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院子中央的男人涌出一口鲜血,响起太监尖细的声音。
“圣上?”
那穿着明黄色龙袍的男人抬手擦过自己口边的血迹,朝着半空中笑了几声,“朕便知道,红颜祸水,红颜祸水啊!”说完他阴鸷的眼神落在宋姝身上,“朕应该提早就杀了你的,朕……”
话还未完,明黄色的身影就往后倒,周边的人一拥而上,大喊着,大叫着。
慌张之间,丝毫没有人在意陆深的大逆不道。
陆深撇开眼,将视线重新放在宋姝旁边的那个人身上。
怀里的人依旧在哽咽,陆深第一次觉得局面有种无力感。
在秋猎前,太子与他就已决定将计就计,唯独没想到陆谨恒行事会这般偏激。他本以为陆谨恒至少要在大局落定之后才会兵择险招,万万没料到他对宋姝的执念竟比那皇位还重。
“宋姝,我们回京了。”
估计这次回京后,天就要变了。
“宋姝?”
陆深连连喊了几句,也没见着怀里的人吭声。
“宋姝?”“宋姝?”
他双手扶着她的肩转身,那张被泪水浸湿的小脸此时正安静地靠在他的手掌心里,“该死。”
“青璃,让小莫过来。”
他抱起怀里的人往外走,对着院子里的青璃道。
小莫是莫太医的孙子,一直在外边游学求医,年纪虽小,但其医术比之莫太医也不遑多让。但因着性子颇有些懒散,不喜宫中繁琐礼节,故一直未曾入宫为医。
回到荣王府的宫殿里时,荣王与荣王妃已在殿中等候多时。
“这是怎么了?”
荣王妃看着进来的人,连忙起身询问。
“无事,”匆忙丢下一句,陆深便朝一侧的内殿走去,“让人打盆热水来。”
陆深将宋姝放置床内,将那张小脸细细擦拭完,才让小莫进来。
“哥,嫂子应是情绪过激,悲伤过度导致的暂时性昏迷,歇会儿便好了。”
小莫惯常混迹各种地方,说话一直带着种俗味,但听多了也就习惯了,更何况陆深与他倒也算得上是臭味相投。
“行了,你们都先走吧。”
陆深好似没什么反应,眼神都未从宋姝的脸上移开过,唯独那一直掩在衣袖底下的手泄露了他一丝情绪。
室内无人,大门紧关着,只余下躺在床上的宋姝与坐在一侧的陆深。
陆深的指尖在宋姝的脸颊处缓缓滑动着,沿着她那精致的五官细细描绘。
“真不知,我该感谢陆谨恒还是该怨他。”唇里似是呢喃,在这寂静的屋子里细如蚊蝇。
在那一刻,陆深无比懊悔自己没有察觉到宋姝身边的危险,又极度庆幸陆谨恒能救她一命。若是没有陆谨恒,那这一切便不会开始;可若是没有陆谨恒,那那支箭就会要了宋姝的命。
这样一想,竟不知这到底是谁的错。
他俯下身,在宋姝的额头上落下一吻,紧接着起身离开。
在他踏出殿门的那一刻,躺在床上的人的手指便微微颤了颤,缓缓睁开眼。长睫微弯处还沾着几滴泪珠,随着眼眸的掀开,落在下眼睑上。
静谧的屋子内响起呜咽声,那声音似是在极力隐忍着,连啜泣声都带着颤栗。
宋姝蜷缩着身子,翻身面对着墙壁,哽咽声从手指缝里传出,哭得小心翼翼。血丝漫上她的眼眶,泪水沿着眼角滑落至枕侧,好似她只要一睁眼,那陆谨恒死前的模样就会浮现在自己的眼前。
身后传来脚步声,宋姝慌忙地抬手去擦自己眼角的泪,被人一把握住手。
“宋姝,想哭就哭。”
陆深将她的头按向自己的怀里,声音似从远方来,带着点恍惚感。却像是拉开宋姝眼泪的闸门,屋子里只剩下女子的哭泣声。
宋姝圈紧陆深的腰,整个人的情绪像是不受自己控制,全身都被覆上一层悲戚的情绪。
“陆深,是我,是我对不起陆谨恒。”
是自己幼时救他救到一半,是自己让他中了箭,是自己陆谨恒才会死。
是她的错……
陆深握在宋姝后脑勺的手逐渐用力,却没有开口反驳。
许是哭得累了,宋姝圈着陆深的手逐渐放松,怀里的人一动不动。陆深叹口气,正欲将她放置床榻上,就看到那红唇微微动了动,又轻又淡的几个字在屋子里响起。
——“小哑巴……”
陆深的手倏然握紧,桃花眼微闭,下一秒就起身离床。
“皇帝怎么样了?”
