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秦公公依着人情关心起燕老太太的身体状况。
“去岁,听闻燕老夫人染了病,陛下心中便一直记挂着。”秦公公目不斜视地开了口,“不知近来,老夫人的身体可有好转?”
燕逍略回头道:“祖母年事已高,偶有一些老人家常见的病症,好在祖母出身将门,身体还算硬朗,开春之后,病便好了大半。”
说完老夫人的情况,燕逍又恭敬道:“劳烦陛下担心,是臣子的不是。还望秦公公回宫之后,同陛下言明此间情况,万请陛下无需忧烦。”
“燕侯爷有心了。老夫人德高望重,身体康复是盛朝之幸。若是陛下知道这个消息,定能龙心大悦。”秦公公这才偏头看了燕逍一眼,接上此番话后,又看似无意地补了一句。
“去岁登基大典隔日,侯爷便因着收到老夫人病重的消息,带着侯府众人不告而别,直接离京。有侯爷这样孝顺的后辈随时侍奉身边,想来老夫人身子能康健,也是情理之中啊……”
三个月前,燕逍收到宫中密探冒死传出的消息,连夜撤离京城。
他安然潜逃出京之后,便又做了另一番布置,托人递上了祖母病重,不告而别的折子。
由于暗捕行动失败,新帝那方又还不想同燕侯府直接闹翻,新帝只能捏着鼻子认下了这件事,甚至在开春之后,派人送来了各种药材赏赐。
秦公公作为此次传旨的太监,想必是知道一些事情的,他此番话,不过是讽刺当初燕逍假借祖母病重之名潜逃。
燕逍听到秦公公这样说,神色不变,从容回道:“夫孝,天之经也,地之义也。逍不过是尽了做晚辈的本分,当不得公公如此称赞。”
秦公公微不可察地“嘁”了一声,复又恭维道:“侯爷谦虚了。”
两人边走边说,很快来到膳堂。
燕逍邀秦公公一同入座,席间众人推杯换盏,把酒言欢,倒也是一派宾主皆欢的和谐模样。
酒足饭饱之际,燕逍便顺势客套道:“今日与公公相谈甚欢,公公若无要事,可在云厥多盘桓几日,好让逍尽了地主之谊。”
秦公公红着脸,醉眼流连在旁边身材婀娜有致的奉酒婢女上,随口道:“咱家尚有要事在身,便不唠扰侯爷了。”
燕侯挑挑眉,故意道:“如此,我便让府上人打点一番,之后便送公公归京。”
他想了一想,道:“如今天灾四起,听闻樊州和启州那方均有蛮横流民,行那拦路抢劫的勾当。
“本侯虽是白身,但此前随父于穆州戍守,身边倒还有几个得用的侍卫。若公公不嫌弃,逍便派遣一个小队,护送公公安然归京,免得误了公公要事。”
秦公公又饮下一杯酒,含糊不清道:“这……倒不必。”
燕逍旁边的严舒便面露忧色,跟
着劝道:“公公何须推辞,侯爷也是一片好意。公公一行在路上,多几个武力高强的好手,便也多一份保障。”
秦公公打了个酒嗝,“……嗝……咱家还有要事,并非要立即归京。”
“原是如此。”燕逍接过了话头,“倒是本侯逾矩了。”
让主人家一番好意落空,秦公公一时也有些不自在,加上此刻酒意正浓,他踟蹰了片刻,自觉此事没什么不可告人之处,便解释道:“有劳侯爷费心了。只是咱家身上还带着一道圣旨,要往卜州去一趟……”
燕逍面露疑惑,“卜州?”
他向前倾着身子,皱起眉道:“公公可是不知卜州那方的情况?如今卜州流民四起,比那樊州启州怕是更要危险百倍。”
秦公公道:“此事我自然有所耳闻。”
他害怕燕逍又要说出找人护送他的话,连忙抢着将话说完,“所以此前我已经传讯于王总兵,他自会安排人来接我。”
燕逍道:“王总兵?”
