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从前的褚谧君,会考虑自己这样做会带来的后果,但现在她一点也不愿去想这些。
“去东市吧。”她这样说。
常昀点头,也没有多少废话,让驭者直接往东市方向行驶。
到了东市之后,褚谧君先是又为自己换了身不起眼的侍从衣装,接着让常昀也换了身寻常富家公子的长袍,然后和他一起,去马市租赁了两匹快马。
她不说自己要去哪,常昀便也不问。两人跨上马后一路疾驰,在那些东宫随从还没有反应过来之际,将他们远远甩在了身后。
这下两个人都算是自由了。
在洛阳城内的长街时,还需控制马速,等到终于从城门离开后,两人不约而同的挥鞭策马。褚谧君是学过如何驾驭马匹的,她的骑术一点也不比常昀差。常昀想起自己曾经见过她和那个赫兰来的公主延勒一同骑马,那时他看着两人并辔而行,心里还着实嫉妒了一阵,现在好了,自己也终于有了这样的机会。
比起一般贵女,褚谧君的手因为练习箭术的缘故要更为粗糙些,这也使她在攥紧缰绳时,不会感到太过疼痛。常昀侧首,看着她被风吹乱的鬓发,目光落在她的手上。
“盯着我瞧什么,看路。”
“休息会吧。”不等她回应,他率先勒住了马。
“我本来还想着,能不能一口气跑到首阳山上去。”褚谧君也只好不情不愿的停下,望向常昀的眼神中或多或少带着几分埋怨。
首阳山在洛阳东边,先秦时伯夷叔齐曾隐居此山,采薇而生。
“想去首阳山?”常昀在一片草地上坐下。
“倒也不是非得去首阳山。”褚谧君犹豫了下,学着他的样子,席地而坐,“我就是想在洛阳附近看看。”
远处的风呼啸而过,拂过人的面颊时,却又是那样轻柔。
“洛阳城有很多年的历史了吧。书上说,早在周时,这里便被定为都城。我想在洛阳附近四处看看,见识一下那些还不错的风景和古时先贤曾造访过的地方。免得自己要是什么时候不小心死了,那就来不及了。”
常昀原本对生死之事并没有多少感触,但许是褚谧君脸上的神情太过苍凉,他瞧着心惊,于是嗤笑:“就这么点志向么?京畿之地只要你有心游览,不出一个月就能悉数走遍。”
“倒也不全是为了游览。”褚谧君又说:“我总是在想,若是有朝一日洛阳发生大乱,乱到无论公卿还是黎庶都不能幸免的地步,我该怎样逃生。”
“你想怎样逃?”常昀随口问道。
“我从祖父那里找到了洛阳城内最详细的地图,构思了好几条路线。只求一旦城中有变,可以在最快的速度内逃出去。”
说到这里,她看了看常昀,“会不会觉得我杞人忧天?”
“不会。洛阳既然帝都,自然有其危险的地方。”
“嗯,洛阳很危险。”褚谧君记得阿念也曾有过类似的评价,那个孩子说洛阳城上有不祥的阴云,风中有亡灵的哭号。
当时她被这一番神神叨叨的话语吓得不轻,可洛阳的确就是这样危险,权利与鲜血伴生。
“云奴,你要小心。”褚谧君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将未来的事情告诉现在的常昀,思来想去,便只能以委婉的方式提醒,“夷安侯未必不会有东山再起的机会,经历过这次的事情后,他的性情说不定也会有所改变。你得防备着他些。”
“知道了——”
少年一如既往的懒散。
“我认真的。”褚谧君抓住了他的手腕。
常昀一怔,继而微笑,眉眼柔和,“好,知道了。”
褚谧君倒有些不好意思,松开他的手,又道:“但出了洛阳后该去哪,我却不知道了。不管怎样,先熟悉一下京畿一带的地势好了。”
“行,那就慢慢熟悉吧。”常昀在她面前相当好说话:“先去首阳山?”
“好啊,先去首阳山。”其实她也没个具体目的地,只是觉得离开洛阳城会让她心里舒畅些而已。
常昀从地上爬起,顺手拉了她一把。其实想去首阳山不是那么容易,就凭他们从东市租来的马匹的脚力,只怕他们还没靠近那里就已经被褚家的人追上了。
不过……何必在乎那么多呢?
两个人时而狂奔疾行,时而信马由缰在山野小道慢行。只是由于出来的匆忙,身上几乎什么也没带。
“我好像……有些渴。”褚谧君凝重的对他说。
“巧了,我也是。”他笑。
“所以我们是要在山间取泉水解渴,摘野果果腹么?”
“野果又酸又涩,我怕平阴君吃不惯呢。”
“小看人?”
