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崌没有杀过虞美人,也没有放弃过凤决。这个睿智的男人、狼狈的皇帝,已经拼尽所能,在保护他深爱的妻儿。
纪千尘向虞美人求道:“有劳婆母,给子衡写封亲笔信吧。”
“好,”虞美人拉着纪千尘的手,笑道,“我定当宽慰吾儿,奋勇杀敌,护一国平安,切不可令亲者痛仇者快。夺人家园者,天理难容,不分星蜀人还是汉月人。”
纪千尘叫小七带着虞美人的亲笔信先行一步,马不停蹄赶往边境。她想想还不放心,又叮嘱道:“还有本宫的口信,你一并带给他。你就说,若他不赶在本宫临盆前回来,当心皇儿不认他!”
小七红着脸,“嘿嘿”两声,将皇后的安全交待了小八、小九、小十……这才飞一般地策马而去。
纪千尘留下来和公婆大人共进了一顿粗茶淡饭,席间,凤崌时不时地忍着咳,显然是羸弱已极,虞美人始终淡淡地噙着笑容,并不揭穿他苦心营造的岁月静好。
虞美人见纪千尘食欲不佳,细细将孕中饮食叮嘱一番,还说了些当年她怀着凤决时的趣事。
一晃十多年了,当她日日夜夜独自守候在这洱海边,见不得夫君与皇儿的面,她又曾是如何形单影只地苦熬过来?
纪千尘向二人问道:“子衡这字,可是有何来历?”
那二人相视一笑,凤崌开口念道:“衡门之下,可以栖迟。泌之洋洋,可以乐饥……”
纪千尘终于想起,她曾经读过这首《衡门》的。子衡、栖迟,她怎么会一直就没明白。
饭后,纪千尘告辞,二人惜别,一直将她送至门外。凤崌和虞美人手牵着手,脸上保持着浅笑从容,纪千尘却总感到莫名的哀伤。
上了马车,纪千尘传了安澄过来,安澄跪在摇晃的马车里,至今手腿发软,那是一百个俯卧撑留下的后遗症。
“车马劳顿,皇后娘娘需当心凤体龙胎。”
“本宫不是带了你吗?神医的弟子,总不至于保个胎也成问题吧。”她睨了安澄一眼,叹了口气,“依你看,太上皇那个气色,是不是已经……时日无多了?”
安澄将头埋得更低,言辞艰难:“娘娘……恕罪。其实,太上皇他从来都没有病,他是,中了毒。”
纪千尘惊疑不定:“你早就知道?”
见安澄默认,她又追问:“该不会是凤清主使,叫你去弑君吧?”
安澄慌得几乎整个趴在车厢底板上:“娘娘莫要吓唬臣,此事开不得玩笑的。臣昔日不过是发现些蛛丝马迹,便禀报了三殿下。”
纪千尘思忖片刻,那么还有一种解释——是秦皇后对凤崌动的手脚,没想到被安澄察觉,告诉了凤清。所以,凤清握着秦皇后的把柄,逼着她交出羽林军。
她眼中沁出水光,一闭眼,泪珠簌簌地落下。以凤崌的聪明,他定然早知自己中了毒,已经时日无多。所以,他当日迫不及待地禅位于凤决,直奔大理,连面都来不及与凤决见一见。
他想把时日无多的残生,留给他爱了一辈子,却相思半世的那个女子。
凤崌这一生,算不上一个有作为的皇帝。他有一颗七窍玲珑心,可他只拿三分心思来做皇帝,剩下的,他全用做了儿女情长。他是拿自己的命,在与身边的虎豹豺狼周旋,只为了,妻儿能平安。
“你很好。”纪千尘睁眼看着安澄,咬牙切齿,“你学了一身医术,却到底没学会如何做人。枉你身为太医,却眼看着皇帝中毒,任由凤清玩弄权术,有恃无恐。你可还有半点医者的慈悲心肠?”
“臣……有罪。”他伏在地上,言语中带着悔意。
其实,安澄不是个坏人,凌宝儿小的时候很佩服她的安哥哥,因为他天资聪颖,什么医术都是一学就会。他说话,总是轻言细语,温润斯文。
安澄或许算是个青年才俊,就是骨头软了些,没什么主见。他一边迂腐地盲从于师命,一边又在权贵面前折腰,路走得远了,反而失了学医的初心。
她突然想念着凤决,很想很想。她曾经气他学不会低眉顺眼、蜜语温柔,可她发现,其实自己就喜欢他这份傲物轻狂。他把待人的好,都藏在心里,然后,可以把心、把命都捧到你面前。
“本宫不杀你,而且,会放了你。”纪千尘对着他惊讶的面孔轻笑,“从你决定骗我出宫,取我的心去救凌修之的那刻起,咱们幼时的兄妹情分,就算是完了。”
“停车。”她起身挑开马车厚厚的布帘,伸手指了指右边的小路,“此去百里,是常发水患、瘟疫之地,你那一身医术,若在牢里待一辈子,可惜了,去做些你该做的事吧。”
安澄明白了,他下了马车,躬身行礼:“只要还有一个病人,臣、誓不返京。”
“本宫会叫地方官盯着你的,但愿,你珍惜重新做人的机会。这一别,咱们桥归桥,路归路,不必再相见。”
安澄不禁泫然,从此恩断义绝,他再没了叫她一声宝儿,听她唤一声“安哥哥”的资格。
“娘娘……保重。”
纪千尘准备放下车帘,又最后对他说了一句:“再做一百个俯卧撑再走。”
“……”
马车走了很远,纪千尘回头,还能看见趴在地上的安澄。马车一路往皇城进发,别了,曾经那弥漫着草药味儿的童年,和一去不回如烟的过往。
云香小筑里,凤崌画着画,虞美人弹着琴,琴音缓缓流淌,宛如林间清泉,温柔了岁月沧桑。这一幕,就像年轻时,他们曾向往的地老天荒。
凤崌又咳了几声,画作上溅了血,落下点点的腥红,他却浑不在意,眉眼温柔地指着画上的一男一女问道:“你说,我该在周围画些什么?咱们待在哪儿才好?”
