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意料中的事了,褚相除了派遣最顶尖的御医前往东宫外,什么也做不了,只希望他白日那番话,对这个少年多少能起一定的作用,让他挺过去。
常昀的意识一会清醒,一会模糊。
他总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与褚谧君分别的那一日,她大步出门,没有半点犹豫的意思,却在即将离去前回头,告诉他,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真的会有重逢的那日么?
他在梦里问她,她只是微笑,却离他越来越远。
他从梦中惊醒。
宦官们焦急的围在他身边,太医们在屏风外焦急的议论着什么。他睁开眼,茫然的四处打量,只觉得好像自己已经脱离了这个世界,所见到的、所听到都亦真亦幻。
“是谁在哭?”他忽然问。
“君侯醒了!”宦官欢喜的围过来。
“是谁在哭?”他反复问着这个问题。
宦官们面面相觑,最后有人站在了廊下,侧耳细听了一会,这才从风中分辨出了一丝呜咽。
“这、这到底是谁啊?”胆子小的宦官不禁瑟瑟发抖。
“大概是新阳公主吧。”有宦官猜测道。
平阴君死了的消息,经常昀这么一闹,他们也都听说了。
“平阴君死了,据说新阳公主很是难过。她不顾自己的病体,闯入宫中寻找太后哭诉,一路走一路哭,太后也正在悲痛中,不愿见公主,于是公主就去了平阴君往日里常去的牡丹园,在那里祭奠平阴君。这哭声,大概便是从牡丹园那传来的吧。”
“……平阴君死了,她来宫中找太后做什么?”
“你这么一说,好像是有些奇怪。”
“我要见新阳。”在他们身后,忽然传来了常昀虚弱的声音。
“把新阳公主唤来,我要见她。”
第168章
常昀和新阳乃是同族同宗的堂姊弟。
至少在名义上, 他们是姊弟。
常昀与新阳之间的关系谈不上好, 也不能说差。在常昀的记忆中, 新阳公主一直是个不惹眼的存在。没有惊艳的容貌,没有过人的才学,虽说性情有些任性,但也不至于跋扈到让人不快的地步, 她唯一值得人在意的地方,仅仅只是她的公主身份而已。
常昀对新阳为数不多的印象,来自于褚谧君,她是褚谧君的表姊,至少从前他们都这样以为的。褚谧君告诉他,她年幼时常被接入宫中居住,与新阳一起长大, 和这个表姊的关系很好,是的, 很好。
常昀被几个宦官扶着坐起,看着面前形容枯槁眼眶通红的女人, 问:“你为什么要哭?”
新阳略有些诧异的看了眼这个堂弟,哀戚道:“我为我表妹而哭,广川侯莫非还要阻拦我么?”
“她死了?”常昀怔怔发问。
新阳又看了他一眼,一串泪珠滑落, “死了。”
“你见到她了?”
“母亲说我身体不好,让我好好休息,甚至不许我出门……”她慢慢说道:“但我还是出来了, 我听说谧君出事了,于是冒险闯了出来。”
“你见到她了么?”
“见到了。”她用帕子拭了下眼角,“她静静的躺在竹席上,一幅白布遮住了她的脸。我上去握住她的手,冰凉的,让人害怕。我唤了她好多声,可是她再也不能回应我。”
新阳的语调凄婉,听着她的叙述,好像就能想象出阴阳相隔的悲伤的场景。
常昀垂着头,灯影摇曳,他的面容笼在阴影下,任谁也无法看清。
“她是怎么死的?”过了一会后,他开口问道,声音沙哑低沉。
新阳瑟缩了一下,然后却说:“我不知道。”
“不知道?”
新阳倒是渐渐平静下来了,只眼眶还是红的:“我是真不知道。他们不许我掀开那幅白布,不许我追问表妹之死。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到表妹了,我甚至连她出事前去了哪里做了什么都不知道。”
长久以来,新阳都是一个善于伪装的人。小时候明明不受母亲的喜欢,但她可以在人前装出高傲的姿态,告诉所有人她是高高在上的嫡公主;被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她能够佯作温顺,哄得翁姑满意,使夫妻和睦;后来她暗中为父亲办事,更是彻底的戴上了一张完美的面具,她的喜怒哀惧都被她完美的掩藏,她只将人们愿意在她脸上看到的情绪展露出来。
她想要嫁祸褚亭,让那个女人背负上杀死亲外甥女的罪名,但她也清楚,不能直接就这样把罪名扣在褚亭头上。
得慢慢来,一步步诱导常昀去怀疑,去寻找所谓的“真相”。
这样一来被,他才会对“真相”深信不疑,要是哪天东窗事发,也不会有人怀疑到她的头上。
“你为什么进宫来?”常昀又问。
新阳小心的观察着这个堂弟的神情。在她的调查中,常昀和褚谧君的感情非常好,至于他们之间究竟是怎样一种感情,新阳也说不清楚,毕竟她不曾爱过谁,但她可以确信,褚谧君对常昀很重要。
她动用了父亲留下来的宦官,将褚谧君死去的消息透露给了常昀,接下来她满意的听说,常昀在东宫大闹了一场。
是因为谧君的缘故么?因为她,就连自己的命也不要了。真好啊。
但是现在,常昀却显得很平静。这份平静让新阳有些不安。
于是她故意板起了面孔,“陛下追问我这个做什么?”
