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其实,很厌恶我吧。”褚亭自己回答了自己方才的疑问,“从小我就和弦月、明月她们不同。我做的很多事,他都不赞同。他觉得我是疯子,还觉得我难以驾驭、心如铁石。”说道这里她又笑了笑,“不过他也没有错,我确实如此哈哈哈哈……不过呀——”笑声一转,又成了叹息,“我是真没打算杀了谧君的。”
杀了褚谧君对她半点好处都没有,还会将一群人彻底逼上她的对立面。她最多嘴上威胁几句,但实际上心里并没有这样的想法。
可是褚谧君就是死了,死得如此突然。褚亭攥紧自己的手,耳畔依稀间好像听见有人不停的在唤她“姨母”,仔细一听却又什么都没有,只有风声穿过大殿。
“去查,莺娘。”她突然间冷静了下来,“去查查是谁杀了我的‘外甥女’,还让我承受这份罪名。去查——”
***
尚书台。
一份还未草拟完毕的诏书摊开在褚相面前,他握住笔已有一段时间。然而却迟迟未动。
尚书台内的其余人,都悄悄的向他投来的怜悯的眼神。谁都知道丞相与太后之间才爆发过一场激烈的争吵。
“丞相。”终于有人走上前来,用略显担忧的声音将他从沉思中唤醒。
“旻晟,是你啊。”褚相若无其事的揉了揉手腕,低头去看自己面前摊开的白纸。
在尚书台并无任职,却因近来政务繁忙之故而频繁往来此地的徐旻晟俯身询问:“听说丞相去见了太后?”
褚相颔首,“试探了一番,谧君之死,至少不是出于她的主观意愿。”
“是么?”
“其实就连谧君是否死了,我都不能确信。”褚相将声音压得极低,“旻晟你知道的,我有意让谧君带着陌敦和清河王一同离开洛阳。而谧君也不是那种怯懦无能之辈,之前她也曾将陌敦护送到凉州,还顺手绑回了勾结赫兰人的凉州官员。这样的胆识谋略,怕是世家中精心培养的公子都未必及得上她。我不信我的外孙女,会这样轻易的死了。”
“可是万一……”
“没有万一。”褚相将手中的笔放下,“阿琢生前用得最趁手的那批人,我都了谧君。他们应当会誓死护主才是。然而在山崖下只发现了那具疑似谧君的女尸,却半点不见我褚家私兵的影子。这怎么可能?”
“还有——”老人警惕的看了眼四周,确信无人听得到他与徐旻晟的对话后,方道:“谧君并非单独行动,若她真的死了,陌敦和清河王没道理抛下她的尸身就这样离开。尤其是清河王,他与谧君的关系旁人不清楚,你我却是知道的。这世上除了那些格外狠心之人,有谁能舍得下亲骨肉呢?”
“所以那具尸体,并非谧君的?”徐旻晟不觉长舒了口气。自从那无名女尸被运到褚家后,褚相的种种表现都让徐旻晟心惊,眼下听他亲口否认褚谧君之死,他虽并未露出太多喜色,但心里着实轻松了不少。
“就是不知道是谁设下的毒计,‘杀害’谧君嫁祸满月。”他喃喃自语,“会是我的政敌么?想要借此挑拨我与满月的关系?但那个人,仿佛是对我褚家的家事极其关注,知道我与满月不合已久,还知道满月想要置清河王于死地——”
“不,丞相。”徐旻晟打断褚相,“这恐怕不是要挑拨您与太后,而是要里间广川侯与整个褚家。”
“是啊,广川侯。”老人轻轻一叩书案,“我将那孩子给忘了。”
在从褚亭口中得知常昀其实是自己的亲外孙后,饶是褚相这种阅历丰富之人,都不免感到荒诞。他其实该见一见常昀的,和他好好谈谈,然而在心底,他又抗拒着和常昀见面。
他不愿想起当年被他下令处死的女婿,以及含恨远走的小女儿。
“旻晟,为我去一趟东宫,看一看云奴怎样了。谧君的事,决不能让他知道。”
“丞相不将真相说出?”