虞美人侧目看了一眼,柔婉的琴声稍顿又起:“咱们一起,待在哪儿都好。”
“那就,画一片彼岸花海吧,就像,初次见你的地方。”
“好。”
虞美人安心地奏琴,凤崌专注地作画,他俩都没再说话。
直到,蘸着朱丹红的画笔滚落地下,虞美人的指尖凝滞,眸中瞬间水光弥漫。她依然没有停了琴音,反而带着喑哑随旋律低吟:“忆君迢迢隔青天,昔日横波目,今作流泪泉。不信妾断肠,归来看取明镜前……”
十多年的相思,她才等来了凤崌,并非她贪生怕死,是她知道,他一定会来。她曾一夜又一夜,与他遥望同一轮明月,分担着思念。可如今,他再也不会来了。
她来到画案旁,轻轻抱住这个,她爱了一世的人,笑了笑,笑容依然美艳妖娆。
“别走得太快,黄泉路上,奈何桥边,你站在彼岸花海里,等一等我……”
她一手抱着凤崌的腰,另一只手搁在案上,汩汩的鲜血从她腕上划开的口子往外流,和画卷上点点的腥红汇成了一片。
那是世间,最艳丽的一片彼岸花。
**
皇宫,冬月。
“皇后娘娘、皇后娘娘……皇……”富贵刚追到宝庆门,没留意脚下一个趔趄,险些遭遇嘴啃泥。
他稳住身形,大喘了几口粗气,又再接再厉跑了起来,然而,后劲不济,强弩之末的奔跑速度也和散步差不多。
真不怪他体力差,怪只怪皇后娘娘太狡猾,指使着身边的几个小宫女一会儿出现在这个门,一会儿又出现在那条路,富贵好容易才撵上正主。
他又哀嚎了一嗓子:“娘娘可怜可怜奴才吧,您别跑了。若是让您跑出了宫,皇上得摘了奴才脑袋!”
纪千尘挺着七个月的肚子,坐在凤辇上生气:“烦不烦啊?想了那么多办法,他还是发现咱们了。”
金豆跟在凤辇旁边回话:“皇上把咱们盯得那么紧,娘娘都有法子跑出来,已经很厉害了!不过,富贵追得实在可怜,要不,咱们回去吧?”
“不回去!你去跟他说,叫他不必追,也不必拦,本宫不回去……”
凤辇猝不及防地停了,金豆用极小的声音对纪千尘说话:“娘娘、看那边……左前左前……”
不用说,在这宫里,能把伶牙俐齿的金豆吓得说话不利索的,只有一个人。纪千尘慢悠悠地搭着她的手下了凤辇,果然看见左前方凭空出现个玄色锦袍、衣袂翩翩的人。
嗯……虽然很帅,但是让她很不开心。每次快跑出宫的时候,他施展轻功,总能赶在她前头,把她堵在宫门里。他像是在享受猫捉耗子的游戏。
金豆和随行人等全都跪在地上,齐呼万岁。凤决也不理他们,全副精力应对他们这位身怀六甲却依然古灵精怪的皇后主子。
玉冠下束着漆黑的发,两排浓密的睫毛掩着深邃的阴郁寒意,他没好气地问道:“你方才说什么?你再跑一步试试!”
别人都怕他,纪千尘可不怕,如今她怀着皇子,越发恃宠生骄。“我说,我不回……”
凤决不知道从哪儿摸出把飞刀来,那动作娴熟极了,纪千尘都没看清。
完了完了,他要使杀手锏了。纪千尘是不信他敢把她和孩子怎样的,只是,他凯旋回朝的时候右手受了伤,前些时候拿东西都不太稳。飞刀这东西,飞出去差一点,结果会差很多,绝对开不得玩笑的!
“我是说,我不回宫那……那怎么可能!”她使劲儿摆手,“别动啊,千万别乱来,有话好说。内个我……往回跑一步行不行?”
