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他问道:“锦姑娘过来寻侯爷?”
燕锦点点头。
但她没有继续往书房的方向走,反而在宋涟旁边的廊边坐了下来,“嗯。不过,既然爹爹在房中有事,我就不过去打扰了。”
宋涟笑了笑,“府中人俱言瑞公子文静乖巧,锦姑娘却顽劣难驯。但在我看来,锦姑娘却是再知礼不过了。
“大抵也是燕侯爷和古夫人这样的人中龙凤,才能教出姑娘这样钟灵毓秀的女子。”
面对宋涟这样的示好夸奖,燕锦却不为所动。
她晃了晃脚丫子,突然眼珠子一转,说道:“这话要是别人来说,我可能当真受用。但说的人是宋先生……我可当不起宋先生这样的夸奖。”
她转头看宋涟,问道:“那不知道是怎样的人,才能教得出宋先生这样神仙般的人物?”
燕逍与宋涟亦算是久别重逢。这几天里,燕逍有一次偶然提起,说他初见宋涟时,宋涟的向上爬的野心昭然若揭,看着人的目光中带着赤-裸裸的审视与算计。
后来宋涟位居人臣,掩饰的功力有了长足的进步,只偶尔能从他目光闪烁间,窥探到他深沉的心思。
而如今,再见宋涟,燕逍已经很难从他身上看出什么了。
他就好像真的是一位端方有礼,无欲无求的贵公子,一举一动都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
宋涟闻言愣了愣,随即看向燕锦,自嘲道:“我的遭遇,与锦姑娘相比,当真是,天差地别。”
他没有多谈的打算,但燕锦却没有放弃,就一直歪着头看着他,眼中盛着毫不掩饰的好奇。
宋涟见她坚持,想了想也没什么好掩饰的,便简单道:“我幼时……也同锦姑娘一般,住在这样极豪华的院落里。
“但好景不长,大约三四岁时,家中遭逢巨变,我被奶娘九死一生救了出来。
“我们更名换姓,以乞讨为生,辗转过很多地方,最后到了京城,在……鱼龙混杂的地方安了家。但她因着一路上护着我,损了身子,没教的了我什么,就故去了。
“那之后,我便一人熬着日子,一直到得贵人相助,得了份牢狱中的差使。”
回顾完自己前半生的经历,他似乎有了些感触,自言自语似地又问了一句:“人的一生,是不是早在幼年时就有了定论?燕侯爷出身贵胄,永远不是我这样的罪籍之后可比拟。”
燕锦顿了顿,回答道:“自然不是。”
但她毕竟还小,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反驳的例子,于是又道:“宋先生能从一介白身走到卜州之主的位置,不就已经算‘逆天改命’了吗?”
宋涟苦笑着摇摇头,“可是最终,一切依旧是尽归侯爷手中,不是吗?”
燕锦撑着下巴,道:“卜州那边的局势本就被爹娘监控许久。这几年,虽然兵戈未动,但民生经济却已经被侯府掌控,迟早都是爹爹的东西。”
她转头看向宋涟,“倒是先生能主动过来,将卜州奉上,也是免了卜州百姓一次战祸。换作旁的人,哪能有今日和平商议的局面?”
宋涟摇摇头,“我没姑娘想的那样大义。只是……知道穷途将尽,想着凭借手中仅存的一点筹码,再为自己多争取一些利益罢了。”
燕锦也笑,“只光凭这一点,先生已经胜过许多人了。”
宋涟舒了一口气。
他心中其实有些诧异。
直接归降燕逍这个决定其实只有少数人能够理解,但这部分能理解的人中,大多是燕逍古珀这样,对整个天下大局都了然于胸的人。
今日这样一番话从一个五岁的小女童口中说出,宋涟在诧异之余,却感到一丝丝安慰。
大概他目前还无法与燕逍和古珀等人亲近,却莫名对这个五岁孩子排斥不起来吧。
宋涟突然道:“我该说虎父无犬女吗?侯爷平日里……就教你这些吗?”
燕锦回头,有些奇怪地看着他,理所当然地回答道:“当然啊。”
宋涟面上的表情有些凝重,燕锦不得不又问了一句,“有什么问题吗?”
“女子本该无忧无愁,受尽庇护。”宋涟摇摇头,低声道:“而不是像你这般,年纪小小就识尽世事。”
他说完,怜爱地看着燕锦,伸手想要抚摸她的发顶安慰。
“嘿!乱说!”燕锦头一偏,躲过了他的手。
她反驳道:“真如你所说,天下女子都向男子寻找庇护,可当男子也不中用时,要怎么办?”