“一则是为了诱出试图设计我的那个人,二则……也是为了给满月一个教训。她行事太过决绝,又将人的感情与性命看得太轻了。”
徐旻晟颔首,领命而去。
但是就在他还没来得及迈出尚书台时,就有宦官匆忙过来告诉了他们,常昀从东宫逃了出去。
登基大典在即,为了使将来的天子在众人面前不至于像一个囚犯,褚亭适当削减了东宫的守卫。
但即便如此,常昀也是没有办法轻易逃出去的。前来报信的宦官说,常昀是趁人不备夺下了一把剑,然后从东宫正门硬闯,看起来不像是想要逃出去,倒更像是在寻死。
***
常昀站在东宫正门前,手中长剑上,血珠一滴滴滑落。
东宫卫兵将他包围在中央,阻止他进一步向前。
生于落魄宗室之家的常昀,年幼时曾受到这个王朝最好的教育,最顶尖的儒生和最好的武者,都曾受褚亭之托,以各种各样的名义指导过他。先不论“文”,只说“武”。在“武”这方面,他几乎不曾遇到敌手。
他此前十九年的人生中,从未像今日这般狼狈。他身上无处不是鲜血,腥红的颜色模糊了视线。他握紧剑柄,拖着一条断腿,跌跌撞撞的往前。
挡在他面前的东宫卫兵小步的后退了几步。他们对常昀的身份还是有所忌惮的,不然常昀早死了。
他深吸几口气,调整好了呼吸,再度冲上前。
一名执环首刀的卫兵接下了他这一招,同时用力一挑。早已沾满了滑腻鲜血的右手再也无法握住剑柄,长剑脱手飞出。另两名东宫卫趁机上前,用刀背狠狠砸向他的肩膀,迫使他跪倒下去。
他拭去唇边的血,挣扎着想要站起。就在这时,东宫卫却齐齐退下,在常昀的视线中,出现了某人的袍角。
他抬头,看见的是预料中的那个人。
常昀扬起眉梢笑了笑,这笑容既凶狠又无奈,透着狰狞的哀伤,“是你……”
褚相垂眸,面无表情的看着自己的外孙,“你,这是要做什么?”
“我要去找她。”常昀轻声说:“你让开。”
看样子,他已经知道“褚谧君”已死的消息了。
是谁泄露给他的?褚相诧异的挑眉,他明明封锁住了消息,尤其严禁此事传入东宫。
“是谁告诉你的?”褚相俯身,问。
常昀抓住他绣袍的一角,声音虚弱却急促,“让我见她、求求你,让我见她……”
褚相看见泪水从这个年轻人的眼眶中滑落,冲洗了他脸上的血污。他低声的哽咽着,浑身都在发抖。
“为什么要见她呢?见到她,你又能做什么?”褚相却好像感受不到他的痛苦,没有丝毫的同情,只以绝对冷漠的声音追问。
常昀终于支撑不住,倒在地上,“让我离开这……”
“离开这里之后,你要去哪?”
“……哪里都好,让我离开。”
第167章
“你出不去的。”褚相看着满身是血的少年, 用前所未有的冷淡语气对他说道。
往日里总一副慈蔼面容的老人, 忽然间收敛了眉眼间所有的柔和, 变得冷酷而咄咄逼人。
“你出不去。”好像是担心常昀没有听清楚他方才的那一句话,他又凑近说道:“你什么本事都没有,你孱弱、无知、无能,就像是战场上既没有铠甲, 也不会拿刀的新兵,就这样,你还做梦能够平安回去?”
他用尽所有刻薄的言语,去攻击眼下瘫倒在地上无力爬起的少年,“明年,你就要及冠。但是在我看来,你和一个幼童没有什么区别。孩子大多天真无邪, 因为他们活在长辈的庇佑之下,什么风浪也不必经历, 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必承担。你现在的心态, 就如同是一个任性无知的孩子,你想要离开洛阳,想要自由,那你告诉我, 你凭什么得到自由?”
常昀咳出一大滩的血,抬眸定定的看着褚相。
“为小民不易,终年辛勤耕耘, 而赋税繁重,如千斤压顶;为商贾不易,走南闯北,受关隘重重盘剥,一朝得罪豪强,便是万劫不复;为匠人不易,精心雕琢,为官府或贵胄所驱使,不得自由,倘若不慎,亦有丧命之险——这些,你都知道么?”
老人语速很快,在说出这番话后,他猛地顿住,稍稍停顿了一会,继续道:“这些你都清楚,你见过朱门之外的累累白骨,你也见过无立锥之地的贫者卖儿鬻女,可你从来没有用想过要去改变。因为你心里清楚,你和他们是不一样的。你出身高贵,就算你自愿放弃你的身份归隐民间,你的亲朋好友也不会让你吃苦受累。”
“坦白来说,我并不愿意放你离开。常氏宗亲之中,眼下唯有你最适合做这个皇帝。你的年纪恰好,不至于太过年幼,使社稷不稳,也不至于太过年长,年长之人多半固执,学起东西来要慢的许多。你很聪明,而且你自幼接受的,应该是最好的教育,对吧。你被当成帝王之材培育了这么多年,值此国家危亡之际,臣子们都在等待一位新君,百姓们亦翘首期盼新的支柱,你想要的自由,注定要被牺牲。”
“我知道你在怨恨我,你不愿意做这样的牺牲,这不难理解,谁不想只为自己而活呢?我承认我这样对待你,实在残忍。可是——”他俯视着地上躺着的人,露出了一个介乎怜悯与讽刺之间的神情,“你有能力反抗么?”