他走出屋门,脸色冷肃得令穆阳都下意识地屏着一口气。
“可能会……中风。”
要说这四皇子在这皇帝老儿的心目中还真重要,被气得吐了一口血不止,紧接着又听到大儿子造反的消息,竟落得个中风的下场。
想到京城传来的消息,穆阳紧接着又道,“北疆乱了,前日快马加鞭传来的消息,今天才知道。镇北大将军已领着镇北军在北疆打了两场战,如今圣上中了风,大皇子造反,朝政怕是会乱。”
“皇祖母可有消息传来?”
因着年纪大了,太后此次并未前来秋猎。
“目前并无。”
陆深前进的脚步一顿,转而朝另一个方向拐去,“去看看我黄伯伯,顺便与老二聊聊。”
老二即是指二皇子,母族乃中南将军府。
走至一般,陆深似是想起了些什么,语气变得有些踌躇,“老四、那边怎样了?”
“江家二房是四皇子的人,上次黄河堤坝一案应是皇帝的意思。许一修大人似乎碍着了四皇子的路,只不过后面的烂摊子是圣上帮四皇子解决的。”穆阳越说越纠结,没忍住问出了声,“圣上为何这般看重四皇子?”
为什么?
陆深觉得他好像猜到了。
“看完我皇伯伯就知道了,”陆深哼地一笑,似是轻蔑。
元和殿里,陆深一进去便闻着一股药味。
小莫正在殿里为皇帝施针,陆深抬手让他出去,大太监朝他低声颔首,也随着一起离开。
到了这个时候,识时务的才是俊杰。
皇帝瞧见陆深来了,嘴巴咧开笑了笑,显得恶劣又淫迷,“呵,朕便知道,我那皇弟不会这般轻易放手的,朕便知道你们这些畜生一直在盯着朕的位子。”
说话时,他半趴在床榻上,身子一动也不能动,只有脑袋能稍稍转动。
当年还是五皇子的圣上压根没有任何夺嫡成功的砝码,是他父王顾念着兄弟之情,替他铲除异己,替他保卫边疆。到了最后,竟成了自己父王的不是。
陆深没管他,自顾自地在床边上坐下,“皇伯伯,虎毒还不食子呢,您可真残忍。”
轻飘飘的话从他的嘴里说出来,带着股质问感。
闻言,皇帝的嘴咧得更大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像是癫狂了般。
“老四不会死的,老四不会死的。”语气像是被逼急了似的,“朕就知道,朕就知道那女人会害了他的,朕应该早点把她杀了的,朕,”话音未落,又是一口鲜血从喉间涌上,顺着下颚滴落在明黄色的中衣上。
去年在皇子选妃前夕,陆深就依稀明白皇帝对宋姝的不喜。太后欲让宋家女进宫,一向在孝心上百依百顺的皇帝却一时没有吭声,着实奇怪。
后来凭借着这点,他让皇帝知道自己与宋姝的不合传言,而自己欲娶高门贵女为世子妃,加上大师兄的卦意,竟还真让这皇帝老儿着了这步棋。
见着这模样,陆深对原本的猜测愈发坚定。
“您是觉得老四像当年的自己,想把当年您自己的遗憾全在老四身上弥补下来,是么?”他笑了笑,原本不明朗的线索在此时显得越来越明了。
他想要老四当皇帝,但当皇帝的人最忌专情,也就解释了为什么他这么不喜宋姝。
当年的五皇子,也就是如今的圣上——母妃早逝,不受人重视,在宫里挣扎求生……
与如今的老四一模一样。
只不过当年的他好在还寄养在宋皇后膝下,现在的老四有这样一个父皇也不知是幸运还是噩梦。
床上的人似是动不了了,陆深微微上倾,看着自己这皇伯伯一字一句道,“那您的打算可能要落空了,老大造反,太子不得不先斩后奏,把控京城。等您回去了,可能就是太上皇了。”似是落了什么,陆深转身的动作一顿,站在一旁自上而下睨着他,慢慢道,“北疆乱了,您一病不起,太子下旨中南将军为辅将,镇北大将军为主将,发兵北疆。”
说完拂了拂身,也不管床上的人的反应,从殿里离开。
回到自己宫里时,有人来报,说是皇帝全身瘫痪,二皇子下令即刻回京。
“下去吧,让父王与母妃先走,不用管我与宋姝。”
陆深扔下这句话,揉了揉太阳穴,朝屋里走去,却在进门的那一刻停住脚步,转身往外走。
小莫在屋檐上躺得好好的时候,就被一颗小石子给砸了个正着。
“该死,那个小兔崽子敢惹爷爷我?”