他笑而不语,勒转马头,踏上了另一条道路。
道旁是翠绿的田野,田中栽种的作物是——褚谧君虽然不曾劳作,但看过几本与农学有关的书籍,认得那是粟,而且看起来长势不错,今年若是一直风调雨顺下去,说不定会有个好收成。
田间有人正在忙碌,也有人坐在田埂上休息。常昀跳下马那些农人交谈了一阵,过会回来时,怀里抱着一瓦罐清水,以及两张干硬的面饼。
“我有没有和你说过,在我小时候,父亲时常带着我四处游玩,有时候渴了饿了,又找不到食物的时候,父亲便会让我去向附近的农人讨吃的。”常昀对褚谧君说:“久而久之,脸皮都变厚了。”
“为什么他自己不去。”褚谧君从马上下来,一边觉得好笑,一边又觉得好奇。
“因为我那时年纪小,不是灾年荒年,没人会拒绝一个孩子。”常昀好笑又无奈。
当然现在也没人能拒绝,褚谧君看着常昀,心中暗想。
他们一个找了个僻静地坐下,“尝尝?”常昀将麦饼递给她。
她在心中做好了心理准备,猜到这种食物应当会很难吃,然而一口咬下去后她才发现——她几乎咬不动。
这种农人在耕作时充作干粮的食物,实在是硬的可怕。
常昀早就料到了这一点,笑得倒在了一旁。
第90章
笑归笑, 常昀还是将瓦罐里的水给她递了过去, 让她将饼撕碎了在水里泡软了再吃。
但吃不惯就是吃不惯,这种东西就算是往喉咙里咽, 都觉得喉咙疼。只是当着常昀的面, 她还是要面不改色。
“还不如野果子。”她说。
“等你被野果子酸到掉眼泪时,你就会觉得这个还真是好。”常昀皱了皱眉, 他也被噎着了。
说起来他和褚谧君的出身也差不了多少,只是因为父亲失势而在宗室中地位低了些而已, 却也好歹是个皇亲, 乡野农人的食物他当然也吃不惯, 不过当真褚谧君的面,他还是得优雅从容。
坐在田边分食麦饼,这样的经历足以使两个皇亲国戚毕生难忘。
只不过水只有一罐,在这样的情况下常昀总不能再去找两个杯盏, 于是在需要喝水的时候, 两个人都会悄悄脸红一阵。
稍稍恢复体力之后继续往东, 眼看在日落之前赶到首阳山已是不可能, 两人索性也就放慢了步子。
“听说汉武帝年轻时曾以任侠为乐, 屡次白龙鱼服,与自己手下的期门军一同四处游荡于长安周遭。”常昀无意间同褚谧君聊起了这个。
“这个我知道,《汉书》中记载,武帝召侍中、常侍、武骑及待诏陇西、北地良家子能骑射者期诸殿门,这些人组成后来被称为‘期门军’的宿卫,负责在他微行时追随并护卫他左右。”
“当年武帝在微服出行的过程中, 必然遇上了许多趣事吧。”
“何止趣事,据说连命都差点送了。”
常昀忍不住笑了起来,“说来也是段有趣的故事,好像是武帝曾夜宿于一家逆旅,却被那里的主人误认为恶徒,险些被杀。”
“若他当时就被杀了,那么未来北伐匈奴南征越夷的又会是谁呢?”
“谁知道呢。不过可见即便是皇帝,出门在外也得小心才行。”常昀说。
这不过是无心之言,褚谧君在听后,隐隐约约想起,自己曾看过司隶校尉的某份上书,书中说鸿池一带常有盗贼出入。
而不久后,他们真的遇上了传说中的盗贼。
说是盗贼也太抬举了,不过是几个手持粗制武器,模样凶神恶煞的男子。许是看见她与常昀年少孱弱,又一身干净整洁,不似穷苦人家,以为能够借此挣得一笔小钱,便趁他们在一条溪边休息时,围了上来。
在被要求交出身上所有钱财时,褚谧君和常昀还有些懵。生来就是皇亲国戚,还真是几乎不曾听到有人敢对他们以命令的口吻说话。
真是新鲜。
那几个人盗贼只当他们是被吓懵了,示威一般的挥舞了下手中生锈了的钝刀。常昀转过头对褚谧君苦笑了下,将手按在了自己的佩剑上。
下一瞬,长剑出鞘,剑光如惊鸿掠过。
褚谧君坐在原地,继续慢条斯理的吃她的野果子,虽然这果子又酸又涩又苦。
汉武有期门军,而她有常昀。
她此刻心情颇好,还这样暗暗调侃了一句。
正因为对常昀身手足够信任,所以她才敢放心大胆的让常昀带着她逃出洛阳来到这么一个荒山野岭。
不需要她出手,没过多久这些人便尽数被常昀制服。看得出来常昀在对付那些人时十分的轻松,他出剑与其说是为了对敌,毋宁说是一场舞蹈,其身形若飞鸟,其姿态如闲云。
褚谧君恍惚了一阵,她所见到的那个后来成为了皇帝的常昀,也曾在起舞时举剑杀人。
然而少年时的常昀却又和那个常昀有很大的不同。他的剑招中没有那样的决绝与狠戾,在出招时他会刻意避开敌人的要害,那些倒下的最多被伤到了大腿,无力行动只能捂着伤口在地上哀嚎。
当最后一个人倒下时,常昀皱眉看了看自己沾染了血污的长剑,随意从地上拽起一个人,用对方的衣裳擦了擦血渍。
“你们是哪里的人,不种田不织布不打猎,来做山贼?”
