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何资格笑话他人!你才是真正的可笑至极,曾经的靖虚仙君竟被自己的弟子囚禁于此……阿,对了,你已经叛逃九极门,早已经不是什么仙君了,我可以直呼你吧?”
“傅恒。”
听到自己曾经的凡名,男人睁开半目,眼底幽深,似乎有些许动摇,铜兽不禁更开心地嗤笑道:
“傅恒……这也不太对,你现在可是大彻大悟后、遁入佛门的净光上师阿。”
男人虽然睁开眼眸,却依然沉默不语,那铜兽尽管对其心存厌恶,但也不得不承认这个人修的实力。道心乃法种之根,法种乃修为之定基。弃道重修,无异于自毁修为,但眼前的人修却是真真实实地做到了。
所以尽管叛逃之罪无可赦免,菩提塔依然将他力保下来,九极门也不忍抹灭这样一颗明星。最后,双方便达成共识,将其永久囚禁于此。
铜兽是蒲牢的龙气化成,到底心存几分兽性,对强者难掩几分敬佩:
“可惜了,如若你不受那头銀贱的魔蛟蛊惑……”
吭!
铜首的犄角断落在地上,匡当当,铜室回音不绝,不断回荡着断角声响,令人不禁感到袭上脊髓的寒意。
男人再度闭上双眼,遮盖所有亟欲跃出的情绪。那铜兽虽断了两角,但似乎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头上很快生出与先前一模一样的犄角
“喔?终于感到了一丝羞耻心?就因为那头魔蛟,你不惜叛逃九极门,袭击菩提塔,夺取起死回生的禁术。现在终于感到后悔了?”
许是安如瑶拿取惊鸿钟失败,男人今日状态没有以往好,铜兽难得占上风,不禁越发得意忘形。
它张开兽口,黄舌卷弄出一根精致的玉简,还特意在对方面前肆意舔拭一番,最后才长舌一卷,吞腹下肚。
它似乎颇感美味啧啧道:“不愧是那位幽玄仙尊,竟能使人起死回生。她大概不会想到自己留下的传承,会使一位堂堂仙君堕落至此。”
很快收回笑意,铜兽厉声怒斥道:
“得了吧,你失去了弟子,失去了自由,就连那头魔蛟,你也再无法与之相见!”
蛇口近在咫尺,却迟迟没有下一步,明明只要大口一吞,少女便会尸骨无存,但此时妖蛇身上每一寸的鳞片都害怕地竖起,远处悠远的钟声硬生生固定住妖蛇所有的行动。
何等熟悉的声音,是的,正是此钟将妖蛇镇压在山下足足十五年之久。何况是这颗新生的蛇脑袋,当下只觉得耳晕目眩,头痛欲裂,脑袋好似有雷电作鸣,分辨不出方向。
唐萤虽然暂时幸免,但右脚踝碎裂,近乎无法行走。她只能一边凝住傅莲的三魂,另一边分神调动体内的尸魄,呼唤山下的少年活尸。
钟声终有停止的时候。
快、快……唐萤不愿意坐以待毙,她捡起玄石,只待妖蛇恢复意识,便要拼死相搏。
那妖蛇魂识大伤,好不容易摆脱钟声,一恢复五感,便血盆大口朝唐萤的方向扑来,打算用这个人修好好补一补……
苍白的手臂穿透黑铁色的鳞片,捉住里头跳动的血肉,一股更加阴寒的煞气瞬间灌入,绞碎妖蛇全身经脉。
来人毫无声息,妖蛇防备不及,只感觉到尖锐的犬牙刺入体内,大口大口的鲜血喷涌而出,竟全数被那人吞噬下肚
那妖蛇自知命在旦夕,便将妖力全部集中到尚且完整的尾巴,用尽全力朝来人的脖颈袭去。魔蛇虽未化形,但也是妖修大能分出的神识,要打碎一个人修的头颅是轻而易举。