“一个无助的孩子在受到不公时,除了哭泣什么也做不到。你呢?”他伸出手,像是要抚摸少年黑亮的头发,但在看到发上的血渍时,他停住,冷笑,“你只会用这样的方式来反抗。不,你这根本不是反抗,你是在自残,在宣泄你的不满你的痛苦你的愤恨。”
常昀大口大口的喘息,他的肋骨已经折断了,在头脑渐渐冷静之后,身上的疼痛便愈发的清晰。
“谧君……还有,我的父亲……他们……”他挣扎着从口中吐出这几个字。
“他们究竟怎么样了,是生是死,我不会告诉你。你站起来,自己去寻找答案。你想要什么,是报仇也好、自由也罢,你都可以凭本事自己去争取。但不要指望我会施舍你。”
褚相在来到这里时,就已经让人请了太医。这时他们感到,几名宦官一起动手,将重伤的常昀抬回东宫。太医们则紧张的跟随在常昀身后,准备给他治伤。
少年伸手,像是要在虚空之中抓住什么。但终究是因为失血过多,那只手垂了下去,他失去了意识。
褚相看着常昀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平静的转身踏上了回尚书台的道路。
“今日东宫诸卫,皆罚俸半年。伤到了广川侯的那些人,杖责五十。”他说。
一直跟在他身边的徐旻晟闻言一愣,“他们忠于职守,为何要罚。若不是他们,那孩子早就逃了。”
“他们下手太重了,云奴眼看就要登基为帝,他们仗着自己有太后撑腰,以为可以行事无所顾忌。然而早晚有一天,会有人来追究他们的‘大不敬’之罪。所以我必需得在这时就亲自处罚他们。”
徐旻晟看着自己脚下的影子,他和老人一起行走在宫禁中长长的复道之上,四周很安静,只有脚步声与袍裾窸窣之音。
“再过三日,便是那孩子登基。”
“他伤得太重,必需休养几日。再拖一段时间吧,虽然我知道皇座空悬太久,四方已是人心浮动,但我现在还能镇住帝都。”
“当年卫兄定下这偷天换日的计划时,原本是想要找您商量的。”徐旻晟依旧以少年时的旧称来称呼褚瑗,“只是当时您不在洛阳,而她又……而且,我们都认为您会反对。”
“如果是当年的我,一定会反对。因为那个计划不可控性太大,一旦暴露在人前,所带来的打击也是致命的,但是现在既然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那我就算反对也没什么意义了。更何况——这样也很好。”他说。
“云奴适合做这个皇帝。就算常凇、常邵都还活着,就算宗室中还有如他一般年纪、血缘又与先帝相近的孩子,他们也都比不上云奴。他七岁时就开始接触政事,他读过我早些年的策论和上表,他知道我的限田令、免奴令、盐铁官营商输令,理解我派遣御史的用意,明白我为什么要广收太学生兴办官学——旻晟,你若是去读一读这几年来,他在东宫就学时写下的策论,就会明白这孩子有多聪明。”
“先帝我没有教好,因为先帝登基时我也还年轻,我甚至连自己的女儿都不会教,又如何培育出一位明君?惠帝之死与我有关、惠成太后梁氏更是被我亲手逼死,我从一开始就站在了先帝的对立面,与他斗了四十多年。这是我的错误。”
“当我醒悟过来是时候在下一任皇帝身上花心思时,我才发现我来不及了。但我没有想到的是,弦月和满月居然已经帮我解决了这样的问题。你以为弦月只是想要混淆帝室血脉,以此作为把柄么?你以为我只是想要一个乖巧的傀儡么?旻晟,我心中真正想要的,是一个能够承起江山社稷之重的君王啊。”
“自开国以来的积弊,我已经清除了不少,我振兴了工商百业、宣扬了文明教化;我还栽培了一批官员,扶持了大量的寒士。我就算死了,他们也将沿着我的路继续走下去。最重要的,是谁能够统领他们。”
徐旻晟思考了良久,“云奴是很好,却有如一块棱角分明的石子。落入水中,可是需要很久才能被打磨圆润。”
“那就慢慢磨吧。我还有时间。”前阵子卫夫人死去时,他消沉颓废过一阵子,然而现在他的步履稳健,全然不似衰朽的垂死之人。那双眼睛虽然昏花浑浊,却熠熠生辉一如很多年前他还是个少年时。
他不敢死,不能死,即便许多与他并肩前行的友人已经先后倒下,即便最合他心意的女儿也早就不在人世,即便他的妻子都已经葬入黄土。
***
那天夜里,东宫传来广川侯高热不退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