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逍笑道:“有劳宋大人。”
一行人便整装上马,重又出发。
宋涟将人往城中东区带。
东区可以称得上是京师中最富庶的一片区域。许多达官贵人的府邸就坐落在此处。一开始,燕逍严舒等人还未察觉出什么,直到宋涟一拐,进入了一条铺着青砖的大道,燕逍才意识到什么,唇角微微一勾。
严舒策马靠近过来,面色有些严肃,燕逍微微摇摇头,示意他无需慌乱。
宋涟微勒住马,降下了进行的速度,好让后面的燕逍能听到他说话。
“侯爷和夫人近来舟车劳顿,怕是累极了罢?前面便是太子为侯爷安排的住所了,侯爷可携夫人好生休整一番。”
青砖大道前方,正是前三皇子,现反贼萧疏原先的府邸。
燕逍神色丝毫未变,不卑不亢地回道:“殿下恩德浩荡。此处寸土寸金,非常人能随意进出。逍一介闲散之士,实在受之有愧。”
宋涟反问道:“侯爷虽因疾归乡,不在朝堂,但燕家功绩累累,有功于社稷,侯爷何谈受之有愧?”
燕逍拱手,“那还请宋大人先代我谢过殿下。”
燕逍和宋涟继续有来有回地交谈着,但仍然不能消弭此间略显严肃的氛围,一行人继续前行,越靠近反贼萧疏的府邸,气氛便越沉郁。
但最终,宋涟并没有在萧疏的府邸前停下来。
他们又往前走了一段,来到一处规格不大的府门前。
众人下了马,宋涟便对着燕逍一拜,略带歉意道:“京中近来事务繁多,未能给侯爷安排一处更好的府邸,实在是怠慢了。”
其实眼前府邸虽不如此条街上其他府门宏伟高大,但精致和贵气却分毫不差,仅从府门前两只雕琢得栩栩如生的石狮便能窥见一二。
燕逍一笑,道:“宋大人客气了。能得这等府邸落脚,逍已然十分满意。”
他再次拱手道:“殿下近来忙于登基之典,逍一介闲人,怕是难得相见。还请宋大人代我谢过殿下。”
宋涟一笑,回道:“侯爷是盛朝之栋梁。殿下常提起侯爷早年在京师的风采,每每提起,必心潮难平,侯爷又何必同殿下见外?”
听到这一句,燕逍才抬首认真看了宋涟一眼。
如果说之前两人只是虚虚实实互相试探的话,宋涟此时这句话,更像是一种提醒。
提醒他,在太子那边,他的处境非常危险。因着早年他还与三皇子结交时,有意无意间得罪过当时还身为五皇子,并没有什么权利的太子,令太子记恨至今。
眼见燕逍投来探究的目
光,宋涟不着痕迹地退开一步,道:“天色将晚,下官不便唠扰。府中一应仆役用具俱已备下,侯爷若见其他缺漏,尽可同府上管事说明,自有礼部这边为侯爷置办。”
燕逍拱手,“那便有劳宋大人了。方至京师,确有许多不便之处,改日若有机会,逍再好好招待宋大人。”
宋涟回礼,“不敢,下官告退。”
他说完这句,便吩咐起其他礼部官吏,准备先行离开。
车队后面,古珀正在几个婢女的伺候下下车。
她全身裹在绒绒的暖袄中,一站稳便同正欲离开的宋涟打了个照面。
宋涟正牵着马,目光相接短短一瞬便守礼地移开了眼,但心中却翻起一番骇浪。
他与古珀并不是第一次相见。
早在去岁,他同娄兴前往云州,在云厥北荣道上偶遇燕逍之时,便见过当时扮作男子,跟在燕逍身旁的古珀。
那时候,他便对古珀的身份有些怀疑,但当时容化银矿一案正到紧要关头,他跟在娄兴身边,另有要事,便没有继续查探。
直到今日一见,站在侯府车马间的女子与那日酒楼暖阁中的男子相貌一映照,宋涟便突然看清了其中的关窍。
那日站在燕逍身边,与燕逍显得亲密的“男子”,居然就是燕逍的发妻。
他突然想起卜州王家密信上,关于燕逍娶了个商户女子,仅是做障眼法,为了蒙骗世人的说辞。
宋涟忍着回头再看古珀一眼的冲动,轻勾了勾唇角。待到走出一段距离,这才翻身上了马,离开了青砖大道。
燕逍见人离开,过去接过古珀,见她若有所思的模样,便有些迟疑地问道:“还……记得方才那个人?”