“怎么,不愿意说么?”
新阳神情晦暗,“事关谧君之死,我不得不慎重。”
“你知道些什么——”常昀的呼吸稍急促了些。
上钩了。
“不,我什么都不知道。”她显得有些慌乱,朝常昀一拜,之后转身就走,却又在即将出门之际,欲言又止的回头看了常昀一眼。
“新阳公主进宫之后,都去了哪里?”他的意识一会清晰一会模糊,自从刺杀完常邵又被褚亭袭击之后,他的身体状况就一直很糟糕,今日更是送了大半条命出去。他感觉到自己浑身都好像时而被浸泡在了冰水之中,寒冷的彻骨,时而丢进了火焰中,正在禁受灼烧。
“君侯还是先休息吧。”宦官们都知道他即将成为皇帝,态度无比的恭顺小心。
“说!”他喝道,然而出口的声音却是绵软无力。
“新阳公主之前是在平阴君从前常去的牡丹园祭奠她。近来那里的牡丹都开了,若是平阴君还在,一定很喜欢。”
不,她不会喜欢。常昀心想。因为虚弱,他的意识处于发散状态,不觉就想到了很多旧事。褚谧君不喜欢牡丹也不喜欢别的什么花,之所以经常去那里,起初是为了带阿念散心,后来是因为她养的猫儿喜欢那里,还有就是因为……因为牡丹园与东宫相距不远。她在那里小坐片刻,喝一盏茶,常昀就能够找到机会从繁重的课业中脱身前来找她。
“继续说。”心头涌上的温柔稍纵即逝,他很快又恢复了冷厉,“在去牡丹园之前,新阳公主还去了哪里?”
“长信宫。”
“长信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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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昀和褚谧君虽然在年幼就已经见过面,但真正熟悉起来,是在他们十三四岁之后了。而在这之前,一直陪在褚谧君身边的人是新阳。
常昀听宫里的宦官絮絮叨叨的说起了这一对姊妹之间的很多旧事,比如说新阳对褚谧君的照顾,比如说褚谧君在姨母面前对表姊的维护。
如此种种。
“平阴君过世,新阳公主想必是极痛苦的吧。”老宦官叹息,“可怜公主她这几年接连失去了父亲、儿子,现在连最要好的姊妹都……”
“新阳的身体很不好么?”
“这……听说是不大好。在杨家的那位小公子早夭后,她便病倒了。太后担心她病势加重,所以不许她轻易外出。”
“我若是想要见她,她也不能出门么?”
宦官面露为难之色。
“看样子是不能了。可是上回我见到她时,她不是好好的么?”常昀冷笑,“太后不许自己的亲女儿随意外出,是在害怕什么?”
登基大典被推迟了半个月,为了给常昀足够的时间恢复身体。但常昀却让人传话给褚相,说自己身体的很好。
“登基大典上,仪式繁琐,病弱之体是无法支撑到最后的。”褚相如是回应。
常昀不听,反复催促。
刚好由于国库财力不足的缘故,有不少臣子提议缩减大典仪式,也有人担心常昀迟迟不能即位,是褚党又要更换帝王人选或者想趁机篡位,因此在一番商议后,大典的日子被定在了四月下旬的某日。
然而就在那天,常昀失踪了。
他又一次从高墙之中逃了出去,这一次他的行动没有惊动到任何人。宦官们发现未来的皇帝消失不见后,慌慌张张的四下寻找,乱成了一团,可是无论是哪里,都没办法发现他的踪迹。
*
常昀主动找到了新阳公主。
这日是新帝登基,普天同庆的日子,身为公主的新阳自然也不必被拘在府中不能出门。她换上了礼服正打算前往宫中,便被人拦住了车驾。
她没有料到这人会是常昀,她根本不曾想到,常昀会有这样大的胆子。
“你……你这是要做什么?”
