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终是没忍住,撕心裂肺的唤了一声,“阿芙。”
又过了几日,她再次醒来时,一双温暖的大手正落在她额间。
她鼻子一酸,“娘。”声音也哑的不像话。
长公主俯下身来,却是喜极而泣。
“别哭了。”阮梦芙抬起手轻轻给她擦着眼泪。
病了整整月余,她终于从鬼门关闯了回来。长公主搂住她,如何都不肯撒手。她安安静静地待在母亲怀中,终于发现,她此刻待在的是自己房间。
难不成,她熬过了这天花之灾,好了?
她伸出手,上头那些痘疹都已经消了下去,剩下了淡淡的痂。
过了好一会儿,长公主才将她放开。
“娘,女儿听说熬过了天花,此生都不会发病了。这是好事,您别心疼我。”
“嗯,你好好养病,娘去告诉你外祖母一声,你醒了。”
阮梦芙觉着有些奇怪,她娘离开的时候,面上带着肃杀之色。
“我娘这是怎么了?”阮梦芙靠坐在床边,颇为好奇,她醒来是好事,怎么瞧着她母亲这是要去寻仇的神色啊?
林女使待在一旁,走过来给她喂药,叹了一口气,“郡主,害你染上天花的凶手找到了。”
“是何贵妃,长公主一直守着等你醒来,郡主既然醒了,长公主定会给你找回公道,这会儿怕是去了延华宫。”
林女使看着她,“此事长公主本不让人告诉你,但臣觉得,郡主能熬过天花之毒,也应该知道是谁在背后下毒手,免得自己一个人内疚,扰了吴老夫人寿宴并不是郡主的错。”
阮梦芙一惊,“女使为何知道。”
“是律少爷告诉臣的。他说,郡主心善,认为是自己的错便会一直内疚于心。郡主不该为了旁人的错,而内心受煎熬。在将军府中,律少爷一直陪着郡主,郡主忘记了吗?咱们如今回了宫中,他不便前来。”
“我记得。”阮梦芙点点头,包括那些话,她都记得。
“他在哪儿?”
“这个时辰,他该是在演武场。”
阮梦芙点点头,又见林女使从旁边矮几上取了一物,“这是律少爷今早送来的,郡主你瞧。”
她转过头看去,那矮几上头摆了不少青草编织的小动物,林女使手上拿着的那只,颜色还新,应该是清晨所编织的。
“他没事吧,可有被我传染?”她猛然想起。
“并未,律少爷五岁时便得过天花,所以才敢进院照顾郡主,郡主放心。”
“得过天花才知道,这世上好像什么事情都可以咬着牙忍过去了。”
说了好一会儿话,林女使忽然问她,“郡主为何不问何贵妃之事?”
阮梦芙神情一默,“问了有什么用呢?她如今是后宫之首,还怀着舅舅的孩子。”
“郡主这是不信圣人会为郡主作主?”
“不是我不信,何贵妃她父亲乃滇西将领之首,手握四十万大军兵权,舅舅若要真罚她,也要看在何将军的面子上。上回城西之事,便是如此。”剩下的话,她不说,林女使也已经明了。
她舅舅这个皇帝并不好做,原因就是在这兵权一事上头。镇守四方的兵权有一半不在她舅舅手上头,另一半紧紧握在一兵将领手上,只听将领的发号施令。而滇西军,便是如此。自来手握重兵之人,保不齐心藏祸心,何将军同她舅舅如今还有姻亲在身,能维持表面的平和,若是撕破了脸,到底会如何,谁也不知道。
“你别告诉我娘,这些事情是我自个儿想的,我只同女使您讲了。”
“我娘去延华宫,此事也不会有一个结果。”
林女使放下药碗,看着面前这个多灾多病的小姑娘,忽然觉着短短的几月光景,她已然是拼命的成长,再也不是锦绣堆里头长大的天真无邪的小姑娘了。
长公主果真是去了延华宫,结果走到一半,被人给拦了下来。
“明珠。”皇帝面容消瘦,显然这些日子他也不好过。
“皇兄还要护着她?阿芙的命在你眼中算什么?”长公主险些落下泪来,她忍了这么多年,唯独忍不了一事,便是有人要害她女儿。
“不,你听我说。”皇帝压下心中怒火,将长公主带回御书房。他们商谈了何事,外人并不知。
只是等了两日,果真宫中没了动静,全城森严戒备的禁卫也一一撤走,谋害郡主一事被安在了胡三郎头上,说他因孩子得了天花,心生怨恨,要拉人替孩子陪葬。既要选人,便要选宴席上身分最尊贵之人,这就选上了阮梦芙。皇帝震怒,下令施以胡家之人鞭尸之刑,将军府也受了牵连,管教下人不严,罚一年俸禄。
阮梦芙听了这事儿,叹了一口气,只好装作不知此事真相。因为她还有别的事情,她手上放了一本册子,上头记载了她一直苦寻的当年旧事。
册上字迹熟悉,一看便是她同桌的笔迹。她细细往下读着,那些人人闭口不谈之事,终于一一显露在她眼前。
“先帝好修仙长生之术,受奸佞蒙蔽,好以人心炼丹。”
第25章
宫中各处都挂上了红灯笼,张贴着福字,在洋洋洒洒的鹅毛大雪间显得格外喜气,又是一年新年到,连雪都多了一份温情。
长寿宫偏殿乱作一团,大年初一要开太极殿祭祀先祖,结果宫人四处找不到主子,急忙急慌的四处找着人。
“找到郡主了吗?”
