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要的东西,殿下给不了,但是殿下或许可以帮个小忙。”韩行舟摆弄着袖子,嘴唇勾起,脸上漾起一抹笑意,让人瞧着有些毛骨悚然。
萧承衍皱了皱眉。
“什么忙?”
“就是沈姑娘那——”
“不行!”
韩行舟话还没说完就被萧承衍厉声打断了,声音之大,将后面跟随的沈绾都吓一跳,三人一齐顿住脚步,分别互相看了看。
清风拂过,将烟尘吹散,路边的垂柳飘飘荡荡。
萧承衍似是瞪了茫然不知的沈绾一眼,才气哄哄地抬脚向前走去,脚步不知不觉加快了很多。
韩行舟眨了眨眼,觉得方才的殿下好像要吃了自己,回过神来,他急忙去追萧承衍,一边跑一边大声道:“殿下!我话还没说完呢,您怎么就生气了?殿下?殿下!”
沈绾惊愕地看着这两人,心中却涌过一种异样的感觉。
她以前看萧承衍,总是看他的表象,或者有意无意的将他放到一个框子里——他就是一个喜怒无常的人,就是一个暴戾阴狠的人,就是一个不讲道理的人……
后来她发现似乎并不是这样。
在封桓眼里,他是个值得托付的主公,虽然不知在她之前,萧承衍和封桓曾发生过怎样的事,但封桓千里迢迢追随他,抛弃自己的一切,将一生所愿都押注在殿下身上,或许可以说明什么。
沈绾记得,她五岁之前看到的萧承衍,不过也就是稍微有点高傲的孩童,而他现在,也才刚过弱冠之年,该是个明亮的少年郎才对。
而韩行舟敢如此对他说话,说明两人的交情匪浅。在沈绾不知道的地方,萧承衍也有挚友,也有感情上的纵容,也有他宽宏和温柔的一面。
而这些,沈绾之前一直没有看到。
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把萧承衍真正的当成一个活生生的人,而非她复仇的工具呢?
大概是那个雪天,那个城门前,看到那个孤冷无助的可怜人的时候罢……
这一刻,沈绾突然真心实意的,开始企盼和期待,送这样一个人走上至尊之位,看他君临天下,看他,与那些她看到过的人,到底有何不一样,是何等的有趣。
韩行舟终于追上了萧承衍。
“殿下!只是一个小忙,您只要和沈绾提一句就行!”
萧承衍脚步一停,片刻后扭过头看着他,眼中满是审视,审视中还夹杂着一丝戒备。
“提什么?”
“就是顾先生留下的那本《百草经》,殿下可知顾晏之医术有多高明?再罕见的疑难杂症到他手中都能迎刃而解,这《百草经》是他穷尽毕生精力撰写的,其中一定有许许多多行医之道,对我大有裨益!殿下只要跟沈姑娘提一句,至于她给不给,我不强求,真的,不强求。”
萧承衍蹙眉看着韩行舟,提到那本《百草经》的时候,他眼睛都放光了,像是山间饿狼一样,像说起玉石的封桓,像谈起美人的钟卿,而他痴迷的只是一本医书而已……
还以为又要跟他要人……
萧承衍攥着拳头在唇边轻咳一下,好似刚才失态的人不是他一般。
“只是要医书?”萧承衍又确认一遍。
韩行舟点头:“不然呢?”随即又有些狐疑,脑筋似乎才转过来,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马上凑到萧承衍耳边,用手挡着,小声说道:“殿下是不是以为——”
“以为我要——”
“不是!”萧承衍闭着眼,咬牙截断他的话,随后继续向前走:“你还想不想要书了?”
韩行舟高深莫测地笑了笑,跟上他的步伐,又转头看了看后面若有所思的沈绾,这才换下玩笑颜色,带了几分认真对他道:“殿下这几年身边也没有一个知冷知热的女人,后院里多是皇上赐的,你也不敢相信,现在好不容易离开锦都,殿下是不是也该考虑考虑自己终身大事?”
萧承衍偏头看他,眼底诸多不耐:“你是我娘亲吗?”
“不是。”
“不是你管这么多?”
“站在一个好朋友的角度,我觉得,殿下如此喜怒无常,就是因为身边没个水一样的女人管着。”
萧承衍停下脚步,目光从前方凝聚到脚下,突然的动作将韩行舟弄地一愣,就看殿下良久之后摇头叹道。
“绾绾不是水一样的女人……”
—
回了都督府,沈绾看韩行舟呲牙咧嘴地回房休息了,终于有机会和萧承衍说上话,就忙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
“既然已经找到了治病救人的方法,殿下是不是尽快派人去菱洲,将药方散布出去?”
萧承衍正用清水洗手,闻言转过身,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你想去菱洲吗?”