若是乱世或是灾年荒年,路上多山贼也就罢了,可既然是太平盛世,这些人没缺胳膊没缺腿,还跑来这里做拦路抢劫的勾当,就实在让常昀想不通了。
总不可能是因为做山贼比做农夫要来钱更快更刺激吧。
就算真是因为这个缘由,就这几个人的的队伍,还真是……寒碜。
那人看起来不能忍受一个孩子的羞辱,于是奋力挣扎了起来,常昀以剑术见长而非体力,一时没防备竟被他撂倒在地。
褚谧君反应很快,当即拔出藏在袖中的护身短刀,对着那人的肩膀一刀刺过去。
“原本好心饶你一命,可既然你这般不识抬举,就不要怪我们。”她看向常昀,“离这最近的郡县官署在哪?将这些人送官吧。”
“不一定要送往县府,交给地方乡里负责缉捕盗贼的游徼就行。”常昀从地上爬了起来,有些气闷,“只不过,我们就两个人、两匹马,要将这一大群人送官是不是太难了些。”
“那就将他们杀了吧。”褚谧君有意当着这些人的面这样说道:“反正也是些为祸一方的盗贼,杀了就杀了吧。”
常昀看得出她是在吓唬人,不过这位女封君许是因为长年跟随在自己那些位高权重的长辈身边,所以不自觉地带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这几个盗贼就算再怎么见识浅薄,也能猜到这两个少年人出身不一般。当即就有几人叩首求饶,还有几人面如土色,而那个被褚谧君捅了一刀的人,在短暂的愣神后,忽然愤愤的啐了口唾沫,大有一种无所畏惧的架势。
“还真是硬气呵。”常昀其实原本就并不十分生气,看了眼对方身上褴褛的衣衫,“可你这么硬气,就不为自己的家眷着想的么?”
那人没说话。
这时旁边他的同伴说:“孟六的家人,不久前都死光了。”
常昀和褚谧君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之色。
一个人若是举家皆早亡,那或许还有可能是运气不好,可他们注意到了,这人说的是“不久前”。
正如常昀之前所说,这不是荒年不是灾年,在风调雨顺的时节里,短时间内要死完一家,不是容易事。
“怎么回事?说说吧。”常昀将语气放柔和了些。
故事并不复杂,无非就是这个叫孟六的人时运不佳,虽未碰上天灾,却遇上了人祸。有人将数倍于正常额度的赋税强加于他头上,遭到他的反抗之后,地方上的官吏便强占了他的田地,杀死了他的妻儿。
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会成为盗贼的缘故。
“大宣田租三十税一,算赋一百二十钱,你说你有缴纳的赋税远超定额,是怎么一回事?”褚谧君问。
孟六说:“家中良田十五亩,然而需缴纳之田租,却有一百五十亩。真是可笑,我自己都没有那么多的田地,竟要交一百五十亩田的田租。”
“这……”褚谧君略感错愕,“难道是有人将自己的田地寄到了你的名下?”
豪富之家为躲避田租,常用此法,更何况而今《限田令》出,不少豪强为了使自己名下土地不被削夺,纷纷篡改田册记录,将广袤的田地分散成多份,记到别人的名下。
这也是为什么《限田令》出后,推行艰难的缘故。举国上下,一时间不知闹出了多少这样的事情。而今天渠阁被毁,数万田册焚于火中,可想这对于褚相来说是个怎样的打击。
想到这里褚谧君忽然有些后悔,她不该再让自己的外祖父担心才是,好端端的为什么偏要同常昀出走呢?
“不错。”孟六说。
褚谧君抿了抿唇,“你们乡中的三老,都被豪强收买了么?”
“是。”
“那县府官僚呢?县府之上还有司隶校尉。这是天子脚下,你还怕没人为你伸张么?”
孟六苦笑,“我最大的错误,就是去寻找了县令。他说,要我更改田地所属也不是不行,甚至只要我愿意,他可以让我就此不必再缴纳赋税。”他稍微停顿了下,“只要我肯出一笔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