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我这小师妹当初就是因为‘共生’而栽在袁祁手里,成为了他的替死鬼。可没想到千年之后,‘共生’之术再现,施术者成了夏露,而挡灾的被施术者……”他顿了顿,嘴角扯起一个苦涩的笑,“……却成了妖兽贺狰。”
小柔点头明了:“所以,要想夏小姐死,就必须先让贺先生死;所有试图取走夏小姐魂魄的引魂术,都会先一步反弹到贺先生身上。”
“不错。可问题就在于,狰是天地灵脉所生,寿命不归阴曹地府管辖,也就是说天地之间没有人能真正杀死他。再加上‘共生’挡灾的关系,所有施加在夏露身上的术法都会反弹到贺狰身上,而贺狰又是无法杀死的妖兽,这样一来就陷入一个无解的死循环中,所以,我们确实没法带走夏露……不,不止是我们,应该说只要有狰在,天地之间再没有人能伤害夏露分毫。”
夜色清凉,远处的桂花香似有还无,戚流云重新戴上墨镜,遮住眼底翻涌的情愫,叹道:“真是一个完美的献祭方案,要说唯一的弊端,就是狰那身上天入地的本领基本上是废了。毕竟被施术者享受和施术者同等的力量,一旦施术者——也就是夏露是个普通人的话,被施术者的贺狰的灵力也会大打折扣,除了能维持妖兽的转化外,基本和普通人相差无几了。”
抽丝剥茧,真相浮出水面的那一刻,夏露控制不住地模糊了视线,视野全成了斑驳的色块,看不清谁是谁的脸。
戚流云和小柔的话字字句句如有千钧之重,落在她的心里发出沉痛的声响。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贺狰给她系上长生绳时会长松一口气,用那般笃定的语气说:“以后,没有谁能带走你。”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在操场上,贺狰下意识抬手想要运用灵力,却连一只人类的篮球也没接住;也明白为什么今天天黑后明明可以使用灵力传送,贺狰却依旧选择和她挤了一个小时的公交和地铁赶回胡同结界……
他竟然是与她缔结了‘共生’的关系,心甘情愿地为她挡灾。
从此只要贺狰不死,自己便可长生无忧。
“什么时候的事?”夏露已经很努力地在控制自己的情绪了,可声音依旧抖得厉害,不知是声音,她浑身都在颤抖,如同泡在冰水里般,牙齿咯咯打颤道,“我什么时候对你做了这么过分的事……明知道‘共生’是用别人做肉盾替死,还在你身上施加这种禁术?”
“不是你的错,是我瞒着你做的!”见夏露这幅悲哀的神情,贺狰有些慌了,想要安抚她却不知道从何下手,急忙解释说:“那天在老狐狸的店里,他取了你一滴血,那就是施咒的媒介。我们的生辰八字不同,我废了好些功夫才让他将‘共生’的咒法融入长生绳里,长生绳戴在你身上的那一刻,‘共生’就生效了,而且这辈子都无法解除……自始至终,你都是不知情的,不要自责。”
夏露只是望着他,说不出是悲愤还是心疼,“你答应过我,不伤害自己的。”
“你忘了?我是杀不死的,不会有事。”贺狰收敛浑身尖刺,摸了摸她湿润的眼角,哄道,“你问了我那么多遍,我一直不敢说,怕你会生气,怕你一气之下一走了之,留下我一只妖孤独度日……”
星空暗淡,他拥她入怀,低声且郑重地说:“‘共生’曾经伤害了你,但这次,我想用它来保护你。”
第七十一章
“老板, 这事该怎么处理?”毕竟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哪只妖怪甘愿献祭, 以‘共生’的禁术为人类挡灾, 小柔经验不足, 只好询问上司的意见。
戚流云一脸消极怠工的神情, 漫不经心摇头道:“没法处理啊……散了散了, 收工吧!”
小柔歪了歪脑袋,职业微笑道:“这样的话,真的没问题吗?”
戚流云摸着下巴想了会儿,然后对贺狰道:“今晚,我算是对你心服口服了。带着夏露回家吧, 我会暂时限定你们自由出入结界的权限并汇报上级, 等候上级下达处理命令。”
限定自由……那他们岂不是被软禁了?
“戚先生,让我去和你的上级谈!”夏露红着眼争取道。
“你还是陪着贺狰吧!我想, 你们现在的情况并不适合锋芒太露, 其他的交给我。”戚流云笑了笑,嘴角的弧度恰到好处,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可语气却很认真,“好歹朋友一场,总要为你们做点什么才行哪!”