只是就快要得手时,蛇尾却突然急转而下,不像是失去力气而软趴趴垂下,突然停止的力道更像是强行收回了攻击。
少年活尸咬住妖蛇的三吋,便大口大口地吸允着热血。
新生的蛇脑袋同时也生出了一双澄亮的铜眼,铜黄色的镜目倒映出少年纤瘦的身影。银发赤眸,似落雪碎梅,落入妖蛇逐渐扩大的瞳孔中,好似看到了什么美好的事物。
妖蛇用尽最后的力气,颤颤地举起尾尖,却不是要攻击,而是滑过少年的脸颊,随后无力地垂落,双眼彻底失去生机,彷佛自己不是在被生吞血肉,而是自愿用血肉哺养幼兽。
看到少年出现的那一刻唐萤不禁安心下来,她一边忍着剧痛,一边凝住傅莲的三魂,已是分身乏术。
只是她还没彻底放松下来,就见对方在杀了妖蛇后,竟开始吃起妖蛇的尸体。唐萤试着起身,突然一股阴狠从体内窜涌而上,体内的灵气竟有暴走的迹象,手脚完全无法动弹。
从少女身上涌出的浓黑阴气隐约可见几丝妖红,这不是唐萤炼化的阴气,是属于傅莲的尸魄!
在活尸吞噬了妖蛇的血肉后,少女识海下的尸魄久违地不安分了起来。唐萤极力想压制体内的骚动,而在模模糊糊中,是少年朝自己走来,半张脸覆上妖艳的漆纹,眸底是要溢出的熟红。
在少女倒地前,活尸实时抱住了主人身驱。
一失去了少女的控制,半空中的凝魂本该消散后回归地府,此时却像有意识似地徐徐游移,最后在少年活尸面前绽开一簇莲香,便化作青丝窜入他的眼耳口鼻。
识海内乌云卷浪,煞气滔天,天穹被揉黑,又被撕开片片血红,唯有一角澄亮还在死死抵御。
唐萤感觉到心中充斥着一股排山倒海的怒意和恶念,如若不是少女生性倔强,以自身的太阴元气强行抵御,保持神智清醒,怕是早已入魔。
幽黑的海面看不到底,却波涛连连,再细看,原来那是一道大得盖过整片识海的黑影在缓慢游动。唐萤清楚意识到这不是她的情绪,是傅莲!底下的是傅莲的怨念!
少女不禁骇然。
曾经何时,那不过一尾活鱼大小的怨念,已经长成了如此庞然大物!
只见鳞片滑过海面,滑出一层黑铁似的冷意,唐萤突然觉得眼熟,只听啪地一声,傅莲的怨念凝聚出实体,终于不再隐藏,破水而出。
唐萤一瞧,不禁大疑,虽然知道此次变故怕是活尸吃下肚的东西太补,但这是吃什么补什么吃蛇就要变蛇?
黑铁似的鳞甲泛着幽冷的光,巨大的身躯昂起首颈宛如一株参天巨木,傅莲的怨念幻化的型态乍看下和先前的妖蛇如出一辙,但唐萤很快发现不对劲之处。
这不是蛇!
那颗蛇头两侧有小丘隆起,生有凸骨,水面下的尾巴则不断翻搅湖水,露出透白尾鳍。阴灵化作的双眸也非铜黄,而是铁烧似的火红,此时正死死盯着唐萤,焚烧着少女纤细的身影。
歧角、尾鳍,这是……蛟!?
唐萤一头雾水,不明白傅莲吃条蛇,怎么就成了蛟?难不成这全凭少年心情决定?
黑蛟没有立刻攻击,同样少女自己也不打算立刻攻击。
如若按照之前的作法,便是打、直接打,重新将阴灵压制回识海的深处,这样,活尸又会重新听她命令,继续为她所用。但……
【炼尸魄却不渡其怨气,不过是永远听令于主人的行尸走肉。】
当时魏凌妃无心骂任春的话语,却在唐萤心上留下不深不浅的瓜痕。
不对、傅莲不是听从自己命令的行尸走肉。
想到不久前的筑基失败,少女心下一动,不由得对着那条怨念凝聚而成的黑蛟抛出一问:
“傅莲,你可是对我存有怨恨?”
