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目光在掠过朱霓时,带着彻骨的寒凉。
卫贤在撤离凉州之际,顺手清除了自己身边的细作。在一番审讯之后,她得知了自己之所以泄露真实性别的原因。
然而这时的朱霓,还什么都不知道。
一别四年,再见面时的卫贤,已经和过去有很大的不同了。他……不,是她换回了自十三岁后便被她抛弃的女装,长发整齐的绾成堕马髻,柔柔的笑着,然而过于憔悴的一张脸,让她失去了这个年纪的女子本该有的妍丽美好。
卫贤,或者说褚瑗,她在见到故友时似是叹了口气,但最终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无奈而又温柔的笑。
“你、你怎么——”朱霓惊呼。
褚瑗在见他们之前,特地上了妆,即便如此,厚厚的脂粉也没能遮住她面上的病态。她坐在一张软榻上,盖着丝衾,然而可以明显看出她腹部隆起。
“啊,没事。”她弯眼。
徐姓的年轻人就站在她身侧,恨恨的用手锤了下身边的柱子。
从这样的反应来看,这孩子应当不是他的。清河王毕竟活得久,人生阅历丰富,很快便猜到褚瑗在混乱之中都遭遇了什么。
“能够重新见到你们,真好。”褚瑗将哭泣着的朱霓轻轻揽入怀中,“没什么好哭的,以后我要是不在了,你的路也可以自己走。”
“你要抛下我了——”朱霓哑着嗓子低吼。
褚瑗发了一会呆,然后说:“霓娘,我一直是很喜欢你的。我小时候想过,我长大以后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女孩,见到你后,我发现你就是我幼年时希望长成的模样。”
不是谁一开始就喜欢撒谎,喜欢提心吊胆的隐藏自己的性别投身到权力角逐之中。在十三岁之前,褚瑗一直都是以女孩的身份存在于世上,她也曾穿着轻软的纱罗裙裳,对着镜子悄悄抹胭脂描花黄,也曾在月下畅想自己的未来,风吹起她鬓发。
“在遇到你之前,我挺讨厌女孩子的。我想女孩能做什么呀,这一世只能规规矩矩的待在笼子里,不管那笼子是金笼子、铁笼子还是草笼子,都是一样的。我要实现我的心愿,就只能放弃‘褚瑗’这个身份,以‘卫贤’之名活下来。可以说,‘褚瑗’在我十三岁时就死了,被‘卫贤’吃掉了。”
她一个病弱之人,实在不该说这么多的话,徐姓青年频频示意她该休息了,可是她摇头,强撑着继续说了下去。
“可是后来我遇到了你,霓娘。你的父兄、亲友都拿你当疯子,认为你不识抬举又不懂规矩,可我偏偏喜欢你。我喜欢不甘心钻进笼子里的人。如果我没有选择成为‘卫贤’,或许我就会成为你这样的人。我一次次帮你,正是出于这份喜欢。我想要知道你能够走多远,这样我就可以推断,我能够走多远。”
“所以。”她握住朱霓的手,“即便我不在了,你也要好好活下去。你走过哪里,便等于我也去过哪里。”
*
朱霓终究是个过于感性的人。褚瑗不避讳自己即将死亡的事实,但这对于她来说,对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如同刀一般往她的心口刺了下去。
然而她是有孕之身,情绪这样波动自然受不住。在她哭得声嘶力竭昏过去后,褚瑗对清河王说:“带她回去吧。”
“你呢?”清河王迟疑:“她很担心你。”
“她留在这里,只会越来越担心。我也不希望她看见我走到末路的样子。”在同清河王说话时,她的语气要理智许多,也冷淡许多,“若是清河王不放心,就替她留下来吧。”说到这里时,她的眼神忽然有些古怪,“清河王留下来吧。”一个油尽灯枯的人,眼睛却是那样的明亮,像是陷入了某种诡异的亢奋之中。
清河王该想到的,虽然褚瑗在面对朱霓时状态并不算,可世上有哪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能够风轻云淡的接受自己的死亡呢?
