捏碎的一粒花生壳支着刺棱,躺在他手边。
是给江衔蝉吃的那一粒。
他若有所思地转着茶杯,“这里的东西可以吃。”捻起那粒花生壳看了半晌,“也不是奇怪的东西变的。”
江衔蝉没听到他小声的自言自语,四下找着出口,却一无所获,方才折腾一通,在鬼门关前走了个来回,她也疲惫不堪,往桌边一坐,撑着脸垂头丧气:“怎么找不到出口呢?景箫,你是怎么进来的啊?”
坐在她对面的景箫眼睫一动,乌黑的眼底亮起几点碎光来,“我给你的符你还带着吗?”
是那天拍在自己床头的东西?
衔蝉记得自己也塞进了灵囊里,总之只要是看上去有用的东西,她都来者不拒。
“这是血咒符。”他夹着这张带一点嫣红血珠的诡异符箓,放到中间,本就昏暗的烛光照得符纸暗黄得不正常。
“血咒……符?”衔蝉觉得自己好像在哪听过这个说法,努力回忆片刻,她惊惧地捂起嘴,“你用禁术?”
血咒符这东西,用起来其实很简单,只需要特定的血做媒介。
清漓郡主因为害怕,让自己的爱犬雪奴陪着她睡觉,于是理所当然地,一人一狗都进入了梦境。
幻境是为清漓郡主准备的,况且犬类的五感本就敏锐,雪奴清醒得很,见自己主人被陌生人操控,呜呜叫着扑上去,反倒被那人一剑划开了肚子。
这是致命伤,小腿高的狗霎时蔫了下来,眼里的凶光却未曾退散。
它拖着残缺不全的身体,锲而不舍地去咬那人的衣裳,忠心耿耿地护着自己的小主人,又被一脚踹了出去,这回它再也爬不起来了。
次日,当清漓郡主冷汗淋漓地从噩梦中醒来时,浑身浴血的雪奴只剩了一口气,一瘸一拐地朝内殿走去,想在最后仅剩不多的生命里,再被小主人摸一下脑袋。
端着脸盆的婢女却尖叫起来,然后一只大手便把它拎了起来,装进了麻袋。
“流了这么多血,活不了啦,趁早埋了,再替郡主挑一条狗来……啊!这畜生还有力气咬我!”
它的血迹一路从幻境蜿蜒而出,掺杂进老刘手臂上的伤口里,替景箫完成了一道完美的线索。
江衔蝉听得目瞪口呆,还真亏他能想到这些。
不,应该说他观察细致得可怕。
旁人谁会去注意一条狗呢
“虽说是禁术,但出乎意料地好用。怎么样,比起江寻鹤给你的那些废纸,是不是觉得这个更有用?”景箫抱起手,嘴角弯着一抹弧度,目光热切地看着衔蝉,就差在头上装两只狗耳朵,呼扇呼扇一脸求夸奖的模样。
“如果我没记错,这个很容易出人命的吧”江衔蝉给他浇了盆冷水,眼睁睁看着他脸上的笑像晒枯的花瓣一样,蔫了下来,一下子收得无影无踪。
“不过还是得谢谢你,”她赶紧亡羊补牢地道了声谢:“我没想到是你来找我……”
“你当然没想到,你想的是江寻鹤吧。”景箫倏地站起身,咬牙切齿地笑:“哦,我忘说了,他方才还在关心清漓郡主,让我送她回去呢。”
衔蝉顺水推舟问:“所以你送她回去了吗?”
“……”他眼角抽了抽,“你是不是笨?我送她回去,我还会在这?”
在衔蝉的原世界中,骂人都是用“傻逼”“辣鸡”这样的高级词汇,“傻”和“笨”已经成了春风细雨,根本造不成任何伤害,甚至还带着宠溺的味道,在情侣间打情骂俏时的出场率尤高。
所以她面色毫无波动,坦然地接受了,甚至还想羞涩地说声“谢谢夸奖”。
于是景箫十分失望,十分不爽,以及十分困扰,因为他想不出其他词语来骂她了。
他索性转过身不去看她。
在此之前,他以为制造幻境的人就在这里,现在看来幕后操控者另有其人,一直被困在这里也不是办法,便细细地摸着墙壁寻找出口。
“别回头……”
他耳畔响起一个声音:“别回头……快跑……”
景箫脚步一顿,手指间有一股温热黏腻的液体流下,他缓缓偏头,看见自己手指触摸的地方,是一片从窗缝蜿蜒而来的血迹。
不是错觉。
他将血迹在指尖捻开,屋内的异香愈来愈浓了。
“……把香炉灭了。”他揉着滚烫的太阳穴,哑着嗓子道:“熏得我头疼。”
江衔蝉拉开屏风,看到蜷缩在角落里的一只小小的鎏金香炉,正袅袅地飘着紫烟。
“你快过来,看看这个。”她转头招呼,却见他一动不动挨着窗户而立,微微低垂着头,额前的碎发落下浓重的阴影,她戳戳他肩膀,“景箫?景箫?”