古珀被他的话吸引,将系统中分析宋涟此人的项目转为后台运行,回答道:“自然记得。”
只要她需要,她能调取出所有她见过的人的信息。
燕逍却不知道她此种非人的信息记录能力,只点点头,解释道:“嗯,宋涟此人,绝非池中之物。”
他带着古珀往府邸中走,说出夸赞宋涟的话时感觉牙齿泛酸。
府中,早有燕卫熟练地安排好等候在府门处的各个仆役,给燕逍一行创造了一个足够清静和安全的交流场所。
“他如今只是一个礼部侍郎,却是太子殿下专门派来接待我的人。他于中秋祭礼一事中立下大功,太子登基之后,他的身份将不可同日而语。”燕逍边斟酌,边说道。
古珀点点头。
她对这些政事了解不多,加上燕逍有意引导,保护她免于接触这些复杂的人心,在这种事上,她总是默默记录着燕逍传递过来的信息,但不做详细分析。
此时,严舒见周围已然暂时安全了,便追上了两人,压低声音嘀咕道:“太子将我们安置于此处,是还怀疑我们同三……同反贼萧疏还有勾结?”
燕逍侧过头看他,给了他一个“还用做他想吗”的眼神。
严舒嗤笑,“哼,好歹太子还给我们留了几分情面,没请我们直接住进那反贼的府邸中。”
燕逍面上轻松自若,出口的话却令严舒变了脸色。
“此处不一定比萧疏的府邸好?”
“啊?”严舒微张着嘴巴,“为什么?”
燕逍回忆了一阵,“我记得……萧疏曾无意间同我提过,看上了府邸旁边一处精致的宅院,想将其买下,并入府中。”
他随处张望了一下,“想来,便是此处了。”
严舒道:“这么重要的事,你之前怎么不说?”
燕逍笑,“本以为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又不确定他是否买下了,之前便没同你提。再说,你现在知道,也不算晚。”
宫瑕在一旁蹙着眉,“所以,太子将侯爷安置在此处……是想看看侯爷会不会在此处牵出什么新线索?”
燕逍点点头。
严舒苦着脸,“哎,侯爷与萧疏结交……都是多少年之前的事情了?此次中秋之变中,萧疏犯下谋逆之罪,不还有些侯爷的‘功劳’吗?太子这不就是赤-裸裸的‘卸磨杀驴’吗?”
燕逍看了他一眼,严舒立刻闭紧了嘴巴,再不敢乱用词语。
几人又走了一阵,严舒还是憋不住,问道:“那,侯爷,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办?我先跟严峥燕四那边联系?”
燕逍扶着古珀,不紧不慢地走着,“当务之急……”
他顿了顿,似在思考,严舒不敢怠慢,全神贯注地等待着。
“先用膳吧。”燕逍将话说完。
“啊?”严舒脑子没转过来,脚下差点一个踉跄。
燕逍侧头看着古珀,笑道:“你不饿,夫人都饿了。”
严舒稳住了脚下,看着一眼一路目不斜视的古珀,恍然大悟地点着头,认真回应道:“是。”
夫人的温饱才是最重要的啊,有了夫人,就算是再大的难题,也不在话下!
——
宋涟回到宫中时,有等候在宫门处的小太监迎了上来,为他带路。
他一路随着小太监来到东宫议事房中,才发现太子和众多太子幕僚都已经聚齐了。
太子如今正在准备登基大典,每日里忙得不可开交,能让他抽空来此处的,绝非平凡小事。
果然,他轻声找了个位置站下,就听到太子略带得意的声音。
“……反贼萧疏走得太急,府邸中重要的信函和物件太多,大都来不及拿走,光我们发现的便有那许多,还没寻到的暗格密室只怕更多。只要燕逍敢行动,本宫的人便能直接将他拿下,格杀勿论!”
旁边,娄琼却又不同的看法,“臣以为,燕逍此人,便如他父亲与祖父一般,忠义正直,倒不至于还同反贼萧疏有什么联系。”
太子朝着娄琼看过去,“表舅这是何意?”
宋涟一边小心地隐藏着自己,一边注意着太子和娄琼那边的动静。
他发现,反贼萧疏兵败叛逃之后,太子开始逐渐硬气起来,已经不再是昔日那个被娄琼死死攥在手中的五皇子。
就好像,有了依仗的雏鹰,自然而然地厌恶起对着之前虽然护他周全,却也禁锢着他的牢笼。
娄琼还未回答,太子便兀自说道:“当年他与反贼萧疏交好,是京城每个人都知道的事情。表舅也说他重情重义,难道他真会就此便断了与那反贼的联系?”
