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说了。”小酒摇了摇头。
他的语调十分平稳,听不出一点儿喜怒哀乐,好像所有的情绪都已经被封存了。
下面坐着陪审的庞牧眉头微蹙,觉得此人俨然已经心存死志,活像木胎泥塑。
这么下去,可不好审啊。
晏骄盯着小酒看了会儿,忽然问道:“你是哪里人?爹娘呢?”
这句话犹如一块从天而降的巨石,狠狠砸进了死水中,陡然溅起无限水花。
“我没有爹娘!”小酒的声音突然尖利起来,双手死死攥住衣角,身体却在不自觉的发抖,好像在恐惧着什么。
晏骄沉默片刻,起身朝下走去。
“大人!”许倩和几个侍卫齐声阻拦道。
“你们退下吧。”一直没出声的庞牧说完,就站到了晏骄身边。
作案过程不问清楚无法结案,可眼见凶手并不将生死放在眼中,寻常方法必然无效,总要另辟蹊径。
晏骄朝他点点头,竟一撩袍子,在小酒对面席地而坐,“这些年过得很辛苦吧?我愿意听,那么你愿意说吗?”
只要方法得当,一定可以事半功倍。每个人的言行举止都是有原因的,这个孩子只有十六岁,问题的根源必然出在原生家庭上。
小酒猛然抬头看过来,漠然的样子一下子撞进晏骄眼底。她不躲不避,好像对待朋友一样柔声道:“憋在心里很苦吧?说出来就好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外面隐约传来细雨落地的声响,虽然细微却无处不在。
过了好一会儿,小酒淡漠的声音慢慢响起来。
“我爹滥赌给人打死了,死的时候一点人样都没有……五岁的时候,娘带着我改嫁,可后爹对我们一点儿都不好,后来生了儿子,我就更是多余的了。”
“那个男人骂我是来跟他儿子作对的,要抢他家业,动不动就打我出气,把东西丢在地上,叫我像狗一样吃饭,也让我跟狗睡在一起。我娘被他打怕了,装不知道的。”
他好像真的太久太久,或者根本从来没这么跟人说过话,一旦开了话匣子,后面的便顺畅多了。
“他经常大白天就把我娘按在地上办那事儿,故意开着门叫我看,叫我听,骂我们都是贱/人。”
“后来,他也时常对我动手动脚,我不愿意,一次挣扎的时候就把他推倒了,脸上破了个口子,我见势不妙就跑了。”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自始至终都没有变过,冷漠的如同一个旁观者。
现在想来,或许亲娘和后爹都巴不得摆脱他这个拖油瓶吧?不然他在下着大雨的大街上躲了两天一夜,怎的没见一个人出来找?
“那个时候我才七岁,什么活儿也干不了,就在外头要饭,可要饭的也有规矩,那些大的都合起伙来欺负我。”
“眼见着没了活路,我偶然听人说能进宫去当太监,会有屋子睡,能有饭吃,就自己割了。可惜我当时年纪太小,给人骗都不知道,”他忽然顿了顿,长长的睫毛微微抖动,好像阴影里受伤的蝴蝶,拼了命的想飞又飞不动,“那人拿我挨了一顿打偷来的一两银子跑了。”
接连打击一点点将他推入深圳,四周一片浓黑,看不到半点希望。
那次欺骗犹如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他彻底绝望了。
“我还记得那几天,”小酒终于转过脸去,枯井一般的眼睛茫然的看着外面连绵不断的雨丝,“也是这样的雨天,闷热潮湿,我好疼啊,烧的迷迷糊糊的,觉得自己好像就要死了。”
“其实死了也没什么,一了百了,可偏偏有个乞丐把我救活了。他是个傻子,只会咿咿呀呀的瞎叫,却总把抢了来的发霉的饽饽给我吃。我就想着,以后还是得孝顺他。”
“可是有一天,他突然就死了,”小酒垂下头去,看着空荡荡的手心,“早上我起来的时候,凉透了。”
“我什么都没了。”他沉默了片刻,又喃喃道,“我还没孝顺他呢。”
“我进了飘香院,刷马桶、倒夜香,收拾他们办完事儿的屋子,”瘦骨嶙峋的少年声音淡漠道,“没人拿我当人看……”
他的眼中满是迷茫,自始至终不明白为什么老天爷会这样不公平,那些人抱怨的、挥霍的,全都是他求而不得的东西。
他曾做梦都想有个温暖的家,疼爱他的父亲母亲,健全的身体……或许,以后还会有温柔美丽的妻子,活泼可爱的孩子,每天准备好热腾腾的饭菜等着他。
可惜,这些他全都不可能有了。
自己不能够,凭什么别人能有?既然如此,那就别要了。
小酒知道自己生的好看,为免灾祸,故意在飘香院扮丑,果然没有人愿意多瞧一眼,可只要稍微偷那些窑姐儿的衣裳脂粉略一装扮,前不久还高高在上的老爷们,却都狗子似的流口水。
他让他们吃就吃,让他们喝就喝,让他们躺下,也就躺下了。
小酒说完了,脸上的表情没有一丝波澜,好像这些悲惨的过往并非他所经历的一样。
在过去短短十六年的人生中,这个脸上还带着稚气的少年经历了绝大部分世人一辈子都不会经历的苦楚,频繁而强烈的遭遇麻痹了身心,早已剥夺了他感知痛苦的能力。
屋子里静的可怕,只偶尔不知从哪个角落传来压抑的鼻音。
晏骄分明经历过许多匪夷所思的案情,但此刻却还是觉得心里又酸又麻又苦,闷闷的难受。
王十三纵然有错,罪不至死;可小酒,这个世界对他也过分残酷,容不得一点光亮。
“我做了坏事,会死的,对吗?”小酒忽然问道。
晏骄点头,“毕竟有个人死了,杀人偿命。”
“挺好的,本是我活该。”小酒轻轻嗯了声,有些生疏的扯了扯嘴角,好像有些释然,“你说得对,说出来之后,果然好受多了,可是以前从来没有人愿意听我说话。”
他又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别人,“人死之后是什么样儿?”