“我听说她已经下葬了。”常昀被请到了新阳公主的车中,一身宦官衣袍的他看起来脸色很差,也许是因为他在逃跑过程中消耗了太多体力的缘故。
新阳当然知道他说的“她”是谁。
“是的,葬下了。”她低声回答。
“你见到了她最后一面了么?”常昀追问,“她是怎么死的?她,真的死了么?”
“我没有见到她最后一面。”新阳说,“她的葬礼很草率,完全不像是一个封君应有的规格,她甚至都没有被葬入褚家家墓。”
“真是奇怪啊,就好像忽然被整个家族所厌弃了一般。”常昀冷冷的说道。
又或者,被埋葬的根本不是真正的褚谧君?
褚相故意这样安排自己外孙女的葬礼,是想要做什么?引起人们的怀疑,诱导他们去探查么?
“陛下,你今日登基。”新阳看向皇宫所在的方向。
“不忙。”常昀轻描淡写的开口说道:“带我去见她吧。”
新阳无意中对上他的眼眸,不觉打了个寒噤。这人的眼神实在太过寒凉漠然,全然失去了从前的光彩。常昀就好像是已经死去了一般,现在活着的,是个或许什么事都做得出的鬼怪。
“不愿去么?”在新阳犹豫的时候,他盯住了她的眼睛,“为什么不愿去?你不是她的表姊们,你不是对她很好么?她死了,你连拜祭都不愿么?”
不是不愿,只是……只是这样风险太大。
她的原计划是置身事外的挑拨常昀与褚家的关系,可若是今日她带着常昀一同前往褚谧君的坟墓,那么她将无法在褚家人面前交待。
第169章
“考虑好了么?”常昀开口。
说催促倒也不像催促, 他的语气并不很急, 只是出口的字句冰冷, 给人一种无端的压迫。
新阳心一横,道:“好。我带你去!”平复了一下心跳,她补充道:“想必谧君,也很愿意见到你。就算拼着获罪, 我也要将你带到她面前。”
常昀的神情稍稍柔和了些许。
褚谧君的坟墓在城南。
她葬在一片平原之上,看起来颇有几分孤寂。碑是新刻的,用指腹抚摸过石碑上的字迹,能感受到些许刺痛。
常昀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就这样站在石碑前,反反复复的摩挲着碑上的刻字与花纹, 动作轻柔小心。
新阳公主站在他身后,在掩面佯作低泣的同时观察着他。
她不是很能猜透常昀的想法, 与他打交道,比和常邵相处还要难。常邵虽说也是善于伪装之人, 但他的欲望和贪婪都是那样的明显。常昀却和常邵不同——尤其是在褚谧君“死后”,他整个人的气质都为之一变。他静静的站在墓前,像是冰雕、像是石像,像是一切坚硬寒冷之物。
“陛下还不愿意回去么?”她有些焦虑不安, 因为对常昀不了解,她完全预料不到这人接下来会做怎样的事。
常昀好像没有听到她的话。
新阳为了掩盖住自己此刻内心真实的想法,也为了刺激常昀, 冷笑道:“陛下何苦如此?我表妹活着的时候,你不肯和她在一起,她死后任你情深似海,又能挽回什么?”
她说的是实话,褚亭一直在张罗褚谧君与常昀的订婚事宜——她清楚这两人互为软肋,愿意在婚姻这样的事情上成全他们。可是常昀不知为何几番推拒反对,以至于让很多人都以为他厌恶褚谧君。
常昀没有为自己辩驳什么,但是新阳这番话的确触动到了他,他扭头,看向了新阳。
新阳只低头哭泣,好像是真的为表妹之死而悲痛至极。
“你在心疼她么?”常昀蓦然开口。
“当然!”新阳咬了咬嘴唇,她并非诶草木顽石,要说此刻没有伤心那一定是假的。
褚谧君的死讯公布已经有这么多天了,她一直都在暗中派人去寻找真正的褚谧君的下落。然而迟迟未能找到褚谧君。
所以这个表妹,大概是真的死了吧,死在了某个无人问津的地方。
“既然如此,那你帮我一件事吧。”他靠近新阳,眼里含着疯狂的意味,“帮我将这座坟墓挖开。”
“你这是什么话!”新阳几乎以为自己是听错了。
“挖开。”常昀看向新阳身后的诸多侍从,“动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