它抛弃在很远很远的公园里。直到现在,这小狗崽都不知道自己是被遗弃了,还以为是自己太笨将主人弄丢了……
金灿灿说:“去年冬天,下了一场大雪,我们在胡同外发现了流浪的小二哈,深重的执念已经使得他妖化。他跟着我们来了这个小区,却从来不和我们说起过去,每天傻乎乎的好像没有烦恼似的,没想到竟有这样一段故事。”
“不告诉他真相吗?”夏露望了眼在不远处玩积木的蓝眼睛小孩儿,真相虽然残酷,但瞒着他未免太不公平了。
“还是不了。”
“为什么?”
“因为那些根本不重要啊。”金灿灿在夏露身边坐下,屈起双臂枕在脑袋后,“其实除了少数仇恨人类的极端分子,大多数犬类的脑子都很简单,只装得下快乐,而忘记痛苦,这是最好的解脱。”
这里的小妖怪们花费几年甚至几十年的时间去学习、了解人类,而人类抚养宠物前,又会花多少时间去做准备呢?
一年?一个月?一天?或者,仅仅是一时兴起?
不远处,小二哈睫毛上还挂着泪渍,却好像已经忘了刚才的悲伤,手里拿着一块三角形的积木朝夏露挥舞,一本正经地说:“我要造大房子!”
夏露心中一动,转头对金灿灿说:“我有个主意,想请你们帮忙。”
十分钟后。
窗外雨声停了,向日葵花盘上盛着晶莹的雨水。夏露悄悄走过去拍了拍小二哈稚嫩的肩头,弯腰微笑道:“来和老师玩个游戏好不好?我躲起来,你来找我,找到了有奖励哦!”
说完,趁着小二哈还没反应过来,夏露一溜烟儿跑出教室,飞快地将自己藏起来。
二哈一愣,保持着堆积木的姿势抬头看夏露,眼眶儿却渐渐泛了红,嘴巴一瘪一瘪的,眼看又有风雨欲来的趋势。
一旁的李建国见状,蹲下身教导二哈:“静下心用鼻子闻,你能感觉到夏老师的气味。”
可二哈对‘捉迷藏’有条件反射的恐惧,急得团团转,根本就听不进李建国的话。他丢了积木站起来,‘嗷呜嗷呜’地哭喊 :“露露老师丢了!我把老师弄丢了!”
这小孩儿的服从性一向不高,金灿灿没办法,向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指了指门外的位置,温声提醒他:“乖~去那边看看。”
二哈哭着摇摇晃晃地跑出去,到了活动室门口,就看到其他同学安安静静地等候在外,齐刷刷地伸出小肉手指向浴室门口,示意小二哈往浴室里找。
二哈擦了擦眼泪,跑到浴室门口,就见班长momo轻声提示他:“打开门。”
全幼儿园的师生都在默默帮小二哈找夏老师,替他建立安全感。小二哈不再哭闹,踮起脚尖打开浴室的门把手,轻轻推开一看……
他的露露老师正坐在浴缸里呢。
见到二哈推门进来,夏露露出意料之中的笑容,朝他张开双臂道:“哎呀,被你找到了!”
二哈眼睛一红,飞快地扑过去,一头撞进夏露的怀里,尾巴螺旋桨似的摇着,小手紧紧地攥着她的衣服。
夏露愣了愣,回拥住小孩儿小小的身躯,抚了抚他蓬松的头发,笑着鼓励说:“你看,捉迷藏并没有那么可怕,你做到了对不对?好厉害的呢!”
门外,金灿灿和李建国带头鼓掌,十几个小崽子也一拥而上,将夏露和二哈团团围住,纷纷奶声称赞:“真棒呢~”
全园师生用自己的热心和善意完成了这场里应外合的游戏,一时间掌声清脆,小二哈被同学的赞美声包围,也渐渐露出了自信的笑颜,忘记了曾经深入骨髓的无助与恐惧。
【温暖的人不惧孤独,愿今后能自信向前。众生过客,你终会遇见一个永远不会和你走散的人。
2019年×月×日】
在观察日志上留下这行话,夏露合上本子,长长地伸了个懒腰。
下午五点半,雨过天晴,夕阳重新倾泻大地,在窗台上投下金纱般的光芒。园外的大路上有小货车驶过,溅起一地的泥水,货车上还刷着‘大熊货运’的字样。
奇怪,货车去的方向不是贺狰的家吗?
