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娇更不用说,修为远在自己之上,性子又高傲不驯,无论她是不是鬼姑,都对自己弊大于利。李右任迅速判断出眼前的情况:放弃合作,只求自保!
任春压根不知道自己一个女邪修,竟在他人看来最为单纯无害。
邪魔歪道之事对她来说只是家常便饭,所以她不像其他人这般惶恐不安,反而满心在意着尸体的状况,目光过于热切,唐萤都不得不暗里拉了她几把,免得对方一时太入神,忘了自己现在可是伪装成正道人士。
在场有三个正道女修,任春很是努力从尸体上移开了眼睛,规规矩矩道:“未避免尸变,先焚烧陶道友的尸首吧。”
裴娇没说什么,只是扔下一张上品火符就离开,算是尽了一份力。
唐萤拉住一脸不悦的任春,但眼下人人自危,谁都没有资格要求对方太多,哪怕是自己。
唐萤又喃喃唤了几声,却依然得不到魏凌妃的响应。她像是凭空蒸发,又像是从未来过,无边无际的安静让唐萤心头发凉,只觉得身体像是少了一个重要的器官,露出黑漆漆的洞,呼啸着不安和恐惧。
她甚至开始怀疑,之前的一切不过是自己的幻想,也许是曾看了某本荒诞话本生出的希望和幻觉。
心思浮动间,丹田汇聚的灵气缓缓流动,一股清冽的充盈如冷水浇淋,少女很快镇定下来。
炼气十层是实打实在这,与其胡思乱想,还不如先解决眼下困境,再去追查师尊的下落。
唐萤心念一定。
她伸手靠近红线,感觉手掌一凉,红线似乎附着极其阴戾的灵力,正是这种灵力将丝线变得如般刀刃般冰冷锋韧,不但能轻松切割人体,更能使阴气渗入修士经脉,限制其行动,使其伦为凡人任之宰杀。
不过现在的唐萤修行太阴之法,日后是要炼化天地阴煞之气为己用,这股阴寒灵气非但伤不了她,反而让唐萤觉得冰冰凉凉,很是舒服。
幸好,她之前看到裴娇的异样,所以知道不能在旁人面前露出破绽。
“端木道友,可否借剑?”
端木宁被她点名不禁一愣,但她很快会意过来,眼角余光瞥了几眼悬在半空中尸体,又很快收回。
任春没唐萤的好耐心,催促道:“怎么?不会你的剑没开刃,真的只是摆设吧?”
端木宁浑身一颤,似乎想到裴娇之前的嘲讽。
唐萤长年待在外门,各色修士都见过,多的是比自己差的资质,比端木宁小的胆子,所以对端木宁没有太多轻视。
见端木宁不敢动作,她上前掏出小得可怜的铜匕首,打算自己来。
眼熟的铜匕首在少女眼底滑过一丝恍若阳光的亮色,端木宁心口一暖,不禁出声:
“等等。”
只见端木宁面色苍白,但还是故作镇定看着唐萤,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
少女缓缓闭上眼睛,连同眼底的恐惧和不安一并遮去,萦绕在她周围不安定的气息突然稳固下来。
正要嗤笑的任春心下一惊,隐约感觉到这个娇弱的女修似乎发生了什么异变。
“凝神?”唐萤抢先说出答案。
强韧刻苦的剑修一向为明门正派所推崇,所以她一眼就看出少女这是进入剑修的凝神状态,只要周围有所异动,便能立刻出鞘,瞬间削铁如泥。
唐萤和任春只听到一声非比寻常的清越,宝剑出鞘,同时少女身影倏变,金铁交鸣,似有仙鸟高鸣后展翅。
不过眨眼的功夫,唐萤面前突然落下一道黑影,正是陶明理的尸体。
端木宁收回腰间配剑,一睁开眼睛,眸光盈盈,又变回那弱不禁风的女修。
先前那股浩然之气恍若错觉,唐萤赶忙上去查看,却见对方丝毫没有被红线上的阴气所伤。她这才领悟过来,端木宁竟是从一开始就没有离开原地,而是仅仅以剑身发出的浩气便斩落了不祥的红线。
好一个深藏不露的姑娘。
唐萤不禁露出赞许的表情,端木宁见状,眼睛彷佛有光芒闪动,正想说什么,就被心有不甘的任春打断。
三人很快用裴娇的火符清理了尸体,留下一地干净的白骨。
“你要死了、你也要死了、都得死……”
那个半疯半傻的男修还缩在花厅角落,任春看到他就有气:“就要他胡说八道!现在人都散了,到了晚上,多方便鬼姑行事。你说他是不是就那鬼姑?故意来离间人的!”
大有只要唐萤应声,自己就要动手取其性命的暗示。
唐萤盯着那男修,似乎想了一会,最后摇摇头。
但也就如男修所说,大家各奔东西,任春选择和唐萤一起走。她对端木宁升起不少戒备,见对方一直亦步亦趋跟在她们后头不远处,不禁对着唐萤碎嘴:
“琼女谷不都是乐修吗?怎么现在改使剑?”