话音刚落,蛇瞳一缩,黑蛟张开血盆大口,便将措手不及的少女吞腹下肚。
唐萤没有感觉到疼痛,只有迎面的黑暗压得她喘不过气。
“唐萤!!你在慢吞吞什么阿!叫你去送水,你送去阴曹地府去了?这是死了还是没死?”
唐萤睁开眼睛,只见一个她的养父正举着一只粗厚的手掌,她双颊剧痛,显然已经被打了好几个巴掌。
女孩赶忙站起身,唯唯诺诺应下,就提起身旁香竹编织的水桶。
凌海庄最有名的是一处能青春不老的灵泉,听闻是上古以来就埋藏着大量鲛人骨,鲛人下身是鱼尾,上身是美艳无比的人类,其血肉能使人长生不老,其墓地所涌出的泉水或多或少也带有几分奇效吧。
无论传闻真假,凌海庄的鲛人泉驰名遐迩,恰好这几日歇有安家和傅家的贵客,庄主为表示大方,每日早中晚都会遣他们仆从送灵水,供贵客洗漱寝居所用。
唐萤在引水人严格的监视下,用竹管丈量后,一管一管注入水桶,等到了贵客的住所,还得一管一管取出来重新丈量。一旦过程中少了半管,唐萤今晚也就不用吃饭了,洗胃催吐轮一遍,直到奴仆吐出私吞的灵水。
成功无赏,失败责罚,这无疑是一个吃力不讨好的工作,但唐萤一个孤儿没有选择。以她养父的说法,光是她能被收养,每天都留有一口饭吃,她就该感恩戴德了。
唐萤没有不满,应该说她毫无感觉。说唐萤是一个孤儿也不太正确,同情她的厨娘曾塞给她几个红豆包,偷偷告诉她,唐萤曾是凌海庄一位贵客带来的孩子。
当时唐萤还只是婴儿,凌海庄自然是细心照料,只是随着时间流逝,对方不闻不问,似乎压根忘了唐萤这个人。凌海庄虽然不满,但也不敢明目张胆地赶人,索性就将唐萤当作家仆,让一位管事收养了她,只要乖乖干活就留她一口饭。
唐萤头一次听到自己的身世,心生好奇,就跑去问养父,当晚差点没被打得半死,养父不准她再问那位贵客一事。
注意脚下、注意呼吸、注意脚下、注意呼吸。
女孩小心翼翼提着快过她半腰的水桶,不溅出半点水滴。
唐萤的养父也不是完全想逃避责罚,唐萤生来心细如尘,专注力过于常人,交办给她的事很少有搞砸的时候,这次应该也不例外。
唐萤看到前方有一群玩闹的孩童,见他们个个锦衣华服,四周亦有仆从看守,心里猜到这便是贵客带来的孩子,自己理当没有走错地方。
“哈哈哈!他要生气了、他要生气了!”
“你來咬阿!你不是妖怪的孩子吗?”
“我们把他牙齿拔掉,他就不能吃人了!”
几个孩子围着一个瘦小的身影“玩闹”。
带头的女孩衣着最为华丽,她一脚踩在小孩瘦得凸出的背脊上,说话却像含着一块奶糖,天真无邪地道:“你们傻阿!妖怪是打不死的!要用火烧!妖怪最怕火!”
说完,金石碰撞,火光一闪,几个孩童围成一圈,正要看好戏,突然一道冷水从天而下,同时也熄灭了小孩身上的火苗。
这哪里是玩闹!
唐萤抛下空水桶,冲入人群,一把推开那个造孽的女孩。
唐萤力道不大,那女孩先是一个不稳,但很快站直,地上的小孩却突然发作,伸脚往她脚踝用力一踹,女孩被絆倒在地,脑袋狠狠磕在坚硬的地板上,整个人就晕了过去。
周围的小孩和仆从赶忙上前查看。
“如瑶你没事吧!”