那时的褚瑗,其实已经被恐惧给压垮了。
将朱霓送走后,他再回到洛阳城郊那处褚瑗暂时住着的褚家庄园,他听见了女子声嘶力竭的大哭。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意识到那是褚瑗的哭声。
认识这人多年,以“卫贤”形象出现在众人面前的她,从来都是温和优雅。在濒死的时候她终于尖利的大哭了起来,好像要将自己的不甘、怨恨、畏惧都宣泄在哭声中。
“我三岁就学,熟读五经、遍览史籍……我十三岁入尚书台、二十一岁入凉州……我助我父亲推行过新政、也为他铲除过政敌……我杀过人也救过人……我曾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身入险地整顿边防,我也曾冒着风暴大雪周游西域……可我现在居然就要死了?我居然要死了!我这一生到底是为了什么!我又做成了什么!我怎么可能甘心——”
他听见带着哭腔的吼声,字字撕心裂肺。
她的确快要死了,即便怀着许多的侥幸,然而所有的大夫都说,她要死了。
她在凉州之乱中受到的折磨、她多年殚精竭虑留下的积病、她一路颠沛流离而错过了救治的时机——这些都组成了网,勒住了她的脖子。
她不可能喝下打胎的药物,因为她的身体根本受不住,而她也没有多少精力能够顺利生下腹中的孩子。
她迟迟不肯踏入洛阳城,就这样在城外等待着死亡降临。
她的母亲卫夫人受不了这样的打击,猝然病倒,听说也命不久矣。
她的父亲褚淮四年前被贬官琅琊,至今未归,也不能归来,否则将会被视为谋逆。
四月,褚淮检举上官家族侵吞民田、私毁堤坝之事。
清河王不明白褚淮这一行为意味着什么,那个徐姓的年轻人告诉他,褚淮这是要与琅琊世族正式开战了。
“他这样做很危险。因为他还没有积蓄足够的实力,很有可能遭到反扑,就此一蹶不振。”徐姓青年虽说因褚瑗而日渐消沉,但仍是敏锐聪慧的。
对此清河王表示同意。
他和朱霓曾在琅琊上官家短暂的待过,那些天里他们已经目睹了上官氏是何等的富足、族中子弟又是何等的优秀,就像是一株参天古木,人力哪能轻易推倒?何况上官氏背后还有无数琅琊郡的大小世家。
“褚公为何要贸然向上官氏发难呢?”
徐姓青年冷冷的看了他一眼,说:“因为他的女儿快死了,他得为自己的女儿复仇。”
清河王倒吸一口凉气,什么都懂了。
褚瑗死在永懋四年四月的某天,具体是哪天清河王也记不得了。因为她是受尽了折磨才死的,连续三天的生产,耗尽了她的体力与心力,最后她才在第三天的黎明时分彻底断气。
血的腥气在风中飘散,无孔不入。
原本待在房中陪伴自己妹妹的褚皇后在褚瑗断气后,终于忍不住从那间满是血腥气的房子里跑了出来。人前端庄雍容的皇后,跌跌撞撞的狂奔在繁复曲折的长廊中,最后冲到了庭院内,放声大哭,痛苦的揪住自己的头发,又将手塞入口中,咬得鲜血淋淋。
生下来就不懂什么是恐惧的褚亭,在那一天知道了何为恐惧。她拼了命的逃,就好像褚瑗死前流的血会一路追着她过来似的。
她回到了皇宫中,将自己关在寝殿七天七夜不敢出来,直到褚瑗下葬时她都不曾露面。
好像她不看着褚瑗被埋入泥土里,褚瑗就没有死似的。
褚瑗死的时候,朱霓并不在。她也是孕妇,不能见如此惨烈的场面。褚瑗料到了自己走时会有多难看,所以坚决的拒绝了她的探访。
对了,褚瑗拼尽全力,生下了一个女孩。
一个瘦小孱弱,先天不良,生下来就满载着罪恶的女孩。
第161章
永懋四年五月初, 琅琊上官氏因谋逆而获罪。
其实他们的罪行应当是毁堤冲田、掳民为奴、兼并无度, 只是因为他们在琅琊郡势力实在是过于盘根错节, 短时间内褚淮无法以这样的罪名扳倒他们,索性给他们扣上了谋反之罪。
皇帝寻求制衡之术,在褚淮被贬官后的这四年里,他感受到了世家大族给他带来的威胁不比褚党要小, 再加上上官氏的诸多行为的确妨碍了朝廷的利益,于是在听闻上官氏有拥立藩王谋反之嫌后,他毫不犹豫的下令铲除上官氏。
这也是为了斩去京中楼氏的左膀右臂,使楼氏在短期内能够安分的为皇家所驱使。
但这些复杂的博弈,是大多数人都看不懂的。
五月下旬,外放四年的褚淮亲自押送上官氏族人进京候审——他本不该进京的,因为这时皇帝还没有下令将他重新调回帝都, 他名义上仍是琅琊的地方官。
可是他的女儿死了,他的夫人得了重病, 他怎么可以不回来?
