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会惊扰到谧君的!”新阳挡在石碑前,而常昀则直接抢走了一名随从的佩剑,直接冲过去想要用剑鞘撬动石碑。
这人是真的疯了吧。新阳被他一把推开,被侍女及时扶住才没有摔倒。
这人一定是疯了。他身体虚弱得不像样子,却那样执拗的冲上去,对死去恋人的坟茔又砸又踹。不止是新阳,就连她的随从们也都被他这幅样子给吓到,反应过来之后,有几名胆子大的上前来试图制住他,然而几个人一起都没办法按住他。
他简直是个不可控制的疯子……新阳在一旁看着他,无可遏制的瑟瑟发抖。这样的人做了皇帝后会是什么样子?
她听到了大队人马靠近的声音——马蹄声、整齐的脚步声,以及宦官尖细的声音通报声:“太后到——”
新阳深吸了口气,扭头定定的注视着褚亭前来的方向。
但褚亭却没有看她,她从马车上走下,径直走到了常昀面前。
常昀忽然就安静了下来,抬眸定定的望着她。
“陛下还不去参加你的登基大典么?就算身体不好,也总该人前露个脸吧。”她温声细语,眉眼温和。
常昀轻嗤了一声。
褚亭却突然间狠狠的给了他一个耳光。处于伤病之中的常昀倒在地上,狼狈的捂住自己半边脸。
众人皆惊惶的垂首,不敢看这一场爆发生太后与天子之间的矛盾冲突。
“你们怕什么。”她揉了揉自己的手腕,“太后管教皇帝、长辈教训晚辈,不都是很正常的一件事么?汉朝海昏侯登基二十七日,上官太后便能废了他,我又为什么不能做同样的事?”她低头,髻上珠翠叮当清响,“云奴,你真以为自己是无可替代的么?”
常昀吐出一口血沫,笑了笑,从地上爬起,靠着石碑坐着,“太后花了将近二十年布一个局,无论是毅力还是耐心,都让人佩服。但是……”
他声音中带着些许哽咽的意味,“为什么要一直拖到这时呢?你就应该早早的掐断我心中的侥幸,将我关进笼子里。习惯了鸟笼的鹦鹉,才不会有逃跑的念头。也就不需要牺牲那么多无辜的人……”
既然从一开始就选定了他,为什么还要将常凇和常邵召来帝都?他们本该待在故土,平安而又平淡的度过这一生的。
“当然是为了给你足够的时间,好好的磨砺你。”褚亭的语气轻柔,满脸的理所应当。
常昀大笑了起来。
褚亭听着他癫狂嘶哑的笑声,表情没有丝毫的变化,“笑够了就跟我回去,不要让我十多年的心血白费,也不要让死了的人白死。当然,你要是不愿意也可以,我说过,你并非无可替代,我这就可以从宗室中再找一个愿意做皇帝的孩子。他或许不能胜任这个位子、或许会引来朝野不安、或许会搅得政局越发混乱——但这些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常昀扶着石碑,晃晃悠悠的站起。
车马已经备好,宦官想要扶常昀上车,可常昀挣开了他,走到了一旁的马匹旁边。
宦官为难的看着褚亭,褚亭没有说话,点了点头。
一名宦官蹲下充当垫脚,另外两名宦官搀扶着常昀上马。
今日新君登基,洛阳的道路都被清空,长街寂静无人声,只有不紧不慢的马蹄,听着格外压抑。常昀在洛阳生活了十九年,这是洛阳最陌生最狰狞的时刻。
在经过一条岔路口时,他勒住了马蹄,然后往另一个方向而去。
褚亭诧异的挑了挑眉。
这条路往前是皇宫,往西……
“陛下且慢!”
常昀没有理这些人,他感到自己的意识又开始模糊,体内仿佛又火焰,灼烧着他的血液。但在这时,反倒有一个信念无比的清晰,支撑着他往前走去。
“太后,这……”没有人敢对天子无力,但又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常昀就这么离开。
“跟着他。”出乎意料的是,今日的褚亭格外仁慈,明知登基大典已经迟了,朝臣们恐怕已经等得不耐烦,但她还是没有阻止常昀的意思。
往西、再往西,是褚家府邸。
楼巡带兵南下时,褚府遭到了一次劫掠,之后常邵掌权,又是一次灾难。后来卫夫人死去、褚谧君“死去”,徐旻晟搬去城郊为褚瑗守墓,府邸大半便空置了。
对于褚府,常昀是极熟悉的,或许比出嫁多年甚少回来的褚亭还要熟悉。他径自走到褚家一处不惹眼的偏门外,略有些勉强的从马上爬下来,也不知对那扇封闭了的木门做了什么,很快门便被打开。常昀推门入内,踉踉跄跄的往前。
褚亭也从车内走下,默不作声的跟着常昀。
他抄一条近路,穿过光秃秃的梅林,走过一条长桥,来到了一间庭院。这里是褚谧君曾经居住的地方。现在这里一个人都没有,就连院中的侍婢都大多被调去了别的地方。
“她才走了多久,这里就像是荒废了许多年一样。”他喃喃自语。
褚谧君的屋子里十分干净,一切她过往生活过的东西都被清除。她十九年生命所留下的痕迹在短时间内便不复存在,常昀站在空荡荡的屋子里,竟陡然生出了一种荒诞的怀疑——这世上真的有一个褚谧君么?