宋涟想也不想道:“那便是她们识人不清。”
“所以,女子只要会识人便是了?”燕锦问。
宋涟点点头。
燕锦“噗”一声笑出来。
她问:“宋先生早在许久之前就见过我爹爹,那以你所见,我爹爹是痴情专一,为了心爱女子愿意背上不孝之名,也绝不纳妾之人吗?”
宋涟愣了愣。
片刻后,他答道:“这哪里能轻易看出?不过……”
他还没说完,燕锦就摇摇头,“不是。我爹爹那个人,最是讲究礼义不过了。他才不会为了私欲,去挑战律法伦理呢。”
说完这一句,她站起来,拍了拍自己的衣摆,站直后才对着宋涟说道:“这一切,当然是我娘亲自己挣来的啊。”
宋涟虽然不在云厥,但他一直留意着这边的动静,自然知道古珀已经从幕后走向了台前。
但他一直以为,这是因着当年他在云厥布下的局,为了破局,燕逍和古珀才不得已为之。
但此时听燕锦这样说,他又有了些不确定。
他正要再说些什么,突然又有另外几人闯进了这个地方。
古珀带着几个婢女正往书房的方向走,此时见了他们,便干脆停在几步之遥的地方,蹙眉看着燕锦。
不需要她开口,燕锦已经乖乖地跑到她身边,举着手撒娇,“娘亲,抱!”
古珀并不理会她的央求,只牵起了她的手。
原本还在宋涟面前凯凯而谈的侯府小千金像是被按下了什么关闭键,变成一个在母亲手中乖巧文静的女童。
古珀解决完她,终于抬头去看宋涟。
宋涟恭敬地施礼,“夫人。”
古珀点点头,回应道:“宋先生。”
宋涟笑了笑。
他知道应该避开侯府中的女眷,此刻便主动道:“方才宋某趁着商谈间隙出来透透气,看来时间已是差不多了。若夫人没有旁的吩咐,宋某便先行告退。”
古珀拉着燕锦朝他的方向走了几步,说道:“宋先生是要去书房吧,恰好我也准备过去,一起吧。”
宋涟有些不解,但依旧点点头,恭顺地跟在了古珀身后。
古珀边走边闲聊道:“前几日我有些旁的事,一直走不开,耽误了些时日,还请宋先生莫要见怪。”
宋涟其实听不懂她说的是什么事,但口中客套道:“夫人言重了。”
古珀便点点头,“我已经做好了安排,今日便可以将卜州兵力布防的事情定下。
“之后先生便可安枕无忧,等待下面的人将先生家人接来。”
她这话一出,宋涟倒是一愣。
这几日,他和燕逍博弈,就是在兵力布防一事上,燕逍一直没有给出确定的答复。
要知道,这事关卜州的权利倾向,是燕逍收复卜州的关键。
宋涟只以为燕逍还没想出万全之策,但此时听古珀的意思,却是因为此事必须由她来定夺。
他心情有些复杂地低下头,恰好看到了与正回过头来看他的燕锦。
两人对视片刻,宋涟主动移开了眼睛。
待到进入书房,商议继续,宋涟的猜测成了现实。
前几日,因为古珀被求知院那边的重要项目拖着,一直没能分出精力关注这边的事情。这几日,她终于抽出空来,商议的事情便由她来主导。
宋涟这时候才明白,燕锦之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他一直不知道在燕侯府中,一个原本只能处理后宅琐事的夫人,居然在燕侯府的运作中扮演着这样重要的角色。
而大名鼎鼎的燕侯爷,以及参与商议的其他燕侯府的人,也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全然没有表现出异常的情绪。
很快,在古珀雷厉风行的行事风格下,卜州最后一件大事被定下。
而直到商议完毕,古珀带着燕锦离开之后,宋涟依旧久久回不过神来。
燕逍走下主座,站到他面前,堪堪唤回了他的神智。
因为已经过了严肃的商议,燕逍笑着调侃了一句,“倒是难得见到宋先生如此失神的模样。”
宋涟用最快的速度整理好表情,朝着燕逍拱手施礼,“冒犯侯爷了。”
“这倒是不曾。”燕逍摇摇头。
卜州的事情终于彻底商议完,他的心情显然不错。
他又问道:“卜州的事情再过不久就能完全了了,不知宋先生之后有什么打算。”
宋涟一愣。
他不着痕迹地笑道:“九州尽归侯爷之手,九州之民亦同,宋某自然是任凭侯爷处置。”
燕逍点点头。
他道:“之前,不管你是在娄兴手中,还是在先皇手中,都难有全力施为的时候。到了卜州,却已经事成定局,再无回天之力。”
宋涟闻言,心中一惊。
他有些不可置信地抬头,便听到燕逍道:“你善识人,不若到宫中,领吏部尚书一职?”