唐萤虽没有如任春裴娇等人看轻端木宁,但她也是万万没想到对方的配剑非但不是装饰,还是一名实打实的剑修。不过对方既然能活过几轮,想来也是有一定的本事。
任春三不五时回头看端木宁,似乎怕她突然露出鬼姑原型,从背后刺杀她们。如果不是怕唐萤反对,她肯定先下手为强,弄死对方先。
“她不是。”唐萤一脸笃定。
任春莫名不快:“你就这么相信认识几天不到的人?”她似乎忘了自己和唐萤也才认识两轮。
“你就不担心我?”唐萤看着对方紧挽不放的手臂。
“浪费了我两次九转七魂铃,我能认不出你才怪。”
任春大有要赖上唐萤的态度,在她看来,只要有那具唐萤的傀尸,便尚有一线生机在。
“任春,我记得,好像是我很小的时候,曾玩过一个游戏。”
“阿?”任春听唐萤压低声音,便凑耳过去
“大概五、六个人聚一起抽牌,其中一张是鬼,四张是人,每当所有人闭上眼睛,便是入夜,鬼就可以趁机杀掉一人,直到最后一人一鬼,那鬼就赢了。但在那之前,如果鬼被发现,就会被众人合力杀掉。”
任春听了不禁抬眸看向唐萤,少女灰头土脸,但明眸异彩,想来是有了主意。
任春天生聪颖,一听便懂道:“这不就是我们现在的处境吗?”
“所以只要找出苏合鬼姑,我们就可以合力放手一搏,毕竟鬼姑一死,阵便破,是这样吧。”
她开心道:“这简单,你我就先排除,还死了一个色鬼,剩下就那五人。”
唐萤却摇头道:“是四人。”
任春一顿,不明白唐萤为何如此果断。
“方才的话还没说完,有时为了让游戏更刺激,人牌里面会加入一个坏人卡。那个坏人站在鬼那一方,只有鬼赢了,他才能赢。”
稍稍思索,任春觑起眼睛认同唐萤:“的确,那便只剩下四人了。”
唐萤轻嗯一声道,她看向屋檐外,语气凝重。
“快入夜了。”
第十七章 百鬼蛊(十五)
任春打算和唐萤挤在同一间房。唐萤想了想便同意了。
鬼姑今晚肯定会在杀人,陶明理只是前菜,是刺激众人恐惧的调味料。师尊说过鬼姑心眼小、输不起,她和任春三轮两轮赢下来,鬼姑肯定是恨极了,这次说不定就会在她们二人之间下手。
任春回去原本的房间拿些东西,唐萤和她约好暗号便把门关上。
童年的游戏其实是唐萤临时编出的借口。
那些奇异的灵感总是选奇怪的时间跑出来,唐萤只是觉得眼下状况似曾相识,又见那男修凭着胡言乱语就挑拨了众人,无数交错的思绪间,每个人的位子和脑中的印象一一对应。
“这就是你说的,那个二十一世纪的前世吗?”
唐萤得到一片沉默做为回复。她这才想起来,魏凌妃已经消失了。
没有魏凌妃的唠叨,唐萤本来以为可以好好思考,但脑袋抵着门窗,又觉得四周安静得不象话,一时半晌竟是找不到人好好倾诉。
任春,也太慢了。
唐萤这么一想,便推开门想去看看,却感觉到门板的阻力,她又用力,门板依然闻风不动,少女发现不对,更用力推门,但无论她如何使劲,门已经死死锁上。
唐萤隔着窗纸一瞥,心猛地一跳,黑压压的,竟是不到一个时辰就天黑了。
她大惊失色,连踢带踹,又摔了几道法诀,大门纹风不动,隐约中有一堵海绵似的结界吸纳了她所有攻击。
唐盈面色苍白,差点跌坐在地。
鬼姑越发没有耐性了!
魏凌妃说过,百鬼蛊虽是好物,但既然是阵法,就有一定法则限制,如果能顺应阵法,自然事半功倍,但若强行改阵,破坏规矩,极可能有被反噬的危险。
唐萤便是摸透阵法运行规则,才能几轮生存下来,布阵的鬼姑反而身受拘束,这头越发失去耐心。唐萤毫不怀疑,如果阵法许可,鬼姑绝对会直接现身毙掉她。
变故突生,本来还有些自信的唐萤顿时感觉像踩入了一个无底洞,稍有不慎就会摔得粉身碎骨。
唐萤只能希望任春无碍。
她手抵着门,深吸几口气,做好鬼姑可能亲临的准备。
幽黑的房间只剩自己一个活人,门外的漆黑中有死亡沉默地注视,要说不害怕是骗人的。死亡不可怕,等待的前一刻才最令人发狂。
唐萤很清楚,这就是鬼姑要的复仇,所以在大家一头雾水的第一夜,她和任春都平安无事,死掉的倒霉蛋陶明理就是鬼姑血淋淋的留言。
她要自己每一夜都忐忑不安、辗转难眠,漫长的等待无异于对心智的凌迟,最后也许她会崩溃,也许会选择自我了断。
唐萤再次想念起师尊,前一晚她独自一人在花厅守夜,正因为有魏凌妃在,她的唠叨一开始听着烦,但听久了,在这不见天日的炼狱中竟也添了些人味,
她能一路撑过来,也许,或多或少多亏了这个麻烦的前辈吧。
“菩提塔的清灵佛音可以正三魂,清神智,驱妖邪,你突破时既靠了它驱散杂念,怎么不见你时时朗诵?”