第36章 入幻境(四)
脑海里那个声音缩了回去,但墙壁上的血迹没有消失,缓慢地流淌下来,组成一行触目惊心字迹:“别回头,快跑。”
像是人被残杀后,用尽最后的生命写下的声嘶力竭的呐喊。
“……除了这些,你还有什么招数?”景箫沉声,墨玉般的眼眸中闪着冷静的光芒,“这几个字,江衔蝉或许觉得害怕,可惜不凑巧,发现的人是我。”
字迹仿佛有意识一般,在墙壁上凝固了,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箫儿,你还在怪阿娘吗”
他猛然回头,身后一片滔天的火光。
空气被炙烤出阵阵涟漪,火星如萤虫一般游弋在夜色下,每个人的脸都被这片火光映得血光熠熠,每个人的手里都端盆提桶,每个人的脸上都交织着悲伤、震惊、恐惧……奔丧一样四处奔走……
“小兄弟,别愣着,快去救火!”
不知谁拉了他一把,在他耳边喊着:“快跑!跑起来!晚了就来不及了!”
“来不及……干什么?”
他听见自己粗嘎嘶哑的声音,麻木不仁地询问。
“你是外地来的吗?那我告诉你,是咱们村东面儿那神仙娘子家走水了,母子俩都困在火海中,晚一步就救不出人了……”那人把水盆往他手里塞:“拿着这个,快去灭火!记住,晚了就来不及了!”
“有人来了!”不知谁兴奋的喊叫声从天边传来,“太好了,有人去救她们了!”
“小兄弟,你也别发呆啊,快一起去救火……”
他一低头,却在盆中看到一个稚嫩狼狈的脸,分明是一个年幼的孩童。
火焰舔舐着木柱,滚烫的空气炙烤着皮肤,上方不断有烧焦的木炭和灼烫的火星落下。
“别回头……快跑……”女人半个身子被压在木梁下。
村里人都喜欢她,不仅仅因为她能令枯木回春的神奇法术,还有她倾国倾城的容貌。
天外飞仙也不过如此。
而今她半张脸血肉模糊,从火海里艰难地伸出一条手臂,“永远不要回来了……快跑……”
“不要!我要和娘亲一起走!”瘦小的少年拽着女人的手臂,试图把她从巨梁下拉出去,却纹丝不动,反倒让自己狼狈地跌坐在地。
他涕泗横流,用袖口抹着脸上的血泪,爬起来再拽:“我一定可以的,我一定可以救娘亲出来的……”
熊熊烈火中却突然传来脚步声,“他们在这里吗?”
“对对,求求各位快去救人吧!”老村长声嘶力竭。
有人来救他们了?
少年想露出一个笑,却被面色骤变的女人一把推得趔趄:“快走!你若不听话,阿娘要生气了!”
不是,有人来了啊……
“快走!你听不懂吗?!”火焰爬上身体,被炙烤的痛苦让女人目眦欲裂,竟显出几分狰狞,“不要相信任何人!谁都不要信!不要再回头!快走!”
她的脸也被火海吞没,一头秀丽乌发被烧焦,发出“滋滋”的声音。
他爬起来又去拽她的手,却把整条胳膊都扯了下来。他毛骨悚然,原来阿娘为了断牵挂,竟将自己的手臂拧下,他便无法碰她了,他无从下手,就会听她的话逃跑,跑了就能捡回一命……
—
“……你别发呆啊,景箫!景箫!”
他失焦的眼瞳重又聚了光,江衔蝉本想左右开弓把他扇醒,这下子她只好重重拿起,轻轻落下,很温柔地拍拍他的脸:“看,你站得这么久,蚊子都来咬你了。”
猝不及防,靠太近了,景箫避之不及地往后仰,后脑勺狠狠撞在窗户上,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
摸了摸,好像还撞出一只大包。
他目光一转,墙上的字已经消失了,只剩一片耀眼刺目的白。
“你快跟我来,我找到幻境的出口了。”江衔蝉像是有了大发现,一脸兴奋地朝他招招手,指着屏风后的角落,“你看这里。”
景箫揉着脑袋,有些愣愣地走过去,“一只香炉而已,怎么了?”