“陛下,是在寻找什么?”宦官们不安的看着常昀,生怕他体力不支倒下。
褚亭没有紧跟着常昀,她在屋子外,褚谧君从前惯常待着的凉亭坐下,看着庭院内的灌木发呆。过了一会,常昀出来了,怀里抱着一只无精打采的黑猫。
这是褚谧君曾经的爱宠。她十四五岁时曾经很喜欢这只猫,走到哪里都恨不得带着。后来年纪大了,需要劳心的事情多了,又或者是感情淡了,她不再将过多的精力放在这只猫身上。再后来,经历过几次动乱,她连命都险些没能保住,又怎么顾得上它呢?
但这只猫竟然也活了下来。它在褚家离散之际,不知藏到了哪里。等到褚谧君回到褚家府邸时,它也回来了,然而这一次褚谧君没有在褚家停留太久。
她又走了。
失去主人的黑猫静静的守在留有前主气息的庭院,偶尔褚家的侍婢们路过这里时会喂它些吃的。
记得当年才被捡回来时,它还是只孱弱瘦小的幼猫,现在它已经长大,可以脱离主人自由自在的生活了,可是它还是选择留在这里,将自己关进了这间庭院。
但是当常昀找到它时,它认出了他,在嗅了嗅常昀伸到它面前的指尖后,它乖乖的爬到了他怀中。
第170章
常昀终究还是出现在了登基大典之上。
在这之前, 人心浮动, 群臣百僚皆在私下里猜测议论。他们也都隐约听说了不久前东宫发生的骚乱, 虽然猜不到原因是什么,但料想新帝和褚党之间的关系绝对好不到哪去。
今日登基大典,他们早早的等候承仪门外,却迟迟不见新君, 不少人都以为常昀大概是当不成皇帝了。
可是常昀居然还是出现了,他没有被杀,也没有被囚,他着十二章纹的礼服,拖着沉重的步子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没人能看清新君在旒珠下的神情,也没有人关心他是怎样的神情,对于天下苍生来说, 只要最高处的那个位子上能够有人待着,就足够了。
因为常昀身体不好的缘故, 许多礼仪从简,不到黄昏, 一整套新君即位的仪式就已经完成。
褚亭舒了口气,乘肩舆返回长信宫。
在长信宫外,有人正在等着她。
新阳公主跪在殿阶之下,梧桐树的叶子随风落在她头上, 她看起来很是凄凉孤苦。
这孩子,与赵莞还真是有些像啊。褚亭懒懒的注视着她,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 赵莞也是象而今的新阳一样,固执而又可怜的跪在她的宫门前,不死心的等候着一份希望。
褚亭从肩舆下来,看都没有看新阳一眼,就这样径直走入殿内。
新阳悄悄的握紧自己的双拳。
不,不要紧,这样的羞辱她反正也不是第一次忍受了。
不多时,莺娘走到她跟前,“太后请公主进去。”略顿,又补充道:“太后还说,公主以后要跪便去一个无人的地方跪着,在长信宫门口演这样的戏,她嫌丢人。”
莺娘素来是个实诚人,只听从褚亭的命令,而褚亭无论命令了她什么,她都一定会一丝不苟的去完成,这番话出自褚亭之口,她半个字都没有更改。
新阳脸色一变,不说什么,只深深的垂下了头。
“公主的确不该跪在长信宫正门,否则只怕很快就会有流言传开,说太后苛待女儿,说你们母女不合。”
然而事实不就是如此么?新阳在心里想着,同时更深的埋低了头。
“来找我做什么?”褚亭倚在软榻上,发髻解开,钗环尽卸,一名宫女站在她身后,为她按揉着头部穴位。
“来向太后请罪。”新阳跪下。
这是意料中的答案。
常昀出逃,去了褚谧君的坟前,而新阳也出现在那里,想都不用想也知道是她帮着他来到那里的。
“请太后宽恕陛下。”新阳的话却让褚亭微微一愣。
不为自己求饶么?褚亭睁开眼睛,饶有兴致的打量着她。
自从赵莞死后,褚亭和新阳的母女关系就彻底破裂,现在的褚亭都懒得去伪装什么,杀意毫不掩饰的从她眼中流露,宛如刀锋一般森寒的扫过新阳的脖颈。
冷静,她不能杀了你,冷静。新阳咬住下唇。
褚亭要是能杀新阳,早就动手了。
虽然新阳不是褚亭的孩子,但毕竟是先帝的亲生女儿,一国公主,哪能说没就没了。何况因为先前的一系列事件,褚亭与自己的父亲褚淮关系僵化,再贸然对已经加入杨氏的新阳出手,褚相是不会容忍她的。
所以……
新阳深吸口气,对褚亭说道:“陛下是可怜人,谧君亦是。寻常人失去了爱侣亲友,都可以在坟前祭奠一番,以表哀思,陛下为什么就不可以呢?还有谧君、谧君也在等他吧。”
她说这番话时,还带着哭腔,情真意切,好像是真的同情怜悯这一对阴阳两隔的年轻男女。
褚亭不说话了,她发了会呆,眼神略有些复杂。
她这人忘性大,名义上的外甥女下葬才几日,她就将那人抛在了脑后。可是新阳这番话让她又将褚谧君记了起来。
这就好像是万里晴空之上,忽然飘来了大片云翳,遮住了日光。
褚谧君不在了,褚亭说不上自己是难过还是不难过,只是在回忆起她时,褚亭心里会不舒服。
“这么说,你觉得你这样做没错?”褚亭坐直身子,“陛下任性妄为,你也行事不管不顾,在如此重要的日子里,带着他去看一个死人,而将满朝文武弃置一旁,还觉得自己有理?”