听到这番话,夏露紧绷的身体情不自禁松懈下来。
小区红色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里头的灯火隐隐透出来,是和外面截然不同的温暖世界。贺狰牵着夏露朝里走了几步, 而后顿住,回头盯着戚流云说,“‘共生’虽然是禁术,但也没有明文规定使用者必须受罚,如果天道非要挑刺,让他来找我。”
果然妖兽就是妖兽,他高大的身躯映着朱红大门,眸色冷冽,即便灵力受‘共生’所限,也依旧这么的气势逼人。
戚流云唉地一声长叹,扶额道:“头疼哪。”
……
回家的路短暂又漫长,期间夏露一直没说话,脑袋里一片混沌,完全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
小柔尽职尽责地送夏露到门口,目光中透着对俩人的尊敬和同情,说:“二位进门后,我会按照戚先生的要求布置好结界,有什么需要随时联系我。”
夏露点点头,对她说:“麻烦你了,小柔姐。”
“不客气。”小柔挥了挥手,依旧报以甜美的微笑,“贺先生是我见过的最痴情的妖怪,夏小姐是我见过的最勇敢的人类,一切都会逢凶化吉的,祝你们幸福!”
门关上了,淡蓝的结界光芒从窗外升腾而起,如水波荡漾开的纹理,紧接着又化作透明消失,仿佛一切还和过去的平静一样,并没有什么区别。
可夏露知道,一切都变了。
吧嗒一声细响,贺狰按亮了门口和客厅的灯,柔和的暖光倾泻,点亮了茶几上插着的一支盛放的粉樱。
灯光一打,贺狰才发现夏露的眼里水光泛滥,好像下一秒就会哭出来般。可她没有哭,只是呆呆的在门口站了很久,抿着唇一言不发的样子,让刚才还冷冽强势的贺狰莫名忐忑。
过了大概有两分钟,夏露才像是回过神来般似的有了动作,鞋帽都没来得及脱,搭着楼梯扶手一步一步迟缓了上了二楼,推门走进自己的卧房。贺狰想说点什么打破沉静,又怕越描越黑,索性也跟着上了楼,站在卧房门口密切关注夏露的一举一动。
房间里只有薄薄的一层月光洒在飘窗上,连灯也没开,深蓝的朦胧夜色中,夏露正弯腰在梳妆台的抽屉里找着什么。贺狰帮她按亮了壁灯,皱着眉的样子显出几分焦躁不安,小心问道:“夏露,为什么不说话了?”
话音未落,他怔住了。
灯光下,夏露的头发从耳后垂落,遮住了侧脸,看不清她这一刻的神情。可却有一颗晶莹的水珠划过,在她鼻尖停留了一秒,最后吧嗒一声溅在梳妆台上,也沉沉地落在了贺狰的心坎上。
“夏露,你……”看到那一滴泪,贺狰一下就慌乱了,连站姿都显得不自在,喉头一阵阵发紧,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明白为什么夏露不开灯了,因为夜色是最好的保护,可以掩盖悲伤与泪水。
夏露抬袖擦了擦脸,再抬头时已恢复了平静,除了眼睛还有些红外,再也看不出丝毫悲伤软弱的迹象。她从抽屉里翻出棉签、药水和创可贴,示意贺狰坐到床沿。然后,她将药水、棉签整齐地放在一旁,拉起贺狰的手看了看,说:“我给你清理一下。”
手背上被碎石划开的伤痕不深,已经开始止血愈合,只残留了一道浅浅的血痕和些许灰渍。即便贺狰失了力量,伤口愈合的速度依旧快于常人,夏露紧绷的弦才稍稍松懈下来。
贺狰有些不自然地抽了抽手,说:“睡一晚就好了。”
夏露却不肯松手,按着他的手背机械地清理了污渍和伤口,贴上创口贴,这才抬头看他,问道:“疼吗?”
“不疼。”贺狰几乎立刻回答。
“是不是因为我平时不会撒娇不会说情话,你就觉得无论怎么折腾自己的身体,我都不会心疼?”夏露艰涩地吞咽一番,竭力保持平稳的声线问,“为什么要瞒着我?”
贺狰不愿再纠结这个话题,扭过头皱眉道:“我已经说过原因了,能不能跳过这个话题?”
“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跳不过的不是这个话题,而是我心里的坎。”夏露垂下眼睑,嘴角的弧度有些无奈,“你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我也想为你做点什么,可是我什么也做不了。”
没料到她竟然会这么想,贺狰愣了一愣,才疾声说:“别这么说你自己!”
夏露被他吼得一怔。贺狰也反应过来自己的语气太急了,深吸一口气放缓些,补充道:“你很好,将我从黑暗里拉出来站到了阳光下,教会了我很多东西,也给了我很多。”
他垂首,用贴着创可贴、也带着黑皮筋的那只手抚摸她的鬓发,虔诚地吻着她的额头说:“前天晚上,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一个晚上。”
低哑的嗓音回荡在自己耳边,夏露感觉手脚失去的温度又渐渐回归。她鼻根一酸,问出了横亘在心头很久的问题:“可是以后的路,你要怎么走呢?看着那些曾经比你弱的妖怪可以轻而易举地凌驾在你头上时,你会怎么想?”