他一跃起身,站在屋檐下朝空气大喊,在看见底下的陆深那一刻骤然闭嘴,“哥你怎么来了?”语调转了个大弯,活像是跟在陆深后边的狗腿子。
陆深没心思和他打打闹闹,满脑子都只有宋姝为陆谨恒哭得不能自己的画面。
“陆谨恒真死了?”
他探鼻息时,是有微弱气息浮动的。只不过在那个时候,陆谨恒死了才是最好的选择,所以他迟疑两秒才会那般回答。
小莫还没吱声,陆深又问了一遍,“陆谨恒到底死没死?”
第60章
“陆谨恒到底死没死?”
“没死,就是失血过多引起的昏迷。”小莫怕极了这位爷生气,打是打不过的,也只能怂一点。
闻言,陆深呼出心中的那口郁气。
本来他是想着不管陆谨恒,随他是生是死都是他的命。但是照宋姝的状态来看,若是他死了,怕是会一辈子在心里念着他。
“能不能让他没了记忆?”
陆深半靠在墙壁上,声音在院子里突然响起,显得有些诡异。
陆谨恒不就是因着小时候那段往事对宋姝执念至此么,要是没了记忆,给他随便安排一个身份。这样一来,宋姝的心结没了,他也没法再产生任何威胁。
至少在世人面前,四皇子陆谨恒早已死在了围场行宫。
小莫似乎是没听懂,拧着眉。
“哥,这种事颇有些歪门邪道。而且也指不定什么时候会自我恢复,说不准的。”
面上虽是这般说,可心底里却在疯狂吐槽陆深的狡猾。
陆深侧头望着他,淡漠的眼神看得小莫心里越发颤栗,嘴巴连带着都有些结巴,“也、也不是不可一试。”
听到这句话,陆深的脸色才稍微好转,朝那人的肩膀上拍了拍,“行了,这事就交你了。回京后我让人把他送你院子里去,搞好了直接和青墨说。”
挥了挥手,像是个没事人似的转身离开。
小莫:“……”
合着自己就是个苦力。
陆深进殿时,荣王与荣王妃正准备启程回京,“你们先走,我和宋姝随后赶上来。”陆深不欲多说,忙着回去看宋姝的情况,匆匆丢下这句话就进去。
荣王妃未说出口的话就这样被咽下去,“行了,儿子有分寸,我们先回吧。”荣王拉着荣王妃直接往外走,边走边道。
陆深进屋时,宋姝依旧在睡。
他褪去外衣,将宋姝揽入自己的怀里,心底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
正在失神时,胸前传来细糯的声音,“陆深……”
声音因着过久的哭泣而显得嘶哑,鼻尖还略有些一耸一耸的。
“嗯?”
陆深抚着她的发,心底叹了口气,还是说了出来。
“宋姝,陆谨恒没有死。”
这话一出,两人仿佛静止在原地,连呼吸声都变得难以察觉。
“他……没死?”
宋姝突然抬头,分不清她的声音是惊喜还是庆幸。
那微蹙的眉眼舒展开,眼眸睁得大大的,红唇似是急不可耐,“陆深,他没死?是不是,是不是啊?”
许是太过意外,宋姝连连忽略陆深脸上细微的表情,可陆深却突然不想再掩饰下去。
他松开圈在宋姝后背的手,翻身面对着窗外侧。在此其间,一声也不吭。
“陆深?”
后背传来宋姝的声音,好似是不明白他为何突然便这般举止。
一只小手从后边绕过陆深的胸膛,单手抓住陆深放在腰间的大手,顺着手腕往下,从他的指缝处穿插,十指相扣。
“陆深,你明明知道我不是别的意思,你别和我开玩笑好不好?”
这厮就是个醋王,谁的醋都吃,就连那只鸽子的醋都不知吃过多少回。
但眼下宋姝实在没心思去照看陆深的情绪,“陆深,你要是不回答我,我就去问别人找陆谨恒了。”
边说边收回手,就在手指要离开陆深的手掌心时被他一把拽住。随即翻身向上,压着宋姝在下,咬牙切齿道,“以后我非得在你身上讨回来。”
紧接着又躺回身侧,语气幽幽地传进宋姝的耳廓。
“当时陆谨恒还有气,只是在那情况之下不容我行差踏错,我便顺势而为。眼下小莫正在照顾他,没有什么大碍。”
若是小莫听到这句话估计会气得当场跳脚,没有大碍?那箭差点就刺进陆谨恒的肺,还叫没有大碍?那是多亏了他医术高明才能捡回一条命。
但宋姝不懂医,她抓紧陆深的手,眉梢微微上挑,脸上洋溢着明媚的笑,“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