“没有。”
“还不快些找,误了吉时,可不吉利。”
长寿宫外不远处的甬道上,有位穿戴着火狐皮毛编织而成的斗篷披风的少女,不知是兜帽太大还是她脸太小,帽檐将脸遮了大半,叫人瞧不清模样。这是那火狐皮毛红艳似火,竟衬得少女肌肤胜雪,洁白无暇。有位身量比她高上不少的少年郎站在不远处,她转过身挥挥手,对方并没有动,直到她转过弯儿朝着长寿宫去了,他方才悄声离去。
阮梦芙对着守门的两个小黄门嘘了一声,正待要偷偷溜回宫中。
小黄门不停的给她使眼色,她却没瞧见,只顾躬身朝里头走。
走了两步,身后有人淡淡地开了口,“站住。”
阮梦芙方才还带着偷溜进门没被抓住的笑脸,此刻转喜为悲,立马转过头,将兜帽取下,手抓着耳朵,“娘,我错了。”
长公主颇为无奈地走到她跟前,给她拢着披风,见她手上拿着手炉,放下心来,“你这一大早就往外头跑,你外祖母问了你好几回,若她知道,大雪天你一个人偷跑出去,她该多担心?”
“我就是去瞧了二哥他们晨练,娘你说怪不怪,今天大年初一,还要晨练,二哥他们是不是冻傻了。”阮梦芙忙将顾承礼拿出来挡枪。
“休得胡说,大过年的这样编排你哥哥。”长公主拿她没办法,那头太后身前宫女此刻匆匆前来,“郡主,太后寻您呢。”
阮梦芙有些愧疚,这些年她外祖母身子一直不好,心中唯有惦念着她。
“你还不快些去。”长公主催促道。
“我晓得了,青坞姐姐,咱们快些去吧。”阮梦芙对着她母亲行过礼,方才跟寻她的宫女前往太后寝殿。
长公主站在宫门口,看着女儿远去的背影,叹了一口气,“阿芙今年便十四了。”
“正是呢,主子。”
“今早演武场可不是只有阿珣一人。”
青雀了解她,上前一步,“主子,郡主还小呢,您何必思虑这许多。寻常人家姑娘留在十八、九都不算晚,咱们郡主怎么样,都得好好挑选夫家才是。”
“这几年您拘着郡主不准她出宫,三公主那头您又不许她再多来往,宫里头能陪她玩耍的不过四公主,四公主又寡言,咱们郡主性子活泼,与她玩不到一处去,郡主又同太子自幼一块长大,比亲兄妹都还要亲,自然同太子殿下那头往来更加密切。”
长公主看她一眼,摇摇头,青雀避重就轻,只提了顾承礼,不提其他,她摆了摆手,“我哪儿是说阿珣,罢了,过年不说这些。”
“可是阿芙来了?”内室有人在唤着。
阮梦芙褪下沾了雪水的斗篷,烘暖了手,方才走进内室,此处比别的地方熏得更暖,皆是因为太后身子骨弱,受不得风寒。
她记得前世,她外祖母身子骨虽不好,却不像现在这般。这一世却因为她八岁那年,染了天花,本来一直瞒着太后,可她一直不回宫,如何瞒得住。太后最后还是知晓了,当场便吐了一口血,从此落下了心病。
“外祖母,阿芙给您请安。”
“快些过来。”太后歪靠在床头,见她穿的单薄,忍不住关切道:“外头天冷,你怎么不多穿件衣裳。”
“我穿着斗篷过来的,斗篷上头有雪,我脱在外间了。您这儿烘着地龙暖和,我不冷。”
见宫女端着药过来,阮梦芙顺势接过,坐在床沿边服侍太后用药。宫人见她在此间伺候,便悄声退到外间,不敢言语。
又过了一刻,阮梦芙方才从内室走出来,青坞拿着一件尾羽织成的披风过来,“郡主,换上这件吧,您那条斗篷,奴婢烘干了再给您送过去。”
阮梦芙点点头,“也好,有劳青坞姐姐了。”
她说话间很是谦逊,就算对面站着的不过是个宫女。
“郡主,长公主已经前往太极殿,咱们快些去吧。”白芷催促着。
“知道了,对了,我的手炉呢?”
便有人将她方才放在外间的手炉拿了过来,她捧在手上,“走吧。”
白芷跟在她身后,见那手炉眼生,“郡主,这手炉奴婢怎么没见过?”