回想初见之时,贺狰那么地桀骜又骄傲,怎么会允许自己从王座上跌落,变得像一个人类一样弱小平凡?
他可是叱咤风云的妖兽狰啊!
贺狰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以前没有妖丹时,我能打败穷奇坐上万妖首领的位置,以后也能。共生,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在做最后的决定时,他或许有过犹疑,却从未后悔。
夏露知道贺狰是在安慰她。
戚流云说过,一旦共生的施术者是个普通人,那么被施术者的能力也会和施术者持平——基本也成了个普通人。贺狰即便重新开始修炼,也不一定能达到以前境界,虽说理论上,除了他自己的角炼化的锐器,没有别的东西能杀死他……
想到这,夏露心中一紧,抬手摸摸了吊坠,再顺着坠子去解长生绳。
贺狰将结系得很紧,她额头上忙出了一层细汗才勉强将绳结解开,黑色的小坠子顺着绳子滑下,落在她的掌心。
在贺狰惊愕的目光中,夏露将那枚小角放到了对方的掌中。
珍贵的结缘信物被退了回来,贺狰说不出现在是惊讶更多还是愤怒更多。印象中他很久没对夏露发过脾气了,这次却控制不住用冰冷的话语来压抑内心的恐慌,一字一句都透着寒霜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夏露抿着唇,将他五指合拢,包裹住那枚小角。
贺狰五指紧攥,几乎把自己的掌心抠出血来,沉声说:“想分手?不可能!”
长久的寂静。
夏露将手覆在他青筋突起的手背上,轻声说:“别多想,我不会和你分手,都‘共生’了,还能分到哪儿去?”
依旧是温和淡然的语气,如春风沐人,贺狰瞬间没了脾气,摊开手掌看着那枚信物,问:“那你这是?”
“这个东西对你来说太重要了,还是放在你身上合适些。”夏露解释道,“我怕我万一没护好它或是弄丢了,会给你带来祸端。”
贺狰松了口气。他闭了闭眼,才一把拥住夏露,低低道:“你傻吗!这上面施了咒法,除了你我,一般人无法驱使它化为利刃。”
夏露依旧有些不放心。贺狰又强硬道:“你说过,爱是坦诚和信任。我愿意将弱点交到你手上,也相信你能保管好它,不许退回!”
绕了半天,吊坠又回到了夏露脖子上。她看着一脸严峻的贺狰,最终放弃了抵抗,无奈道:“你还真是心大啊。”
“心不大,只装了一个你。”贺狰抚了抚那枚坠子,顺势垂首,与她呼吸交缠。
起风了,窗外月影摇晃,而管理局的上空却是另一番景象。
戚流云站在屋顶上,衣摆翻飞,头发凌乱,只望着头顶那只裹着雷电聚拢的云墨之眼,认真道:“‘共生’一旦缔结成功,除非一方死去,否则无解。依在下拙见,贺狰已经付出了应有的代价,又没有伤到其他人,您慈悲众生,又何必对他赶尽杀绝?何况您当初将他镇压施咒,不就是期盼他改过自新,褪去妖性、多些善心吗?现在夏露完成了您的愿望,救赎了他,也救赎了自己,已经是再好不过的结局了,咱们在这瞎操心什么哪?有时间整这个,倒不如做点实际的,提高神籍公务员待遇……”
夜空中云墨翻涌,雷电轰鸣闪下,似是在警告什么。
戚流云身旁不到三米的地方被劈成了焦土,溅起的碎石漫天乱飞,他却不动不摇,笑着说:“狰兽永生不死,夏露就长生不老,这的确是个难题。可没了灵力的贺狰翻不起风浪,长生不死的夏露也不再属于人类的范畴,您就当天地间多了个善良的小妖怪,将她收编,以后他们夫妇要是铸下大错,您再用天雷劈死他们得了,何必急在这个时候?”
滋啦的雷电声小了些,云墨也不再翻涌,戚流云就知道天上那位神听进去了。
“现在痴情的妖怪不多了,能甘愿献祭自己的,也不会是什么穷凶极恶之徒。”戚流云叹道,“无错而杀,未免会寒了万妖的心啊。”
雷声低低轰鸣,如巨大的车轮碾过天空。
戚流云听了,眉头一松,随即点头笑道:“好的,就按您说的做,我会处理妥当。”说完,他单膝下跪,虔诚地说,“小仙先替那俩傻子,谢过天道神!”
不到半分钟,风停雷止,云开见月,屋顶上跪着的戚流云已是满头虚汗。
……
等待最后审判的这几天,仿佛过了一个世纪般漫长。
第五天,戚流云带着文件来了家中。他瞥了眼气定神闲坐在沙发上的贺狰,笑道:“哟,宁倒是不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