“嘿嘿!”秦公公酒意上头,红着脸笑了两声,道:“便是近来要到云厥赴任的王逊王将军啊。嗝……王总兵也是近来才接到的,调职令,侯爷不知道也是正常……”
燕逍不着痕迹地与严舒对视一眼,便拿起案上酒杯,对着秦公公笑道:“如此,本侯便祝公公一路顺风了。”
他说完,举杯直接饮下。
秦公公自然笑着举杯相迎,放任自己沉醉到美酒珍馐中。
又过了一阵子,醉倒的秦公公被下人扶下,严舒这才靠坐到燕逍旁边,小声嘀咕道:“哎,去岁登基大典后,咱们在京中的眼线被清理大半,现在这消息是越来越闭塞了……”
燕逍安慰道:“无碍。不论是赫连家的变化,还是天子的动作,都在我们意料之中。你让京中剩余之人仍旧以自保为主,近来不会有什么太过重要的变动,无需冒险提前收集些无关紧要的消息。”
严舒点点头,又道:“看来,皇上那边打的主意便是派人来监视咱们了……居然选了王逊那个家伙?”
他毫不掩饰自己的鄙夷之色,又嘲道:“嘿,他倒是借着侯府这事官升三级,捞了个总兵当!”
燕逍低下头思考片刻,回道:“王逊本就和我们有龃龉,再加上此前他‘告密’有功,天子记挂着,选了他来,倒是没什么不妥。”
严舒摸着下巴,“可惜我之前因着看不上他,倒没将这家伙调查个彻底……既然他要来了,那我要好好查查他的底细了。”
燕逍摩挲着手中的酒杯,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提醒道:“别让京里那边察觉了……是他也好,至少好应对些。”
严舒点点头,心领神会地一笑,“明白。”
两人相处多年,交流比普通主属简单多了,见严舒明了自己的意思,燕逍便直接离了席,站起身时微微晃了两下。
他揉了揉额角,“今日多喝了两杯,难得居然有些醉意……”
严舒也跟着起身,道:“那老太监是真能喝……侯爷若是不适,便先回去休息吧。”
燕逍点点头,又嘱咐了几句,便直接离开了。
走到院门口,他忽然想起一事,便问身边的燕二:“夫人在何处?”
燕二答道:“夫人申时末陪着老夫人在内院用了膳,方才派了燕十过来相告一声,是往求知院那边去了。”
燕逍看了看已然全黑了的天色,“这个时辰了……啧。”
他边说,边转了个弯往求知院的方向走,“走吧,去接上夫人。”
身后,燕二众侍卫自是颔首听令,“是
。”
求知院。
古珀倒也不是一有空闲便往求知院中来,只是近来恰好有几个项目正在收尾关头,院中积压了些许事宜,加上知道燕逍还要应付宫里人,不会太早回房,她陪着老夫人用完膳后,见老夫人面有疲态,便直接带着人离开,一路行到了求知院。
陈晔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
她虽说嫁了个侯府中的管事,但身份本就不低,加上老夫人喜爱,今日老夫人在芷茶院设家宴,没什么太多的规矩讲究,便把她也邀上了。
她嫁入侯府之后,知晓了季凉和求知院那边的事宜,虽然还未见识过求知院中那些令人惊叹的发明和研究成果,也听不懂院中人员言谈间的内容,但也隐约知道了古珀和燕侯府远比外人能想象的,更加强大。
如今她跟在古珀身边,因着腹有诗书,性格又坚毅沉稳,倒隐隐成为了古珀手下最得用的助手。
求知院几个主事接到古珀临时赶到的消息,半点也不敢耽搁,直接从项目中抽身,寻着古珀开起了答疑会。
林林总总解决了一些简单的问题,众人终于在最后一个难关前卡住了。
邢易拿着图纸,就差揪着方老那边的前襟了逼问了。
“这东西,你们就不能改得再大一些吗?加大效率,再减小一些不必要的损耗,那燃料就能多用一会儿了!”
方老老神在在,“不能。”
邢易饶头,扯过图纸在方老面前手舞足蹈,“不是,你听我说!我们在这里,看,减短一点力臂,哎,这动作轨迹不就完美多了吗?然后……这里,这里再改改,我,我想想……”
他说着说着,自己发明了矛盾,便兀自思考起来。
方老丝毫不为所动,只隐晦地翻了个白眼,又说了一句:“不能。”
古珀在一旁,制止了还在抓耳挠腮的邢易,道:“不用改了。”
她在系统建模中分析了一番,道:“图纸到了这个阶段已经差不多了,再优化你们那边就该造不出来了。”
“造不出来”这话要是别的人跟邢易说,邢易能大着脖子跟人吵到面红耳赤,但这话是古珀说的,邢易只能愣愣点头,“嗯嗯。”
他点完头,反应过来,苦着脸又道:“可是……现下造出来这些玩意,不经用啊!那边烧的煤,基本支持不了多久。”
古珀道:“这些小型的工具可以先放一放,你们先把注意力放在那几台大型的煤动力机上吧。”
邢易点点头,“这倒也可以……”
他扬扬手中的设计稿,“可这个……就这么放着?”