晏骄张了张嘴,“有人说有来世,会重新投胎。”
“来世?”小酒慢慢跟着念了遍,眼中空荡荡的,良久,摇摇头,“若有来世,我不要做人,做人太苦了。”
事到如今,回首短暂的一生,他竟找不出哪怕半点儿甜。
晏骄鬼使神差的解下随身携带的荷包,从里面掏了一颗麦芽糖出来,“吃吧。”
小酒定定的看了她许久,有些迟疑,“我能要吗?”
除了当年那个老乞丐,从来没人给过他什么。
或许这位大人直接丢在地上叫他去捡,还更自在些。
晏骄点头。
小酒伸出手,半路却又收回来,用力在自己的衣服上反复擦了又擦,这才小心的接过来,“多谢。”
不过小拇指肚的一块糖,淡淡的麦色,实在说不上好看,可他却捧在掌心看了许久,最后才恋恋不舍的放入口中。
“甜的。”十六岁的少年抬起头,眨了眨眼,泪如雨下。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案子结束, 凶手关押等待最终判决, 卷宗也整理好了交上去,晏骄站在刑部大门口, 仰头看着已然放晴的天空, 心中百感交集。
刚刚下过雨,空气中满是水汽,呼吸间自带凉意。
微风吹过路边满是浓翠的大树, 百十年来努力生长的枝叶便刷拉拉响成一片。风往哪边吹,它们便不得不往那边倒,何其无奈。
晏骄叹了口气, 芸芸众生, 各有其难, 对绝大部分人来说别人的事情便如眼前穿枝过叶的清风, 尚未有所感觉,便已结束了,最多唏嘘一回, 然后自己的日子该当如何还如何。
一类刑侦人员, 一类医者,工作最为特殊, 往往在短短数日便能了解一个陌生人的一生。作为旁观者,纵然无法感同身受,却也比常人了解太多……
“娘!”
她的所有感慨全都在一声透着奶气的呼唤中化为乌有。
平安穿着跟他身后的高大男人同一款式的灰蓝色袍子, 仰着脸, 满时兴奋和期待的穿透大街望过来。
庞牧轻笑一声, 弯腰往儿子后背拍了下,“去吧。”
平安脆生生哎了声,果然撒开短腿儿朝这边跑来。
邻近晌午,日光璀璨,照的他头顶一撮炸起来的短毛金灿灿的,随着主人的脚步一蹦一跳。
刚好过来一队巡街衙役,众人都识得小郡王,见此情形,便都笑着停下,想叫他先过。
小家伙也本能的停住了,努力仰着脖子看,眨了眨眼,捏着手看看近在咫尺的娘,有点犹豫,便又扭过肥嘟嘟的身子看爹。
接到儿子求助目光的庞牧笑着朝那些衙役一抱拳,催促小胖子道:“谢过就继续走吧。”
平安果然仰着脸朝那些衙役道:“蟹蟹。”
众人诧异中又有些受宠若惊,忙拱手作揖回礼,“不谢不谢。”
京城贵人遍地走,却鲜有人会因为这些许小事道谢,定国公一家平易近人果然名不虚传。
平安咯咯笑着从他们面前跑过,在众人的注视下朝着晏骄张开双臂,难耐的扒着她的大腿跳脚,“抱抱,抱抱!”
晏骄失笑,弯腰将他捞入怀中,笑着打趣道:“你可真像只小鸭子。”
平安搂着她的脖子一跃一跃的,“来接娘!”
庞牧等巡街衙役过了才走来,笑道:“我们才从宫里回来,想着提前家去也没什么意思,就过来顺道接着你。”
晏骄闻言失笑,习惯性的往依旧站在街那头的齐远等人手中看了看,果然又是大大小小十来个匣子。
她必须得再说一句,圣人做到这份儿上真挺不容易的,胸怀何其宽广。
“这回可不是我要的啊,”庞牧哪里猜不到她的心思,理直气壮道,“是太后听说咱们平安进宫了,你又破了案子,心中很是欢喜,赏了不少东西。她老人家一表态,陛下和皇后自然得跟着。长者赐,不敢辞,这不就拿回来了么。”
说完,他还得意的朝自家媳妇儿挤了挤眼,神秘兮兮道:“听你的,都是不起眼的。”
晏骄:“……”该夸他吗?
晏骄摇头失笑,抱着平安边走边随口问道:“皇后给了什么?”
“好像是宫里的新式珠花。”庞牧明白她的意思,淡淡道,“不过面子上的事儿罢了。”
这两年晏骄进宫的次数多,莫说每回必见的太后,便是那一带负责洒扫的宫女太监也知晏大人最爱简单利索的装扮,可皇后给的珠花却全都富丽堂皇,繁琐至极。
晏骄随意嗯了声,并不在意,“以后就逢年过节送人吧,我记得下月不是谁的六十寿辰来着?也够体面了。”
皇后跟定国公府一脉不睦早已不是稀罕事,两边不过仅仅维持表面和谐。
如今圣人最宠爱的皇子有三位:已经年满二十的皇长子乃刘贵妃所生,皇后的嫡长子却只是次子,今年十八,而紧随其后的三皇子也只比他小三个月,三人之间的关系一直都很微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