凤决绷着脸不吭声,做了个动作,旁边便有个小太监,捧上来一个包裹。凤决拿刀一划,外面的布开了,露出个描金雕花的墨色木盒。
他收了刀,抬眼对纪千尘说了声:“过来。”
金豆慌忙爬起来,小心翼翼地搀着自家皇后走过去,皇后的肚子虽然不小,可是依然身手敏捷。那盒子里放着个精美绝仑的纯金小龙,一片片龙鳞清晰可见,龙须龙眼活灵活现。
磁性的声音变得柔和,他低沉地说道:“是皇儿的生肖,才命人打造出来的,可喜欢?”
“嗯嗯。”绝对的喜欢。
太医诊脉时早就说了,怀的是个皇子,大约会在元月降生,正是辞旧迎新的时候。故而,凤决早早地为孩子起名,凤辞。
凤决看着她喜上眉梢,柔声哄道:“能回宫了么?再折腾下去,皇儿累了。”
纪千尘认命地叹气,第九次逃跑被捉,收获是一条小金龙。
凤决也默默地叹气,要到什么时候,他在皇后心目中的魅力才能超过黄金?还有,当初他作死敢把她扔在这宝庆门,现在老天报应来了,让他隔三岔五地跑来追媳妇儿。
帝后起驾,富贵躬着身子有点儿犯难:“皇上,这儿就一个辇……”
“自然是皇后坐辇,朕走路跟着,朕又没大着肚子,娇气个什么?”
纪千尘坐在辇上,仍在郁闷地哼哼:“皇上,宫里不好玩儿,真的快闷死了。”
“别胡说,犯忌讳的字以后不许提。”凤决偏头,目光落在她嘟着的粉唇上,锋利的眉眼瞬间柔和,“听话,日后想去哪儿,朕都陪着你。”
他余光瞟见,那樱桃小嘴仍然嘟着,像是不大信。
“真的,朕一言九鼎。眼下四方平定,国泰民安,只等你生下皇儿,养好身子。朕都想好了,夏天带你去江南采莲,秋天陪你去喝姚家的喜酒,冬天去温泉行宫……”
“再到了春天,咱们一起去大理扫墓,看看怀碧,还可以赏花、烹茶。”纪千尘接口道,她终于勾起唇来,笑出两个浅浅的梨涡。
俩人想到一块儿去了,凤决“嗯”了一声,流连在她宜喜宜嗔的小嘴儿上,眸光黯了几分。他面儿上仍是一本正经的,心中美滋滋地琢磨着一个好词——狐媚惑主。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初遇时首先接触的是嘴,留下了后遗症,凤决盯着她那张柔软的小嘴看久了,就会忍不住春心荡漾。还有,夜里那小嘴**的滋味,能抵过虚设的整个后宫,它在他身上动一动,他就受不了。
纪千尘唤了声富贵,问他午膳时吃什么。富贵走着小碎步,跟在辇边说了句话,纪千尘笑起来,笑得面若桃花。
凤决有些忍俊不禁。红尘一骑皇后笑,没人知道,能让皇后喜笑颜开的好东西,是姚大婶送来的雪里红。
午膳后,纪千尘坐在银杏树下的美人靠上犯困,凤决坐在她身边,宽肩给她当枕头。
她歪着脖子,眯着眼,抬脸便能看见蓝天白云,还有银杏树上漂亮的金叶子。
富贵过来说,碧波殿又出事儿了,这回,是陆昭仪殁了。
这半年里,碧波殿接连不断地出事,凤决不杀凤清,不找他们的麻烦,他们自己却麻烦不断。正如当初凤决对凤清说过的话:活着未必就比死了快活。
秦晴从云端跌进了尘埃里,失了从前的骄傲和自信。她更多的是懊恼,不知自己这本当稳坐皇后之位的命如何沦落到了这步田地。她在凤决和凤清之间选了多年,最后竟然押错了人。
原主那一世,她忍受不了凤清身边有个凌宝儿这样的美人儿,她要走了原主的眼睛。这一世,也不知道凤清是多看了哪个宫女几眼,秦晴竟然趁他酒醉,剜掉了他的眼睛。
她如今只有凤清了,她不想让他看见她潦倒之下日渐衰老的容颜,更忍受不了,连个宫女都比她更加容光焕发。
那时,纪千尘刚从大理回来,去碧波殿看热闹的同时,她顺便问了问秦晴:“采玉是不是你安插在承西殿的人?”
其实她有一半是猜的,如果采玉留在凤决身边有什么政治目的,大概一早便被清理了。秦晴没什么胸襟,一天到晚只会自恋,琢磨着为自己选夫君。凤决太清冷,不好接近,秦晴便派个人待在他身边。毕竟,选派宫女,只是她的姑母一句话的事。
没想到还真让纪千尘猜对了。她自己只是揣着点八卦的心思,问过也就算了,可凤清知道了,却极不是滋味。
他瞎了眼之后才看清,原来他爱慕多年的天山之雪,并非那么高洁。秦晴一早,是更钟意凤决的,她最后选夫君的唯一标准,便是皇位。秦晴优雅大度,那是因为她从前很高贵,一旦失势了,她比普通女子更加狭隘善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