沈绾一愣,会意错了意思,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属下去也可以。”
萧承衍擦了擦手,坐到一旁的矮榻上,又让人上了一壶茶水,才慢慢悠悠地道:“此去菱洲,还要诸方都布置一下,萧承平既然有意要平叛元毅,必定会率军而来,菱洲最近要不太平了。”
何止是不太平,简直是人间惨境。
沈绾心里腹诽一句,却是接着他的话说:“殿下何不趁着此机会将菱洲拿下?那元毅元气大伤,恢复的良药又攥在殿下手里……”
“你是说,用解药威胁元毅,让他归顺?”
沈绾点了点头。
萧承衍面容微冷,转过身去,对着长长夜色,站了良久之后才叹了口气。
“算了。”他道。
沈绾惊讶地抬头看他。
“元毅是何种性情我们尚不知晓,但从他出身水贼这一点来看,也知他曾是亡命之徒,以菱洲人相要挟,僵持不下之间又不知道会有多少人丧命,还是算了吧,而且我已经让人将药方送去各大医馆了,相信不久风波就会平息。”
听他说完这些话,沈绾看着那个伟岸又孤绝的背影,突然感觉脸上有些火辣辣的,她屈膝跪地,头忍不住向下低,一低再低,然后高声道:“是属下疏忽了!”
不知道是对自己身为谋士失职而道歉,还是为被她方才决定抛弃的那些无辜病人而道歉。
但不知怎么的,愧疚的同时,心里又有一阵暖流淌过。
萧承衍并不知她此时在想什么,就看她突然大张旗鼓地跪地谢罪,而那双膝盖在冷硬的地板上放着,怎么看怎么扎眼。
“本王又没说你什么!起来吧。”他又坐回椅子上,眉头还是蹙成一团,越是心烦,就越想起刚才韩行舟说给他的那些话。
“杜轻这些时日都在城北,瘟疫既然已经解决了,你去让他回来,本王有事找他。”
话里意思似乎是让沈绾立刻去办,看萧承衍心烦意乱的模样,沈绾也觉得杵在这里招人嫌弃,便要躬身退下,刚走到门口,却又被叫住,
“对了,”萧承衍突然出声,“你过来。”
沈绾便走了回去。
“顾晏之是不是给你留过一本《百草经》?”
沈绾不知萧承衍提及此书用意何在,闻言一愣,而后点点头。
“那本书对你来说……重要吗?”萧承衍迟疑一下,才开口问她。
沈绾诚实回答:“先生遗物,沈绾自然珍而重之。”
萧承衍默然片刻,冲她摆摆手:“没事了,你下去吧。”
就完了?
沈绾完全捉摸不清萧承衍在想什么,可看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又不好将话问明,只好退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韩行舟:殿下,书呢?
萧承衍:绾绾说不想给你。
韩行舟:哦……
沈绾:???我啥时候说了?
第55章 九张帆
潋滟的日光投射到洛水之上,粼粼波光晃动,像铺设了满面黄金,灼得人眼疼。安郡码头,停驻着十多艘渔船,似乎搁置许久了,甲板上异常干燥,连个水汽也没有,码头上也人烟稀少,从未有过的苍凉。
遥远的水面上驶来一艘船,在宽阔的河面上,像是漂浮的一尾芦叶,由远及近,那大块头才越发清晰。船在码头上停稳了,自上跳下个个头不高,身穿品竹色交领直缀的青年,他将包袱从手肘向上一抬,又伸出手去扶挨着他下船的人。
那人虽着着一身没有杂纹绣样的普通衣衫,也未佩戴什么贵重的配饰物件,只一双剑眉微耸,双眸微敛,冷峻清雅,气宇轩昂,这样的打扮根本遮不住他雍容的气度。
“公子,这就是安郡了。”
伸出手打算扶他的正是沈绾,男装方便,且穿着这一身跟在萧承衍身边,她不会觉得不自在。听见她的声音,萧承衍低头看了看她的手,如今他已无意再让沈绾伺候他了,但沈绾似乎习以为常,总下意识地还做这些事。
“嗯。”他淡淡应了一声,没将手搭上。
心里也隐隐别扭着,他不喜欢沈绾这样待自己,冷冰冰的,公事公办的态度。
就在这时,一个人影从萧承衍身后冲出来,有意无意地怼了他一下,直将萧承衍怼下了船,压根不用别人再扶他了。
“别挡着道啊公子。”那人嚷了一声,他将手上的包袱搁到沈绾手上,阴阳怪气地笑着道:“劳烦拿一下,在下虽医术不精,入不得你眼,但这点小忙却是要帮的吧?”
