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后我死了——渲洇
时间:2020-02-15 09:58:31

  那么她一定不会过于严厉的要求自己,她会在成长中松懈、会不知自己生的意义在哪。也许她不会喜欢上常昀,一个循规蹈矩的贵女和不会同一个陌生的少年有太多的交集的。
  等她到了能够出嫁的时候,她会选择一个与自己身份相当的人嫁出去,等到楼巡南下或是夷安侯之乱时,她或许会被牵连波及,也许还是能够在丈夫和外祖父的保护下活下去。她会恭恭敬敬的侍奉褚亭,不会与她发生冲突;她会永远将自己的亲生父亲当做陌路人,哪怕对方被杀死也不会有半分触动——
  这样的人生听起来似乎也不是很糟糕。
  但是很悲哀。
  一辈子不知道真相,活在谎言之中,任人支配着活过这一生。她不会想要离开褚家,不会想要去喜欢某个少年,不会好奇自己的“母亲”,不会去学习那些“不重要”的技艺,甚至她会慢慢荒废对骑射刀剑的练习——
  二十三岁的褚谧君摩挲着手上的茧子,心中满是怅然。过往的一切早就了现在的她。然而过往是什么样,都不重要了,重要的眼下与未来。
  褚谧君带着自己的心腹在洛阳住了下来,这些人不仅是高鼻深目的胡人,还有数十名四年前和她一起离开大宣的褚家家奴。
  他们能够不引人注意的穿行于洛阳城内,为她带来想要的情报。
  但是很快,他们就回到了她身边。
  不是他们办事不利,而是这一天,洛阳恰好也发生了一件大事——褚党内讧。
  元光四年六月二十三深夜,长信宫内的太后骤然发难,带兵袭击皇帝。
  清晨时,消息传出宫城之外。而同为褚党的符离侯一家,却带兵闯入皇宫,以“救驾”的名义。
  至于相国褚淮在这一系列行动中扮演一个怎样的角色,无人能知。因为他在杨氏一族发兵进攻禁中之前,就已经下落不明了,有人说最后一次见他,是在杨七郎的葬礼上。
  至于皇宫那边是怎样的情况,更是没有多少人知道。
  这一日洛阳再次陷入了混乱之中,分属不同派系的禁军子城中混战,皇宫被重重军队包围至水泄不通。洛阳城内的小民一个个都紧闭了自家家门,生怕招惹祸事。
  “我们该怎么办?”褚谧君手下的这些人,无论是胡是汉,都不安的看向了褚谧君。他们在受命出发之时,都不曾想到在洛阳会发生这种事。
  眼下他们暂住在西市某个胡人商贩聚居的逆旅。在洛阳陷入混乱的情况下,他们也不敢轻易外出。
  褚谧君在听闻自己的外祖父出事之后,并没有表现出太过的惊慌,她蹙着眉沉思了一会,说:“静观其变。”
  **
  长信宫宫门紧闭。
  褚亭站在长信宫内最高的楼阁上往外远眺,能看见的是森然的刀光和军队。
  杨氏的禁军与褚亭手中的军队在长信宫外对峙,战况一触即发。
  褚亭十九岁入宫,经历的风浪不少,但这样危急的情况,她还是第一次遇见。
  “新阳——”她咬牙切齿的冷笑。
  如果不是新阳的话,她本不该陷入这样一种境地的。褚亭手里也掌握着军队,不仅仅是她培养起来的长信卫,还有部分羽林虎贲,以及些许西苑卫。
  可是现在她居然被新阳逼到了长信宫,无力还击。
  说起来,这一切都得怪阿念。
  阿念受伤之后,就被常昀送走。那时常昀急着去找褚亭谈判,顾不上这个妹妹,又急着让她离开过于危险的皇宫,所以才会做出这样的决意。
  他忘了照顾到阿念的心情,不明白这个少女心中充满了多深的恐惧。
  在前往太医署的路上,阿念见到了新阳。
  新阳原本是被褚亭控制在宫内的,可惜正好碰上了杨七郎出殡。褚亭命人押送新阳前去参加葬礼,谁知半路上新阳却逃了,在宫人们即将捉到新阳之际,她与阿念一行人迎面撞上。
  阿念涉世不深性情单纯,自她入京以来,屡次受到新阳的照顾,新阳更是“冒着危险”透露给了她不少有用的信息。她不知道新阳并非自己的表姊,于是对新阳愈加信任。
  于是她就这样轻而易举的落到了新阳的手里。
  褚亭派去寻找新阳的人没有回来,这时新阳自己却主动挟持着阿念出现在了长信宫外。
  母女二人隔着百步的距离对视,褚亭当然看清了新阳手中挟持着的是自己的亲外甥女,她也看见了新阳神情上的轻蔑。
  褚亭当即从一旁的卫兵手中夺过了弓箭,对准了新阳——褚家的人大多自幼便学过弓马,擅于骑射的不止是褚谧君,也是她褚亭。
  然而常昀却猛地按住了她的手,“太后不可!”