古珀点明原因所在:“其实不是机器的问题,是……燃料的问题。”
“燃料?”邢易抓抓脑袋。
古珀点点头:“燃料能提供的动能不足,我们得想办法找一些新的燃料。”
她说完,宣布道:“我有意派遣一队人员,往西北面去,寻找一种新的能源。”
说完,她对着旁边的季凉吩咐:“你与几个组的组长交涉一下,选出四到七名学员举荐给我。要身体素质过关,并且对燃料能源这一块研究比较深入的。”
季凉点点头,补充道:“是。我再安排一名医疗学员随行?”
“可以。”古珀点点头。
交代完这件事,她对着邢易和方老道:“便先如此吧,若那种燃料能找到,我们再重新启动这几个项目。”
其他人自然没有异议,点头称是。
会议暂时告一段落,恰好门外有人禀告侯爷来到的消息,古珀便没有耽搁,带着几个婢女
直接离开了。
第92章
又过将近一个月。
季凉看着第三次咬起筷子发呆的陈晔,无奈地放下了手中的碗筷。
陈晔回过神来,“吃饱了么?”
季凉摇摇头,随手摒退了周围两个丫鬟,问道:“出了何事?我傍晚回来后,你便一直心神不宁。”
陈晔愣了愣,没想到自己的异状那么快被发现。
她跟着放下了筷子,轻摇了摇头。
季凉微微蹙眉,想了想道:“先是还用膳吧,膳后我帮你把把脉。近来春雨连绵,湿气重,人有些困乏倒是正常。”
陈晔见他一板一眼谈起了医理,知道他是关心自己,心中倒是安慰许多。
她当初为求从陈家脱身,匆忙与季凉结了亲,不敢对夫妻生活有太多希冀。
但事实证明,季凉是一个极有担当的男子。两人结亲后,一直是相敬如宾的状态,虽然少了寻常夫妻的一份亲昵,但彼此关怀,性格又相投,感情是日日深厚起来了。
她憋了片刻,到底还是说道:“我白日里收到娘家送来的消息,说是王逊成了云州的总兵,前几日已至云厥赴职。陈家同云厥其他权贵人家一般献上贺礼,却……却被王家拒之门外。”
“王总兵?”季凉记忆力好,很快从记忆中翻出“王逊”这个名字,想起来后,他蹙着眉,“陈家可是将此事怪罪于你身上?”
他明了陈晔与陈家的关系,知道陈家不会好意来告诉陈晔这些消息,大概是为了训斥或者撇清关系,才派了人上门。
说完,季凉也不等陈晔回应,重又拿起筷子,为陈晔夹了一块她喜欢的鱼肉,道:“无需挂怀,不过小事耳。再吃点吧。”
“你不懂。”陈晔下意识地执箸夹起鱼肉,却无论如何没办法将那泛着诱人油光的鱼肉送进口中。
她想着季凉不懂权贵之间的龌龊,自己将事情与他说了,其实全无帮助。好在看季凉的模样,倒似因为无知并未将事情放在心上。
陈晔好歹轻松了一点——至少没有因为自己一时口快,连累季凉也为此事忧烦。
另一边,季凉倒是坦然,“我明了你的顾虑。你可是怕因着自己的事,连累了侯府和陈家?”
陈晔点点头。
陈家倒还在其次,她对那里无甚留念。只是如今燕侯府是她安身立命之所,她无论如何不想侯府因着自己陷入困境。
季凉见她模样,笑了笑,回忆了一下库房中第二批改良火-药的数量和近期即将正式进行投入使用的火-枪,道:“无需担忧,问题不大。”
陈晔不可置信地抬头望他。
方才她以为季凉是因着无知方才不在乎,可经过季凉方才两句话,她明了了季凉心中是明白利害关系的。
无知而无畏不算什么,但知之仍旧无畏……
陈晔思绪纷杂间,季凉又细致地为她布起了菜。
她忙将箸上鱼肉送入口中,再无暇忧虑此事。
——
令陈晔忧心的王逊没有揪着陈家那边,而是给燕侯府递了份拜帖。
过了几日,到了拜帖上约定的日期,王逊便带上几个亲信,携着一堆拜礼登门拜访了。
他会过来燕逍一点都不奇怪。
之前为贺新总兵上任之喜,燕侯府自然也随着云厥其他权贵,往总兵府上送了礼。
但是燕逍明知道王逊来者不善,便没做那些表面功夫,拒了王府的设宴款待,便只派了管事随了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