就在他到达洛阳后没多久,他的小女儿也到了。
这位褚家三娘子早些年被自己的父亲嫁给了上官家的七郎, 这回进京,自然是为了救丈夫。
褚淮当然不能同意,为了向皇帝与天下人表示自己的公允,他甚至连小女儿的面都没有见, 坚决的将其拒之门外。
那时卫夫人的病情,已经发展到了相当严重的地步。她在次女回来后便病倒,褚瑗出殡后, 大夫们都说,卫夫人或许活不长了,偏生褚淮不信,找来了当时他能找到的一切名医,并衣不解带的照顾发妻。虽然他那时听说小女儿的情况也不是很好,听说自己的外孙也病倒了,可是他根本没有多余的精力再去理会。
当长女提出愿意派人将三妹带去别处安置并亲自照顾她时,他欣然同意。
自小被家人宠爱着的明月,在面对长姊派来的人时,全然没有怀疑。
那时她的第一个儿子,因为种种原因病重,褚亭为她请来了御医诊治,可依旧没能救得了那孩子的性命。
长子夭亡时,自小顺风顺水的明月因悲痛过度几乎流产,也是褚亭为她找来最好的女医官,替她稳住了胎像。
但明月不知道的是,正当她为自己腹中死里逃生的孩子庆幸时,她的长姊正站在一旁,低声的吩咐宦官:“去告诉我父亲,说明月命苦,在儿子夭折后,又悲痛过度失去了肚子里的那个——若是他想要来探望明月,你就说,明月心里正怨恨他呢,不想见他。”
明月抚摸着自己高高隆起的腹部感慨万千,完全没有料到长姊心中在想什么。
*
褚瑗死的时候没有合上眼睛,因为她放不下自己未完成的心愿和处于危险中的家族。
褚亭早年患有疾病,无法生育;皇帝也恰好体弱,孩子并不多。换而言之,日后即位的,很有可能会是一个从旁支过继来的孩子,一个既与褚亭无血缘关系,又不曾由她亲手抚养的孩子。
她曾在自己因产痛而拼命挣扎的时候,庆幸褚亭无法生育,不用受这样的痛楚,同时又在忧虑褚亭和褚家的未来。
东汉那么多显赫一时的皇后、太后、外戚,最终都还是死在了皇帝手里。
“不怕。”褚亭绞尽脑汁的试着安慰她:“大不了我选几个杨氏的女孩送入宫中,然后好好保护她们……若她们实在没办法怀孕,大不了我就冒险去给她们找几个年轻的男人。”
“杨家虽然与我们有血亲,但毕竟与我们不同姓,不同心。再者说了……”她的眼神越来越空茫,“光有血亲有什么用,历史上狠心杀心外祖、舅舅的皇帝还少么?除非……”
除非什么呢?
褚瑗被痛苦折磨得眉目扭曲,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褚家的下场是什么样,其实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父亲多年苦心经营的成果能否保全——未来的皇帝需得从小就被人教导着亲近父亲的政策,又需足够聪明,不至于败坏他继承到的成果——可宗室子弟,阿姊就算有心培养,也总不能将手伸到对方的封国上去,若要将那孩子接到身边抚养,只怕皇帝便会从中干涉挑拨——”
“你别说了、别说了,好好休息。”褚亭死死的握住她的手,“是我没用,我要是有孩子就好了……没关系,我可以有我自己的孩子的。弦月,还记得我从一个女官那里抱来的女儿么?所有人都以为那是我的孩子。大不了我做一次夺人子女的勾当,我抢到的那个儿子不管是谁的,只要他在我名下,就是理所当然的嫡长子,就得孝敬我顺从我——弦月,你说这样好不好?”
“听起来不错,但……”褚瑗握紧她的手,剧烈的喘着气,过了一会后摇头,“阿姊你别傻了,皇帝不是聋子不是瞎子,你以为他不知道你无法怀孕?他容忍你将那个女官的孩子养在自己名下,是因为那孩子是个公主,既不能继承皇位,又能够安抚你。可如果你想抢一个男孩当做是自己的孩子……那我猜,这个孩子是无法平安长大的。你、你也千万不要学那些小聪明,假装自己有孕然后来个偷天换日,你执掌后宫多年,应该知道这样的欺骗要想瞒过所有人,是多么困难。”
她在阵痛之下,脸色煞白,可思维却好像越来越清晰,“除非……”她抓住褚亭的手,那样用力,好像要掐断她的骨头,“清河王、清河王!”她没办法连贯得说出一句话了,只能吼出这几个字。
作为她的阿姊,褚亭几乎是马上就领会了褚瑗的意思。
清河王就住在洛阳,他的孩子,方便褚瑗暗中派人教导。
清河王在宗室中落魄潦倒,在王妃生产时,悄悄往府里再送进一个男婴,然后诈称是双胞胎,是极其容易的一件事。
等到若干年后,褚家再设法扶持这个并非常氏血脉的孩子登基——也许他会走上历代皇帝的老路,在成年后会想要剪除外戚。那也没关系,他的身世便是他最大的破绽,大不了褚家上下和他鱼死网破。
这个计划极其大胆、耗时极长,中间或许会出现不少的变数。
但是,为什么不尝试一下呢?
褚亭看着妹妹,说:“你放心。”
就在褚瑗死后不到一个月,明月来到了洛阳,而这时清河王妃朱霓恰好也即将生产,褚亭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她耐心的陪着最小的妹妹待产,即便那时她每夜都会梦见褚瑗死时的情形然后吓醒,但是第二天她依然会若无其事的去找明月。
她没有想过如果明月生下的是女孩该怎么办,她也没有去想假如这事东窗事发该怎么办。她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