  “我要杀那不忠不孝之徒,与陛下何干?”褚亭努力挣扎,见自己既然挣脱不开,便抬头想要吩咐自己的侍女。
  “太后,阿念在她手中。你这一箭下去,首先杀死的恐怕不是新阳,而是阿念!”常昀并不知道新阳的真实身世,所以他一方面为褚亭居然想要杀死亲女的行为而震惊,另一方面则是想要保护阿念。
  “有谁能够百步穿杨,直取新阳性命么?”褚亭冷声问莺娘。
  莺娘朝她摇头,“婢子不能,婢子手下亦无人能,长信宫卫中,也没有这样的人才,可以在不伤害二娘子的情况下杀死新阳公主。”
  实在不行就杀了阿念好了。褚亭在心中想道。
  阿念若是死了她不会伤心,所谓的外甥女于她而言还没有身边常年陪伴着她的侍女重要。
  “太后,不可——”常昀看穿了她的想法,死死攥住她持弓的那只手臂。
  “奉天子之令救驾——”那边新阳高声说道:“褚家二娘在我手中,还请太后不要轻举妄动,趁早放过陛下。”
  “混账东西。”褚亭切齿冷笑。
  新阳在自己身边随从的护卫下,策马往南逃去。褚亭毫不犹豫下令,“追!”决不能让新阳逃了,她有预感,新阳若是脱离了她的掌控,势必会做出非常不好的事情来。
  事后想想,她当时不该如此冲动的。
  在她身边一直乖顺了多年的新阳忽然间脱离了她的掌控,这让她无比的愤怒以及不安。她只想要杀了新阳,哪怕连累阿念也在所不惜。
  可是她忘了,对她来说阿念无关紧要,对常昀等人来说,却并非如此。
  阿念是东安君她生存下去的支柱;是唯一一个能在褚相死后为他戴孝守灵的孙辈;是常昀的亲妹妹。
  新阳挟持阿念时故意没有堵住阿念的嘴,他们在追击新阳时可以听见她无助的哭喊。这世上有谁不想好好活下去,又有谁甘心被放弃呢?
  褚亭对这样的哭声无动于衷,但并不代表着别人不会被触动。
  “放箭!”马匹追至弓箭射程之内时,她果断下令。
  “朕倒要看看谁敢!”常昀喝道。
  长信宫卫中不少人都因此而犹豫,在犹豫中,又一次错失了杀死新阳的机会。
  那时褚亭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将会陷入到被动之中,她料想整个洛阳都是她褚家的地盘,新阳能够逃到哪去呢?
  新阳一路南逃,褚亭的长信宫卫紧追其后。然而一路逃到宫城最南端的昭华门时,新阳一行人勒住了马蹄。
  昭华门守卫,大多已被杨七郎所买通。他们蓦然打开了宫门。掌握在杨氏一族手中的军队气势汹汹杀入。
  杨氏手中的确握有部分禁军和京军,可是他们怎么敢带兵直接闯入皇宫来?莫非……
  褚亭瞬间意识到了,自己的父亲可能是出事了。
  **
  褚相被扣押在了杨氏庭院内。
  这些人控制住了他,但说到底还是不敢杀他,在想出如何对付他之前,只能以这样的方式限制住他的人身自由。
  老人跪坐在软垫之上,眉宇微蹙,时不时咳嗽几声。自从几年前他的身体就不是很好,在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后,更是雪上加霜。
  “兄长需要请一位大夫过来么?”门被人推开,已是六十高寿的杨家老夫人由孙辈搀扶着缓缓走入屋中。
  褚淮睁开眸子,瞥了眼老妇人,“那便请来吧。”
  “兄长还真是不客气。”老妇人失笑。她是故符离侯的妻子,褚相的长弟媳,也是杨氏一族中,而今唯一有资格站在这里同褚相说话的人。
  “我要是死在你这里,你们想要如何收拾这山河社稷?”
  老夫人冷笑,反倒被激起了几分不甘,“长兄垂垂老矣,社稷也好,朝堂之上的权柄也罢,都该放手了。将事务委于年轻辈,怡然养老不好么?”
  “委于年轻辈?委于你杨氏子孙儿郎之手么?”褚相冷嘲。
  老夫人看着褚相,说话时不是不委屈的,“我杨氏一族为相国劳累数十载,相国无子无孙,这世上唯有杨氏上下能与相国齐心。怎的,原来在相国心中,杨氏子孙竟是外人么?”说到这里老夫人涕泪横流,“相国庇护杨氏多年,杨氏一门不是不感激相国,奈何相国不仁,竟不愿给我杨氏上下一条生路——我的七郎、我可怜的七郎啊!”杨氏一家至今都还以为,杨七郎是因为皇帝遇刺而受牵连下狱流放,然后病死的。
  说到底,都是褚相的错。若他肯怜悯小辈,施以援手,七郎何至于送命?