“妖怪杀人了!”
“瑶儿!”
“安姑娘醒醒!”
唐萤只觉得额头隐隐胀痛,似乎快想起什么,但她没时间多想,伸手就要捉起地上的小孩逃跑,只是一个更凶狠的力道反过来焊住她的手碗,彷佛被蛇口的牙齿深深刺入。
那孩子死死捉住她。
唐萤对上了小孩的眼睛,破壳的记忆泛出深深的熟红。艳如鸽血、闪似宝石,那孩子有着一双再熟悉不过的眼睛。
“你是……”
“傅莲!这是?我穿了?糟了、糟了!”
苏醒的女孩嘴里咕囔着奇怪的话语。她似乎看不到唐萤,视线穿透了她的身影,热切地看着小男孩。
“你没事吧!真对不起阿,斯咪妈线!走,我带你去疗伤!”
任凭女孩讨好打转,男孩无动于衷,只是死死盯着众人看不见的唐萤。
他说话了,发出的却是少年轻哑的嗓音:
“唐萤。”
顶着一张鼻青脸肿,男孩对她露出扭曲的笑容,但在唐萤眼底,却是与那位在花树下展颜一笑的秀丽少年重迭在一起。
第二十八章 惊鸿钟(三)
唐萤本想拉起男孩一起逃跑,却不想对方反客为主,灿然一笑,趁着她眼睛一花时,就拉起她没命地狂奔起来。
“嘿!”
四周的脸孔和声音模模糊糊,泛着嗡嗡的涟漪,少男少女毫无畏惧地向前奔跑,他们与外人就像隔着一面水墙,任谁都无法伸手分开他们。
唐萤没有注意到什么不对,她忘了身后的水桶,忘了自己的工作,清凉的风吹抚脸颊,意外舒服。
他们跑到了一处无人之地。
男孩全身上下布满青肿不一的伤口,破开的唇瓣沾上胭脂般的艳红,本来秀气好看的小脸彷佛上了一层滑稽的彩妆。唐萤颇有挨打的经验,所以很快就摘了几株眼熟的青草,放在嘴里嚼烂成绿泥,好作止血的药膏。
唐萤似乎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女孩熟炼地将草药一点一点抹在男孩的伤处上止血,男孩安静地盯着她专注的脸庞,乖巧的模样彷佛一会就能等到糖吃。两个初次见面的小孩互动异常亲昵,似乎一切就是这般自然而然。
“喏!”
女孩摘来的草药有几株蜜丹花。手里捻着娇绿的枝叶,糖红色的小花瓣看着分外可口,她把中间的花蕊拉出来,示意男孩吸,自己也拿起一根吃,不过轻轻一啜,嘴里就泛着一股宜人的清甜。
顿时,两个孩子都眉开眼笑起来。
男孩也折了几根狗尾巴草,毛茸茸的穗羽轻颤几下,像极了调皮的小狗尾巴,在微风中晃阿晃,可爱极了。他手指灵巧,编出了一只毛兔子,还给它编了小草帽。
他把它们全塞进少女手里。
两个孩子谁也没说什么,只是在一起玩了好久,一个劲儿的专注模样像是在补偿什么错失的时光,唯恐下一秒就会有人过来将他们分开。
唐萤盯着一株红龙草,茎叶似乎吸饱了红墨,旋开的叶片张牙舞爪着,那姿态名副其实,宛如一只……
“咦?”
女孩下意识皱眉。
她似乎忘记很重要的事,水桶?灵水?不,她有比这个更重要的事,比灵水、比挨打更重要的事,所以是什么呢?
看着女孩放下玩具,自己站了起来,男孩缓缓敛下笑容。
滴答,突然下雨了,一滴、两滴,稀稀疏疏的雨珠开始串成水帘,一下就阻去女孩所有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