“清灵佛音?”
当时的唐萤有些困惑,随后回味过来:“外门的三伏堂和隔河的菩提塔僧人时常一起做苦行,我只是听方师丈朗诵过几次,记不清了。”
唐萤用力揉了揉脑袋,此刻若能想起那清灵佛音该有多好。
不过一想到自己忐忑不安的模样正衬了那恶鬼的心意,对方说不定就在外头乐呵呵。为了自己,也为了傅莲,唐萤强迫自己振作起来。
唐萤借着亮晶晶的铜盆底,好好打理了自己脏兮兮的脸,又从房内的衣柜掏出一件簇新的衣服
,换下身上的破布。衣服的领口有些宽大,但换上不会差多少。一番整顿下来,浑身舒畅了不少,就差一个热水澡,唐萤还没有得意忘形到那种地步。
她拿下盖在傅莲身上的被单,卷成长条做身体,用枕头充作人头,在给她套上自己换下的那套沾满血污的破布,然后把这个“人偶”放在桌几前,也就是一打开门会先注意到的前线。
也许有些粗糙,但这是自己目前能想出最后的点子,哪怕只让鬼姑分心一秒,仅仅一秒都可能是制胜的关键
唐萤庆幸自己身材矮小,加上室内灯光昏暗,这个“替身”靠桌垂头丧气的模样,第一眼看上去还是足够以假乱真。
她挑开床帘爬了进去。
傅莲还在沉睡,唐萤想了想,便学着之前任春,咬破指头,往他嘴上滴了一血。
少年苍白的唇瞬间如得到滋润的鲜花,乍然生出一抹鲜艳,同时睁开一双妖目灿红,正好将少女俯瞰的脸庞纳入眼底。
“嘿,青莲少君?”
唐萤有些紧张,说话压低语气道:
“一会害你的恶鬼可能会来,到时候要拜托你,如果成功,你大仇得报,我日后也可以好睡一些。”
傅莲维持着仰躺的姿势,危险的妖目静静地看着少女,无声的沉默恍若是对爱人的耐心,但事实上,少年活尸正安静地等待主人的命令,做为那一滴血的报酬。
毫无自觉做为主人的唐萤继续道:“你放心,到时候我也会全力以赴,我们一同让那鬼姑偿命!”
如果魏凌妃在场,大概会对少女无异于对尸体自言自语的行为感觉悲哀又无奈。
此刻的少年给了唐萤并非孤单一人的感觉:又或许无论傅莲是死是活,在她心里,他永远是高高在上又勇敢无畏的青莲少君。
是她曾梦想的样子
唐萤突然想起曾跟随菩提塔的僧人一同苦行的午后。
那时一抬头,就有无数九极门子弟御剑飞过,飘逸的白袍近乎与云霞融为一体,他们看起来像一只只展翅高飞的大鹏,飞向她永远到达不了的云端。
傅莲应该也在其中,但谁能想到他们现在既生死两隔,又近在呎尺。
“唐施主,你羡慕吗?”方师丈曾这么问她,指着满天的修行者。
自己那时怎么回答的?
“地上奔跑的马会羡慕天上飞翔的燕子吗?”
当时方师丈浑厚的大笑彷佛重临耳畔,明明眼下是如此要命的时刻,唐萤却还是忍不住笑了。
笑了几声,似乎哼出了几个音符,唐萤顺着回忆摸索,竟隐约想起了一小段妙曲。
第一声还有些结巴,在后来她越念越顺。当令人毛骨悚然的敲门声响起,竟是恰好对上曲段间的木鱼声,她完全没有察觉到异状,反而越发浑然忘我,继续口谱妙音。
桌几上的灯盏像被人掐住了火苗,光芒越发时隐时灭。一只飞蛾似将微弱的光芒当成月辉,嚣张地拍动花纹妖异的翅膀,便莽撞地碰上。
一簇黑火迅猛卷舌,飞蛾瞬间被无声吞噬,少年修长的手臂无声挡在少女身前,指尖飞溅出几颗火星,黑暗中似有一双炽热的白昼,驱散所有不利少女的妖邪。
唐萤没有发现不对,此时她浑身暖洋洋,说是吃了人参果也不为过,一寸寸紧绷着情绪的肌肉渐渐舒展开来。她越发沉浸其中,口中的妙音也越发完整,已然形成一段小曲。
隔着惨白薄脆的门纸,一只黑色的蛾影掠过,然后是两只、三只,无数只蛾影,最后拢聚出削肩细腰的女子身影,同时飞蛾凭空拍翅声也渐渐变成落于地面的脚步声。
“她”没有进来,只是站在门外,也许正侧耳倾听着里面人的呼吸声,如唐萤所想,“她”享受着凌迟猎物的快意,而虚弱恐惧的灵魂也最容易被邪灵玩弄于股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