  “若你杨氏安安分分,我自然能设法保你们富贵平安,便是有朝一日我死了,你们的爵位也不会有变动。可你看看你们都做了些什么?”褚相虽被困深院,但他也听到了兵马调动的嘈杂声,不难猜出杨家的目的。
  “我倒是要问问你们,这是想要遗臭万年么?还是你们觉得,以你们的实力,足以挟天子令诸侯?”
  “挟天子令诸侯倒是不敢。”老夫人拭了把眼角并不存在的眼泪,“不过对付您,也是绰绰有余了。”
  “你们想杀我?”
  老夫人不再说话。
  她的孙辈们都认为该杀死褚相,然后再清除效忠褚相的那部分党羽,那么在这之后,洛阳便是他们一家的天下。
  但老夫人毕竟活了这么多年,无论阅历还是眼光都远胜过孙辈,她不敢杀死褚相,怕惹来更大的动乱,让整个家族都陷入万劫不复。
  之所以同意孙辈们的计划,也不过是因七郎之死刺激到了她,她既想要复仇,又想要为自己的家族夺权,故而愿意冒这一回的险。
  至于眼下该拿褚相怎么样,老夫人也不是很清楚。只希望皇宫那边,儿孙辈们早早得手,也好回来拿个主意。
  **
  所谓宫变,最重要的便是效率。以雷霆闪电之势夺取中枢权柄。
  从来没有哪一场宫变持续数月几年,如战争一般的。
  褚亭站在长信宫的高台远眺,默默的估计自己的胜算。
  赢面不是很大。事发突然,她一开始只想要对付常昀而已,谁想到短时间内敌人便换了一个,攻守之势也发生了逆转。
  长信宫现在能够动用的卫兵不过五百,虽然凭借着地利和宫门暂时守住了这里,但看情况新阳随时都会强攻进来。
  整座长信宫都已经被包围,水泄不通,她无法获得外界的消息,也没有办法求援。更重要的是,阿念还在新阳手里。
  “太后没事吧。”莺娘扶住她,“此地风大,太后还是下去歇息。”
  “歇息?”褚亭摇头,“我还有命歇息么?”她沿着台阶缓缓往下,正好撞见了常昀。
  “这下,你可满意?”擦肩而过那一刻,她低声质问。
  “太后,眼下不是相互迁怒的时候。”常昀皱着眉说。
  “我知道。”褚亭脸上也并没有怒色,褚亭看向常昀,眸中不经意间带上了几分赞许。眼下是万分危急的时候,两个人总算还保持着镇定。
  “陛下。”她郑重的称呼常昀:“过来吧,一起商量对策。”
  “对策?”常昀想着心事,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
  “你是皇帝,等到长信宫破,你落到新阳手中或许不会死,但也不一定不会死。”褚亭冷笑,“新的权臣为了彰显自己的权利,废帝另立也不是不可能。”
  “不,她不可能废我。毕竟她闯进皇宫,打得便是救驾的名号。”常昀冷静的分析道,略顿:“不过,我愿意与你一同商量对策。”
  毕竟,谁也不想做傀儡不是么?
  “情势对太后不利。”常昀面前一张宫城地图摊开,他仔细看过之后,用朱红色的笔在图上宫门的位置点了点。
  “长信宫修建时,为了清静着想,远离其余宫殿,且地势较高,足以俯瞰四方。长信宫外,有河流环绕——这也是为什么我们能暂时守住这里。”常昀说:“但是,我们要逃出去也很难。”
  褚亭坐在榻上,沉默不语。
  时间在这时尤为珍贵,必须尽快想出一条生路。
  对长信宫最为熟悉的是褚亭,直接掌握长信卫的人是褚亭,所有人都将希望押在了她的身上,但这些人中不包括常昀。
  “我有一个计策。”他说。
  这不是他与褚亭第一次并肩而战。数年之前,当先帝还活着的时候,他们也曾一同直面过血雨腥风。那时新阳公主生产,成帝借此机会意图除去褚家。常昀及时的前去给褚亭报信,而后褚亭带着他前去北军军营,夺取了那里的军权后反败为胜。
  那时常昀还年少,只能跟随在褚亭身后,听她的差遣。
  现在不一样了,他和褚亭坐在平等的位置,认真的告诉褚亭,“我有一计,望太后协助。”
  褚亭抬眸看向他,“说说。”
  常昀指了指自己,又点了点地图上的某个地方。
  褚亭是何等聪明,一瞬便明白了常昀是什么意思。
  “不可。”她说:“岂有让皇帝去冒险的道理?”她定定的看了常昀一会,“你从来就没有将自己当成过皇帝,这是你最可恶的一点。”
  不顾自己身上所背负的重担以及身后之人的期待,他成为了皇帝后,也依旧恣意任性。他的人生虽被操控,但这条命是他自己的,从未改变过。
  “太后错了。”常昀深吸口气,“我知道自己是皇帝,但正因为是皇帝,所以才有资格去冒这个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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