正纳闷着,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喊她的名字,回身一看,却是系着粉色骨头围裙的李建国。
李建国应该是在给小孩儿们准备晚饭。别看他长得跟糙老爷们似的,却是绣花下厨样样拿手,黑脸下面是一颗十足的少女心,当真上得厅堂下得厨房。
夏露问:“要我帮忙吗?”
“不用,窝头已经蒸上了,羊奶金老师在泡。”李建国解下围裙折好抱在怀里,走到夏露面前站定,高大壮实的身躯几乎将她整个笼罩在阴影里,垂下眼半晌,才说,“我……我有话对你说。”
夏露这才想起来,这几天李建国找她私聊了几次,但每次都被莫名其妙的事情打断了,没谈得成。
小崽子们都去二楼休息候餐了,这时候的一楼安安静静,只有屋檐上的积水间或滴落,窗台上的夕阳渐渐收拢余晖。
李建国这一脸正色的模样倒让夏露有些心慌,也不知道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说。她点点头,指了指一旁的沙发凳说:“李老师,坐下说吧。”
李建国抱着围裙坐在夏露身侧,和她一起看着玻璃窗外收拢黯淡的夕阳,一时间谁也没开口。
沙发凳是儿童版的,李建国身材壮实高大,坐在凳子上完全伸展不开手脚,颇有几分老实大狗蹲坐看门的样子。夏露怕他坐得难受,‘呃’了一声说:“要不,我们还是站着聊吧。”
李建国摇了摇头,目光有些飘忽,黑脸上闪过几分局促,过了好久才在夏露疑惑的眼神中沉声开口,不好意思地说:“我找你,其实是私事。”
夏露点头:“你说。”
“冒昧问一下,你……今年多大?”
“二十二,怎么了?”
“二十二……”李建国无意识重复,搓了搓手,“年龄正好相配。”
等等……
相配是什么意思?
李建国停顿了一下,才鼓足勇气看向夏露,无比清晰地问:“那,夏老师有没有男朋友?”
诶?他问这话什么意思?
总不是喜欢我吧?!
气氛忽然变得微妙起来。夏露缓缓摇头:“暂时没有。”
李建国眼睛一亮,像是看到了希望,又兴奋又紧张,一张脸涨得黑里透红,苍蝇似的搓着手问:“那你能不能和我……”
实在不能怪夏露多想,夕阳,向日葵,二人独处……无论是气氛还是李建国殷勤的表现,都很容易引人遐想。
可夏露根本没有心思搞办公室恋情。想了想,长痛不如短痛,她赶在李建国说出那句言情剧的经典台词前,抢先一步道:“抱歉李老师,我们还是做朋友比较合适。”
“啊?”李建国一脸茫然,反应实在不像是表白被拒。
“啊??”夏露也茫然了。
一阵沉默。
半晌,李建国总算反应过来,一脸沉重地解释:“夏老师误会了,我对你不是情人间的那种喜欢,而是像是亲人间的那种欣赏。”
没等夏露从尴尬中回神,李建国又郑重地说:“我的意思是,能不能请你和我主人相个亲?他二十七岁,也是单身。”
夏露:哈??????
第十八章
李建国,一位拿着青春言情剧的剧本,却醉心于说媒拉纤活计的热心妖怪。
夏露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猜中了故事的开头,却没有猜中结尾。
“稍等。”李建国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打开相册翻到其中一张照片,再递给夏露。
夏露还沉浸在言情剧转相亲节目的打击中,愣愣接过来一看,只见照片中的李建国系着粉嫩嫩的围裙,露出壮硕的手臂肌肉,端着盘新鲜坐好的草莓蛋糕,对着镜头露出了略显僵硬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