韩行舟说话带着倒刺似的。
沈绾一脸懵懂,自郦石出来,她就觉得韩行舟对自己很有成见,说话时也像□□桶一般,一点就着。她自觉没什么地方得罪他,想要问明,韩行舟又会像看见洪水猛兽一样躲着他走。
一路了,一路都没消停!
萧承衍轻咳一声,摸了摸鼻子:“行舟,自己的东西自己拿。”
韩行舟头也没抬:“大公子,船上还有这么多行李呢,真的要自己的东西自己拿吗?”
两手空空的萧承衍转身去看风景。
郦石瘟疫控制下来之后,萧承衍就将一应事物交给庞虎了,他没等夏巡回来,便直接带人启程来了安郡,期间走了水路,一路上畅通无阻,很快便到了安郡。
未免引人注目,一行人都换上了普通百姓的衣着,顺便也换了称呼,没有那些繁文缛节和身份地位的桎梏,沈绾发现萧承衍跟以往有许多不同。
也或许是韩行舟在他面前毫不顾忌的作风,让沈绾看到了殿下少年心性的一面,灿若星河明亮快意的一面。
看着萧承衍的背影,沈绾的嘴边不自觉得浮现出一抹淡然的笑意。
岁月静好,春风和煦,此刻正当时。
其余人都在搬送行李,差不多的时候,船上最后走下了一个女子,她打扮地清丽出尘,如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水莲,面白如雪,路长水远,她似是疲惫不堪,柔弱得仿佛风一吹就会倒。
正巧河面上一阵风拂过,刮过烟尘,女子以手挡面,身子却微微踉跄,脚下一滑,便向前歪去。
沈绩就在她前头,听见背后的惊呼声急急转过头,而后想也没想就张开手要去扶她,惊恐地喊了一声“小心”后,沈绩稳稳当当地接住了女子,还将她抱了个满怀。
感觉到秦思宛柔软的腰身和传来的甜蜜芳香,沈绩的身子一下就僵住了,像是木头一样动也不能动,而后便听到耳边弱弱的声音。
“沈公子……”
沈绩后知后觉地快速放开她,动作有些手忙脚乱,眼睛乱瞥,都不知道放哪好。
然而就是一瞬间,他似乎感觉到背后有一道冰冷的视线凝聚在这里,脑中便想起阿姐说过的话。
男女有别,不可冒犯。
沈绩歉然地弯了弯身,头低得有些局促,刚才的旖旎却不见了。
“情急之下,多有得罪,还望勿怪!”
秦思宛愣怔一下,面色红润地看着他,手挡住嘴低声道:“是我该道谢才是……”
挽月从二人身侧走过,将刚才沈绩为扶秦思宛,情急之下丢开的行礼从地上一个一个拾起来,尽数揽到肩上,又默默地上前帮其他人的忙。
那两个人之间的别扭氛围没有几个人察觉到。
沈绾却将其尽收眼底,她微微皱了皱眉头,心中隐隐觉得不安。
众人离开郦石,本来应该和秦思宛再没有什么瓜葛了。但殿下想要更快地到达安郡,走水路是最好的选择,可是自从瘟疫之后,两地的船运早就断了,也没有船夫愿意去危险的安郡。
这时候秦思宛站了出来,说她家有一艘船,也有船夫可以使唤,能供他们使用,唯一的条件便是此去也要带上她。
沈绾不知她意图为何,几人去安郡不是游山玩水的,带一个深不可测的人在侧,沈绾怎么都没办法放心,偏偏萧承衍居然很快就答应了她的条件,让沈绾有些猝不及防。
好在这一路上都相安无事,只是沈绾觉得,秦思宛有意无意地,总是在接近沈绩。
沈绩确实是动了春心了,如果秦思宛也对他一见钟情,或许可以解释她为什么一定要跟着来安郡。
沈绾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萧承衍这样心思缜密难以相信别人的人,怎么会什么都不说就答应秦思宛的条件,但自己又不能直接去问他,只好先默许了。
一行人出了码头,看到的是荒凉的河岸,放眼看去毫无人迹,都不免有些惊讶。
他们曾在菱州的其他地方靠过几次岸,萧承衍提前让人散布出去的药方很有效,许多地方都已经组织了放药的帐篷,当地的官员也很负责,医馆和药馆都在尽力救治病人。
如果安郡也是这样,必定不该如现在这般死寂。
萧承衍拧眉看了沈绾一眼,不等他发话,沈绾就转身叫了一声“刘六”,说完她一顿,又看向挽月:“你们两个去城里看看,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会这么安静。”
刘六领命,挽月虽有些迟疑,随后也应声了,刚要走,沈绩却“哎”了一声将他们叫住,回头对沈绾道:“阿姐,你让挽月去做什么,这不是拖累刘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