阮梦芙走的匆忙,“我先前去演武场,忘了带手炉,同桌借我的。”这手炉朴素,连个纹路都少有,一见便不是她那些精雕细凿之物,不过倒是十分贴手,大小也合适,拿在手上既保暖也不掂手。
“郡主,你下回别偷溜出门了,刚刚奴婢被林女使好生训斥了一顿。”
“好了好,下回我开溜,带上你可以了吧,这样女使想要训斥你,也找不到人。”
“郡主!”
主仆二人小吵小闹,终于是赶上了时辰,到了太极殿时,外头站着一溜的嫔妃,她正了脸色,挨着行过礼,方才进了太极殿。
殿内站了不少人,她上前一步,站在最后一排。旁边传来阴阳怪气的声音,“你怎么才来,误了时辰你可担不起。”
“三公主,我这不是没有误了时辰吗?”阮梦芙好脾气的笑笑。
她们俩从小就不对付,小的时候,阮梦芙还会同她争锋相对,这两年下来,却掩下锋芒,不同她相争了。
“咳咳。”
站在她们前头的人咳嗽了两声,以做提醒。三公主这才噤了声。大年初一便是这样忙着习俗礼仪的过了,待到了初二该走亲戚。
阮梦芙对着镜子揉了揉脸,好容易带上了点儿笑,这才准备出门见人。今日本该她出宫前往阮府的,可这些年长公主不愿她离开身旁,皇帝和太后也轻易不让她出宫,头几年都说她身子不好,外头人也知道她得了天花大病了一场,也无话可说,今年倒是能见了,皇帝下了旨,宣了阮家妇孺进宫来。
她带着和煦的笑走到前殿,先给长公主行过礼,复又才看着下首坐着的老太太,亲切又不失恭敬道:“阿芙见过祖母,祝祖母新年安康。”
阮老太太牙酸的很,掐着笑,“郡主有礼了。”
“阿芙,带上你几位姐妹,去逛逛御花园。”
“是,母亲。”
她又转过身,朝着坐着的几位衣着打扮皆相似的姑娘说道:“各位姐姐、妹妹请随我来。”
见她得体的带着堂姐妹们离开,便是阮老太太想要挑理,都挑不出来。
其中一位姑娘一路上都在偷瞄她,这几年她不出宫了,外头都传,是因为她染了天花,破了相,女子破相实在不雅,只怕是阮梦芙变成了个丑八怪,不愿出门丢丑。结果现在看来,她那一张脸,粉黛不施却已经足够明媚动人,犹如冬日里头的艳阳,压的身旁的人暗淡无光。
“瑶姐姐,你可是有话要同我说。”阮梦芙实在受不了旁人打量的目光,转过身朝着不停大量她的姑娘温和问道。
阮婧瑶一愣,慌忙道:“臣女无心之过,还望郡主原谅。”
阮梦芙执起了她的手,“瑶姐姐,你是我堂姐,何必这般生分,你称呼我阿芙便是。”
她向来对着阮家之人没什么好脸色,便是八岁那年,她佯装孝顺去探病,也不过是对着阮老太太,阮家旁的人皆不在她眼中。哪儿像今天这样,看着谁都带着亲近的笑,还愿意陪着她们这样走在路上说说笑笑。甚至被人打量,也不动怒,还关切对方。这可真是奇了怪了。
阮婧瑶猝然被她握住了手,一惊却又不敢挪开,只要被她牵着走。
“前边儿就是御花园了,今年大雪,里头梅花开的倒是极好,各位姐妹不必拘着,好好逛上半日才好。”
阮家这一辈皆是姑娘,按着序齿,阮梦芙排了第五,前头嫁了三位姑娘了,除了阮婧瑶,其余等皆比她小。
虽她变得平易近人了,这几位姑娘还是不敢在她跟前放松,她也装作没看见,带着他们认认真真将御花园走了一圈,方才领着人往长寿宫走。甚至还按着宫中规矩,去往各处高位嫔妃那儿请安。
她一整天都表现的极其得体,懂规矩,让人挑不出一点儿差错来。阮老太太要离宫时,她还亲自搀扶着阮老太太上了马车,微笑面对阮老太太对她的冷哼。
等送走了外人,她才松了一口气,对着长公主撒娇道:“今日可真累。”
“奴婢瞧着郡主玩儿的挺开心的。”白芷站在一旁冷静回怼了一句。
长公主望着她,“说吧,今日表现得不错,你要什么娘都答应你。”
阮梦芙眼前一亮,等的就是这句话,“娘,元宵那日我可不可以出宫赏花灯?”她已经快五年都被拘在宫里头,宫外是个什么场景,她都快全忘了。虽她自觉不是个小孩子,可连三公主都能时不时的出宫去玩儿,而她快连这宫里有多少块砖都数清楚了,不能出门走走实在难受。憋了五年了,她想出门的心情实在太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