“女儿无以自辩。”新阳含着泪抬头看向褚亭,“惟愿母亲,能够宽恕云奴。他也只是因为太思念谧君了,所以才……”
褚亭漠然的合上了眼睛,眉宇微微蹙起,“你还是那么蠢。”
亏得她之前还怀疑过新阳一阵子,那时褚谧君才死,她总觉得守在赵莞坟前的新阳有些不大安分,现在看来,这不过是个没脑子的蠢丫头罢了。
“你走吧。”她说。
***
登基大典结束后,常昀昏睡了一天一夜。
醒来后他还有些意识不清,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哪里。
太和殿,这里是天子居所太和殿。
宦官凑上前,絮絮叨叨的告诉他,他昏睡过去的这段时间里都发生了些什么,说到新阳公主前往长信宫为他求情时,常昀的神情总算有了些许松动。
“新阳公主,倒真是一个十分顾惜亲情之人。”宦官感慨。
常昀呆呆的躺着,茫然的盯着头顶的鲛帐。
“但愿吧。”他说。
***
凉州,金城郡。
此处是大宣与西羌交界之地。
一队行商在经过长途跋涉后,于仲夏时到达此地。停驻于山野间的逆旅。
褚谧君坐在一块岩石上,静静的凝望着远处的青翠。
“此处风大,娘子还是回屋歇会吧。”侍女担忧的站在她身边。
不怪侍婢多事,而是褚谧君的脸色实在是相当糟糕——不过这也情有可原,毕竟是重伤初愈的人。
自四月在洛阳城外遇袭至今,已有两月有余。
说来惭愧,褚谧君至今不知道那个想要杀她的人是谁。她当时被远处的利箭射中,满心之想着快逃,哪里还有时间和精力追查那支箭是从哪来的,射箭的人是谁。
现在回想,当时的情况真是又惊险又慌乱。
她在中箭之前,就始终保持着高度警觉的状态,所以在箭矢飞扑而来时,她稍稍躲开了一点,所以羽箭没能刺中心脏,恰好卡在了肋骨中。
当时她身边的侍从都慌慌张张的想要带她回洛阳城医治,但褚谧君还算清醒,拦住了他们。
她既然决意离开洛阳,就不会这样轻易回去,且不说她一身鲜血如何向人交待,只说陌敦那边没有等到她会怎样。
陌敦和清河王,一个实诚心眼,一个是她的亲生父亲,在没有等到她如约到来的情况下,会出于对她的担心不愿意走。
当然,她也可以赶紧派一名侍从去传话,让他们别管她,直接启程。然而留在洛阳的她,下一次想要离开就没那么容易了,她也担心褚亭会从她这里得到清河王的线索。
在为陌敦准备的卫队中,她安排了大夫,也携带了足够的草药。这些也能够救她。不过坏处在于一路的颠簸。
西赫兰王子失踪,朝廷怎么都要派人四处追查的,他们不得不放弃官道,伪装成行商,选那些行人较少的道路——好在褚谧君在出发之前就拿到了沿途需经过的郡县的详细地图。知道哪里该走,哪里不该走。
只是这一路未免辛苦,伤情几度反复,最严重的时候,她高热不退,甚至连意识都不大清醒。
清河王和陌敦都一度打算将她留在路上,给她找个安稳的地方先休养好再赶路,但每一次褚谧君都拒绝了。
她知道她今后也许还会遇到更多的困难,如果眼下的磨砺都撑不住,她还有什么资格向常昀兑现她一定会和他再见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