燕逍这番话,等于是承认了宋涟的能力,要重新任用他。
宋涟原本是没这个打算的。
他此来云厥,不管事情能不能成,都是在劫难逃。原本他赌的只是燕逍仁慈,能放他一条生路,却没想到燕逍愿意不计前嫌,重新让他入朝为官。
但拒绝的话含在喉间,他突然想起方才在外头,与燕锦的一番对话。
新的朝代,新的历史,似乎将要书写出全新的篇章。
想到这里,他顿了顿,随后不再犹豫,点了点头轻声道:“谢,侯爷。”
第160章
有了宋涟主动的配合,卜州的事情愈发顺利地进行着。
九月,严舒带着宋涟往卜州走了一趟。
此时,卜州明面上的掌权人还是赫连凡,但赫连凡早被宋涟监-禁,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也没有太过惊讶。
他似乎早就聊到了这个结果,相当平静地配合着。
严舒亲眼监督着卜州的一应事务被燕侯府的人顺利接管,几处小冲突也被属下直接带兵平息,这才带着宋涟重新返回云厥。
至此,盛朝九州,终于尽入燕逍手中。
宫瑕带着群臣适时上奏,于是燕逍等人入驻善州京城的事情很快提上了日程。
早在收复善州之后,燕侯府便开始了对皇宫的改造和修缮。在古珀的指导和求知院的倾力投入之下,改造之后的皇宫已经随时等待着新主人的到来。而一些诸如求知院之类具有重要职能的场所,也在两年之前就开始了迁移的准备。
离开云厥的日子定在了次年春暖的时候,临行之前,燕侯府举行了一次祭祖仪式。
按着礼制一丝不苟完成了祭祖事宜,夜里,当众人退去,房中只剩燕逍和古珀的时候,燕逍躺在床上,突然幽幽地舒了一口气。
他扭过头去看古珀,道:“今日与你盛装并行,有一刹那,我感觉我们新婚之夜似乎就在昨日。
“但一晃眼,我们早已不是当初的模样。”
古珀有些疑惑地回视他,道:“是吗?”
她转过身子面向燕逍,“我倒觉得,这十年间,从遇到你的那一刻开始,桩桩件件俱都十分清晰。”
燕逍笑了笑,抚了抚她的长发。
“若是没有你,我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收复整个盛朝,想起初遇时,我甚至信誓旦旦拒绝过娶你为妻。
“还好……还好那个夜里,我离开前没忘记往古府最后走一趟。”
他说的是两人还在潭应,他准备返回云厥的那一天夜里。
临到要离开之前,他都在说服自己古珀只是一个通读经籍的商户女子,不值得自己为她违背礼教。
直到古珀一语道出他深埋在心中,从未示人的野心。
“那时候正是盛夏,夜里的凉风远不如今夜冬风凛冽。”燕逍回忆着那一夜,又开口道:“你站在书房中,谈论起自立为王,反抗暴-政的事情,淡然得宛若只是在棋盘上新落了一枚棋子。”
古珀眼睛一动不动地凝望着他,听得认真。
燕逍突然玩心一起,逗道:“你那时候,怎么敢肯定我不会直接除掉你灭口,而是选择答应你的条件?”
古珀似乎被他打断了思绪,想了想道:“我没有肯定,那夜里你离开之后,我估算你会答应的几率不超过七成。”
燕逍好奇地蹙了蹙眉,“那……”
“所以我做了后手的准备。”古珀接过话道。
两人对视了片刻,又彼此笑了出来。
燕逍在被中寻到古珀的手,合在自己掌心,“也是,这才像你的行事风格,十足的理智周全。”
古珀反手握住了他的手,摇摇头,“其实也不全是。
“那时候你虽然落难,但是我对燕侯府的实力没有准确的把握,系统评估方案中显示风险较高,一直建议我直接放弃或者离开逃难。”
燕逍抬头看她,“嗯?”
“但那个时候我没有。”古珀凑近他,两人额头相抵,“早在那个时候,我就能隐隐感觉到……”
“你需要我,就如同我需要你一般。”
长夜漫漫。
——
冬夜长,日昼短。
居住在云厥的最后一个冬季仿若比往年短一些,春节好像才过去没多久,古珀就在墙角看到了几朵早发的春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