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怎么说,过年总要下点雪才够味儿,不然心里空落落的,跟缺了一块似的。
钟维就在后面抱着手炉哼哼,很有点屈辱的道:“大过年的,还不让点菜吗?”
大家就都笑,非常恭顺的道:“您点您点,过年嘛,都听您的。”
钟维哼哼两声,虽然竭力想要做出不屈不挠的高傲模样,但实在耐不住馋,张口就报了一大串菜名。
天可怜见的,他前头几十年刀光剑影都熬过来了,没成想临了临了的,竟连口喜欢的饭菜都得求人……
这些菜品都有专门的厨子准备,倒也没什么,偏晏骄技痒,提前老些天就预备了年夜饭,这会儿准备工作都弄好了,只等开火。
南方毕竟远离主战场,又是鱼米之乡,经济发达,恢复起来也快。单说牛肉吧,北方民间还是时有时无,供应不稳,可萍州这边已经有固定的牛肉铺子了。
之前晏骄得知消息后兴奋地了不得,脑子里信息爆炸似的窜出来无数牛肉菜肴,可最后统统都给她否了。
既然是过年,就要搞大场面,那些精细菜且放到平常日子慢慢做吧。
昨儿一大早,屠户那边就现宰杀了一头活牛送来,要多鲜嫩有多鲜嫩。
牛的体型毕竟太大,完整的烤看着是壮观了,其实并不能最大程度的将牛肉的美味发挥出来。晏骄就提前带人砍成合适大小,分别腌制,这会儿都将近一天了,十分入味。
至于那些牛杂什么的,煎炒烹炸卤煮涮,怎么不香?
铁盘、木架,甚至是光滑的卵石都烧的热热的,挨挨挤挤摆满了一溜儿走廊,甚是壮观,钟维和田夫人都看呆了。
稍后火起来,肥嫩的牛肉慢慢变色,尤其是那边缘的部分渐渐变得焦黄金灿灿,大颗大颗的油脂滴落,在柴火煤炭间扑簌簌的爆裂开来,浓郁的味道香飘万里……
牛骨头也没浪费了,全都加了冯大夫开的药材包一并丢到大锅里熬煮,清汤慢慢变成浓白,汁水裹挟着滑嫩的骨髓上下翻滚,香煞个人。
钟老头儿开心的像个两百斤的孩子,又有点被晃点的不满,“你们都有准备了还叫我点菜?”
这不欺负人嘛!
第93章 第九十三章
“我还是第一次在南方过年。”庞牧看着天空中飞舞的雪花, 百感交集道。
曾经大家无数次对着西北铺天盖地的暴风雪咒骂, 现在回想起来, 竟也有了几分不舍的追忆。
“我也是。”晏骄跟他并肩而立, 伸手接了一片六角雪花仔细端详片刻后笑道,“廖先生观天还真有一手。”。
从初来大禄的茫然不安, 到现在的坚定泰然,中间经历了太多事情,精彩程度超过前面二十多年人生的总和。
不过, 南方下这么大的雪不太科学吧?
今天是大年三十, 萍州城里四处张灯结彩, 纷扬的大雪中大红的灯笼映着在人们喜气洋洋的脸上, 叫人心里不自觉透出暖意。
大约是五六天前吧,廖无言忽然在饭桌上宣布,经过他连续数日的夜观星象, 断定不日将有大雪。
当时大部分人都是半信半疑, 因为根据晏骄体感推测,那会儿的气温应该还在零上八度左右, 根本不可能成雪。
结果当天下午开始就突然降温,次日阿苗更在屋外的小池塘里发现了冰碴, 惊讶的不得了, 大呼小叫的喊了满院子人来看。
等到了腊月二十九,下雪了。
时隔六年的冬雪, 令廖先生再次成功捍卫了自己半仙儿的尊严。
私塾里的孩子们放了假, 临时兼任教书先生的临泉也没闲着, 被钟维打发着带晏骄他们四处逛去。
田夫人叮嘱道:“别忘了回来吃年夜饭,要守岁的。”
临泉乖乖哎了声。
其实他挺怕冷的,本懒得出门,可这份不情愿在维持乖徒弟人设面前显然不堪一击。
晏骄盯着他的后脑勺看了三条街,终于在庞牧强烈的好奇眼神中幽幽叹道:“我怀疑他人格分裂。”
庞牧:“什么裂?”
平安也仰着脑袋满面疑惑的问道:“什么裂?”
晏骄顺手揉了揉他的小脸儿,“这是个深奥的问题,你现在还听不懂。”
她又看了看酷似移动草垛般衣着臃肿的临泉,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一本正经的跟庞牧分析道:“就是这儿异于常人的一种表现。”
庞牧一挑眉,“单论才情和品性,他确实异于常人,不过我总觉得你还有话没说完。”
听着也不像什么好词儿。
晏骄丢了个你懂我的眼神过去,小声道:“你看呐,他平时在外面勾三搭四多带劲呐,谁能想到还是一干师长眼中的乖宝宝?一位资深嫖/客教书育人什么的,你难道不觉得这件事情本身就非常可怕吗?”
庞牧还没说话,前面的草垛就停下了,扭过脸,面无表情道:“我听见了。”
晏骄才要开口,右手边的桥上就跑下来一个满面风霜的男人,老远就冲着临泉喊道:“先生,先生留步!”