“什么叫一只香炉而已啊?这分明是幻境的出口。”江衔蝉振振有词地解释道:“你看这烟飘的方向。”
屋内没有风,按理说紫烟应当是均匀扩散在空气里,可这只香炉吐出的烟却笔直地往上飘去。
好比在高速飞驰的列车上往窗外扔垃圾,会迎风糊一脸,幻境存在的特殊空间与外界同样也会产生压强差。
科学民主爱党少女江衔蝉很确信自己的推测。
景箫未置可否,只问了一句:“如果你猜错了呢?”
是哦,如果她猜错了,出不去倒是小事,怕就怕像穿越虫洞一样被撕成碎片。
更何况在这个世界里,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足为奇,说不定她一探出头,就看到一堆鬼张着血盆大口朝自己打招呼。
衔蝉不觉出了一身冷汗,抱起手打了个冷战,“让、让我再想想……”
景箫默不作声地从桌上拿了粒坚果,弹指射向烟雾,转眼便没了影。
投石问路,不过显然,这石头成了薛定谔的石头。
“只知道这是出口,但不知道这出口通往哪里,所以还是没用。”他看向江衔蝉:“你爹给你的法宝呢?”
“出来得太匆忙,就带了几张符……”衔蝉委屈地摸了摸干瘪衣袖,抱手蹲了下来,一丝寒意爬上脊背,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幻境里穿着单薄的喜服,根本扛不住深秋半夜的冷意。
更何况,方才挣扎间,喜服的一条袖子还被扯碎了。
“……景箫,你快想想办法啊……”她可怜兮兮地像一只挨不过寒冬的草食动物,把整个人都蜷缩起来,向他求助:“你不想和我一直被困在这鬼地方的吧就差一步,我们就能出去了……就差一步,快想想……”
与其说是在催促景箫,不如说是在逼自己搜肠刮肚、绞尽脑汁……
她两只肩胛骨像蝶翅一般,从薄薄的布料下突显出来。锁骨上有一粒浅色的小痣,像雪地里一片红梅花瓣。
景箫凝视着她,有些出神。
等一等,痣?
他耳廓又有点烫。
等一等,又?
他甩甩头,索性不想了。
蹲地画圈圈的衔蝉听到头顶一阵衣物窸窣,他把鹤氅脱了下来,一言不发地递到她面前。
衔蝉憋了半晌,忍不住吐槽:“你整这个,没用的啊!”
她见景箫一脸凝重的神情,还以为想到了什么好主意,结果就给她递来一件衣服。
他是来搞笑的吗!
“咱们门派的衣服虽说是用天蚕丝做的,但只能扛扛小伤,而且,你给我衣服又有什么用呢?”她劈手夺过,直接扔进紫烟里:“你看,根本就没用!”
“……”景箫根本来不及阻止,脸都黑了,索性不做解释,咬着牙冷笑:“是,我的东西当然无用,不过很可惜,你亲爱的兄长不在这,他也帮不了你。”
他也蹲下来,在衔蝉耳畔道:“说不定,我们真要在这过一夜呢。”目光往下一瞥,别有深意道:“而且,你最好祈祷那香炉里没有其他的料……”
江衔蝉抱起手如临大敌地躲到桌脚,“你不要吓我啊喂!”
她躲得太快,不可避免地碰到他。
嘴唇上一闪而逝的柔软触觉,是白脂玉一样的耳垂。
好似有人在耳畔放了一束烟花,景箫维持着这个半跪着耳语的姿势,呆若木鸡。
然而她,毫无所觉。
甚至仍旧气呼呼地控诉他:“这种情况下就不要开玩笑了!”
就算他想开一点特殊的玩笑,你这粗大的神经,也不一定能理会深意。
景箫哼了声,扭过脸坐到一旁。
江衔蝉气归气,不过他别扭的恐吓倒是给自己提供了一丝灵感。
江寻鹤爱莫能助,但或许沐青鸢给她的虹练碎片能派上用场。
江衔蝉摸出那片碎绸,稍稍注入一丝灵力,就像哪吒的混天绫一样不断地长长长,很快便成了飘逸的长练。
“这是沐师姐的法器。”景箫往这边看了几眼,他又是何等思维敏捷,不用江衔蝉解释便明白了她的用意。
虹练可以无限伸长,也可以无限分裂,无论有几个出口,出口外又是什么,它都能准确无误地将讯息提供给屋内的他们。
难得……江衔蝉能想到这个。
“把手给我。”她伸出手,“如果我们够幸运,正好碰到沐师姐在外面,她一定能把我们拉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