面对太子此番质询,娄琼倒是十分平静。
他道:“可借此次机会,试探燕逍是否还与反贼萧疏有所联系,若是有,自然是按殿下的意思,直接处决。若是没有……”
“若是没有……表舅觉得应当如何?”太子插话问道。
娄琼施了一礼,道:“臣以为,该将燕侯爷留在京师,委以重任。”
“委以重任?”太子眉头紧蹙,仿佛不敢相信娄琼会说出这样的话,“本宫不杀了他就不错了?还要留下他委以重任?若是没有,不能随意打发了吗?”
娄琼见太子这副完全看不清事态的模样,心中没来由一阵焦躁。
但他按下所有情绪,仔细解释道:“殿下明鉴,燕逍并非宵小之辈,若殿下愿意委以重任,其人必不负
所托。反之,若殿下不想重用他,便……便要不惜一切代价将之斩除!
“燕逍此人英武善战,智谋过人。他有鸿鹄之志,之前委于云厥,只是眼见朝堂混乱,暂避风头。如今新帝登基,百废俱兴,正是他施展拳脚的时候,才绝如他,必不会甘心平庸一生。
“若陛下留之却不重任之,即使他原本与叛贼萧疏没有关系,也有极大可能遭萧疏拉拢……到时候,萧疏反添一大助力,绝非殿下与社稷之福!”
“哼!”太子一挥袖,愤愤然道:“那便直接杀了干净!”
娄琼紧皱着眉头,拿出了一点作为长辈的威严。
“殿下,如今正是紧要时期。朝中多数萧疏叛党已伏于刀下,正是用人之际,还请以大局为重!”
太子的气焰果然消了一些,他还未能反过来压制住这个一直辅佐着他,又确实有些真本事的娄琼。
他心中发虚,不欲回应娄琼的话,转眼一瞧,却发现先前悄悄站到了门边的宋涟。
太子仿若想到什么,指着宋涟道:“宋涟。”
宋涟上前一步,端正跪下,“殿下。”
太子问道:“今日,你去接了燕逍一行?”
宋涟回道:“回殿下,是。”
“那你来说说吧。”太子说道。
在宋涟这样没什么地位的人面前,他好像终于找回了一些身为储君的架势。
他走回案后,稳稳坐下,对着跪在下首的宋涟问道:“你最是会识人,中秋祭礼上,策反项休得记你一大功,你来说说,燕逍此人,该不该留。”
闻言,场中所有人都向宋涟看了过去。甚至连娄琼,都偏过脸来,准备洗耳恭听。
宋涟虽然跟着娄兴,与他并不亲近,但他对于宋涟在识人这方面的本事,还是不得不认可的。
娄琼分析时局,又结合自己对燕侯府几代忠良秉性的认识,更偏向留下燕逍,授以官职。
要知道,当初燕逍在明确与三皇子交好的情况下,都在夺嫡一事上保持了绝对的中立。这也是当初三皇子会选择嫁祸他的最主要原因。
——但凡燕逍愿意帮他,他都不会做出嫁祸这种,让燕逍一个贤臣寒心的行径。
他相信,宋涟不是娄兴那等肤浅之人,必是能看到其中紧要关窍。
他已经准备好,要在宋涟回话之后,力挺宋涟,无论如何,劝太子先将燕逍留下。
只见宋涟头垂于地,跪得端正,他开口,清朗的声音响起。
“回太子殿下,臣以为,燕侯爷,万不能留。”
第87章
太子明显对宋涟的回答十分满意,他看了一眼娄琼,追问道:“哦?这是为何?”
宋涟胸中早有腹稿,闻言便道:“燕侯爷此人自视甚高,殿下初登大宝,又逢局势未稳,未必能够压制得了他。若是燕侯爷得了势,殿下怕反过来要受他辖制,此其一。
“其二,殿下早年与燕侯爷早有嫌隙,此后共处免不了有意见相左之时,那时候,尚书大人所言的侯爷怒而接触反贼萧疏此种事,亦有可能发生,此其二。其三……”
他娓娓道来,但话还没说完,外间有一个小太监突然敲了敲门。
太子循声望去,便知道了那人是来催促自己回宫的太监。
登基大典在即,太子连日来为了学习大典上的礼仪,忙得脚不沾地。
要不是燕逍关系到反贼萧疏,他又实在忌惮燕逍的势力,他绝不会在百忙之中,抽闲过来。
不过,见如今宋涟站在自己一边,他心中已经安稳了。
他举手示意宋涟停下,无需再说,望了望殿中其余人,又最后问了一次,“众卿觉得呢?”
此时,殿中哪还有人不懂太子的意思?先前没人附和,不过是担忧着得罪娄琼这只老狐狸,如今有了宋涟这只出头鸟,众人便在没有顾忌了。
于是众人一拜,众口一声道:“臣以为,燕逍绝不能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