单看容貌和微微弯曲的脊背,来人似乎至少五十多岁了,可再看手脚、听声音,却又觉得可能才三十岁上下。
他那浆洗地几乎看不出本色的衣裳上至少有大大小小七、八个补丁,伸出来的双手也满是裂口、冻疮,但整个人从头到脚都非常干净,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连指甲缝里都瞧不见半点污垢。
原本要上前拦人的齐远朝后一摆手,微微摇了摇头,决定静观其变。
说实在的,方才没看清来人时,大家第一反应都是临泉又在哪儿惹了桃花债,如今被债主打上门来了……
那人一路小跑到了临泉跟前,先行了一礼,这才小心翼翼的从怀里掏出来一个同样打着补丁的干瘪的钱袋,“先生,去年您借我的三两银子,如今总算凑齐了。”
临泉的手还缩在暖袖里,“哦,是老李啊,令爱可好了?”
老李闻言不禁露出一点喜色,用力点头,“托先生的福,好了,都好了。”
说罢,又惭愧道:“当时说好了半年就还的,实在是,实在是……”
临泉这才接过钱袋,将里面的一小堆碎银粒倒在掌心里,“即便你半年想还,我也不在这里。”
他又随手捡了一粒碎银丢回去,“小姑娘体弱,莫要疏忽了,还需要生调养才是,哝,这是压岁钱。”
老李本能的接了,略一掂,约莫能有四五分银子,不由十分惶恐,惭愧道:“使不得使不得,这哪里能要。”
临泉懒洋洋道:“我给杏儿的,与你何干?”
说着,也不理老李,径自擦着他的肩膀过去了。
晏骄来了兴致,紧走几步赶上草垛问道:“哇,你那么穷,竟然也借钱给人?他是谁呀?”
临泉是真的对外物不在意,名下一穷二白没有任何私产不说,书画双绝的本事也只有在他想攒钱四处游荡时才会凸显作用,所以名扬天下的临清先生绝大部分时间都是穷鬼一个。
“不知道,”临泉漫不经心道,“萍州城的百姓,一个叫杏儿的小姑娘的爹吧。”
随后赶上来的庞牧和晏骄一同诧异道:“不认识你还借人钱?万一是骗子呢?”
“银子在我手里也没什么用,”临泉懒懒散散的走着,压根儿没有当导游的觉悟,半句对周边景物的讲解也没有,“随他去好了。”
众人齐齐沉默。
良久,齐远和晏骄异口同声道:“借钱!”
临泉头也不回的丢出来两个字,“滚蛋!”
新年的庆贺方式因地而异,像都城望燕台就是烟火和庙会,边城镇远府则是祭祀和军歌,而萍州则是舞狮和河灯。
萍州的河流一年到头就没几天结冰的,这两天的雪势头固然惊人,但也只是中看不中用,落地没一会儿就化成水,再给往来行人一踩,弄的地上满是湿漉漉的黑泥。至于河中,也只是边缘部分略有一点不易察觉的冰碴,哗啦啦的流水声依旧不停歇,而萍州城的百姓们便会在大年三十当日放河灯,祈求来年的好运。
临泉好像终于记起来自己是个导游,当即很不耐烦的朝乌泱泱的人群一指,“河,放灯。”
钟维和田夫人本来就不大爱凑热闹,且年纪也大了,就跟岳夫人一同留在家中。
庞牧跟卖灯人多要了些,写了自家人之后,略想了想,也替圣人求了一回。
相较之下,晏骄的工作量就很大了。
好像每当遇到类似祈福的场景时,晏骄都是最忙的一个。
从亲朋好友到太后,还有关系好的同僚、上官,她简直恨不得把所有不是仇人的名字都塞进去。
而每当这个时候,大家看她的眼神也格外柔和。
对生活顺遂,暂时无所求的人而言,放河灯不过凑热闹罢了,但对那些正处于困境中的人来说,丝毫不亚于救命稻草。
晏骄环顾四周,毫不意外的发现了几张充满虔诚,甚至是焦灼和绝望的脸。
尽人事听天命,当人力已经无法再做更多时,将希望寄托在一切虚无缥缈的事物就成了他们唯一的选择。
“哎,骄骄,你看那边。”白宁忽然凑过来,用胳膊肘碰了碰神游天外的晏骄。
晏骄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见距离这边约莫一丈开外的河边上正有两个少女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
因周围人声嘈杂,她们听不清对方说了什么,可单看神色也知必然不是小事。
晏骄瞬间明白了白宁在意的地方:
大年夜一起出门的以家人居多,假如真有什么要紧的事需要祈祷的话,也多由长辈代劳。
簪钗耳坠、项圈手镯一样不缺,衣裳料子也是今年流行的颜色和缠枝莲花纹样,从穿衣打扮来看,眼前这两个容貌没有任何相似之处的小姑娘应该都出自殷实之家。
要知道逢年过节也是各路罪犯猖狂的时候,正常人家都不会允许这么两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单独外出,可现在她们却不带随从就挤在人堆儿里祈祷,这就有点奇怪了。
“她们提到了阿软,好像是病了。”一直未发一言的图磬忽然道。
“朋友?”晏骄从不怀疑他的耳力。
“大约是吧。”白宁道。
这个年纪的小女孩儿交际有限,生活中除了家人就是同龄好友,值得她们在大年夜还挂心的,恐怕也就那么几个人。
“有人来了。”庞牧抱着平安过来道,顺便还朝一个方向抬了抬下巴。
几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时,正见几个青壮汉子从人群中挤过来。他们穿着两种款式的衣服,明显来自两家。
来人一路走来都伸着脖子四处看,不多时,就有一个人发现了河边两个小姑娘的踪迹,然后拼命朝同伴打了手势。
原本分散在人群中的家丁们迅速朝河边聚拢过去,不多时就来到两个女孩儿身后。
见她们完好无损,家丁们先松了口气,可等打头的两个看到下面河灯里写的字样之后,登时脸色大变,竟顾不得会落入水中的危险,猛地扑过去将河灯捞起来丢到地上踩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