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后我死了——渲洇
时间:2020-02-15 09:58:31

  而这样的幻想,在六月初的某一日被打破。
  六月,正是夏日炎炎时,清晨的风却带着寒意。当晨露未晞之际,数千名太学生沉默的从学舍内出发,无声的跪在了朝会必经的皇宫正霖门前。
  数千太学生以“伏阙”的方式,表达了他们的立场。他们虽无咄咄逼人的锋芒,却是褚相手中的利剑。
  褚谧君开始理解外祖母在从前和她说过的某句话了,他外祖父身后,已经形成了一个利益团体。世家大族可以团结在一起来反对褚相,那么褚相身后,也自然有他耗费了数十年扶持那群人站在他的身后。
  《限田令》废止后,谁也说不准这数十年来褚相陆续颁发的法令是否还能继续存在,褚相若是倒下,那么这些因他而地位攀升的寒士亦将坠入深渊。所以这一战,参与进来的绝不仅仅只是褚相这一个七旬老人。
  只是……只是数千人跪伏于正霖门前,那场面一定很是可怕吧。
  不止是太学,洛阳之外还有褚相层层设立的州学、郡学,其中的学子,亦是他的刀剑。
  伏阙之事,史书中记载的也不过那么几例。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是对皇帝的一种胁迫。
  自夏商以来,天下为一家一姓之天下,所谓士大夫,便是为这一家一姓能够长期延续而存在的工具。当士大夫之心不属于皇帝之时,也就意味着皇家的权威到了岌岌可危之时。
  能够煽动如此多的士子为自己所用,这样的臣子,用“危险”二字来形容已经不够了。
  皇帝还能容忍她的外祖父多久?即便已经知道了结局,她仍然觉得心中不安。从庆元五年至庆元九年,其中一定发生了不少事情吧。
  ***
  回到东宫对常昀来说,还是有好处的。
  他和济南王一样,都是被当做储君培养的孩子,而今他已有十五岁,而济南王也已经十七岁了,不久前皇帝让他们在尚书台领了官衔,听政议政。
  这倒也不是真的指望这两个少年人能在国家大事上能提出什么了不得的见解,只是希望未来的储君能够了解这个国家究竟是什么样子。
  只是进入尚书台后没多久,就出了晋伯宁弹劾褚相以及太学生伏阙这样的大事,皇帝没有多余的精力去管他们,他们等于是暂时被遗忘了。
  遗忘了也好,这样常昀就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他在尚书台堆积如山的文书中,发现了一份署名为“卫贤”的策论。卫贤,这个姓名曾在他母亲的画作上见到过。褚谧君推测这是她母亲褚瑗的化名。
  常昀对此半信半疑,尚书台是除了天渠阁之外,收集各类文书档案最多的地方,他耐下性子慢慢寻找,终于发现了有关“卫贤”此人的记录。
  如果不是重名的话,昔年尚书台内,有一员小吏,正是名为“卫贤”。
  但这个卫贤实在太平凡了,几乎没有任何值得记载东西留下。
  这人,真的与褚相的次女褚瑗是同一个人么?
  某天就在他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他听到有人说,他的父亲找他。
  清河王是来给自己儿子送东西的。常昀喜欢丹青,并且对于自己母亲的遗作格外好奇,于是清河王便将亡妻的遗作整理了一番,给自己儿子送了过来。
  这不算什么大事,常昀拿到画作后同自己的父亲聊了几句就打算离开,然而在电光火石间,一个疑惑蓦然窜上心头。
  “父亲。”
  “怎么了?”
  “那数十张被母亲撕碎的画作,父亲当真从前不曾见过,画上的人父亲也不认识?”
  “这个问题你已经问过我了,而我也给过你答案。”清河王微笑,“两个都是否定的答案。”
  “是么?”常昀总觉得,父亲是在骗他。
  他像是故意引起他对丹青的兴趣,故意引他去发现母亲生前留下的谜团。
  “我曾经见过十分有趣的一幕。”常昀直视着父亲的眼眸,他一旦不信任谁时,就会看着那人的眼睛,不管这样是否失礼,“我看见您与平阴君的父亲在一块说话,你们……认识么?”
 
 
第93章 
  在面对着儿子的连番质问时, 清河王却显得毫不意外, 甚至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最后他给出的答案也完全在常昀的意料之中。
  他很是无赖的选择抵死不认。
  徐旻晟?他不认识;画中人?他不认识;至于什么画中谜团什么乱七八糟的线索, 他完全不知道。
  总之他清河王清清白白还单纯无辜,做儿子的可不能随意污蔑父亲。
  常昀:……
  而常昀除了看着他父亲一脸无辜的走远之外,也做不了什么。身为儿子总不能将父亲扣起来严刑拷打。他早就见过自家父亲在赌场上出千耍无赖的模样,就不该相信清河王会对人坦率, 说到底,这是他的失策。
  他就该不动声色暗中调查才是。不过他怀疑以清河王的无赖程度,就算哪天他找到了堆积如山的铁证,清河王也还是会毫不犹豫的摇头否认。
  ***
  大规模的廷议约莫是在六月中旬结束。
  但关于《限田令》是存是废,始终未有结论。廷议的结果是保留了褚相从前所定下来的一系列法令,以及继续维持他一人之下的地位。皇帝终究还是对褚相身后的寒门士子表示了屈服,不甘不愿的选择了妥协。
  “所以说, 外祖父还是赢了?”褚谧君怀揣着忐忑询问卫夫人。
  “算不得赢。”卫夫人说:“只是暂时的休战而已。”
  她想也是。
  这一次大规模的弹劾,使她看到了褚相政敌的可怕, 以及褚党内部的弊病。她心里清楚自己的外祖父还有很漫长的路要走,就是不知道这个老人能走到哪一步。
  而在朝堂争斗之余, 还有一件大事发生,至少对于褚家人呢来说,是件大事。
  六月末的某一日,新阳生产。
  是早产, 且情况凶险,距前来通报的仆妇说,新阳或许有丧命的危险。
  ***
  皇后接到自己女儿临盆的消息时, 并没有多少惊慌,她即便是在这样一个时刻仍能够保持自己的冷静,从容的向前来报讯的侍从询问自己女儿眼下的情况究竟凶险到了何种地步。
  “倒也不算太糟。”她淡然的下了结论,“运气好些也不是不能保住一条命。”
  “万一公主有个意外呢?”她身旁的女官不安的说道。
  “万一真有个意外,我又能怎么办?莫非我还能起死回生不成。”皇后嗤笑,“女人天生就是如此不幸,得为了一个注定要同丈夫姓的孩子豁出自己的性命,何其可怜。要我说,不如一开始就别嫁人。”
  “皇后殿下——”女官赵莞无可奈何的叹息,私底下皇后总是这样语出惊人,这些话若是传出椒房殿,还不知要为她惹来多大的麻烦。
  “陛下已经从太和殿动身了,即将前往城北杨家别业。”侍女莺娘在皇后耳边道。
  “他去做什么,他能帮着生孩子么?”
  “公主命悬一线,万一……好歹也能见上最后一面。”赵莞含着泪说道。
  褚皇后沉默了一会,道:“也罢,那我也去看看她好了。”
  只是临到出门之前,却有一件事绊住了她。
  褚皇后在掖庭安插了众多眼线,此时却有人过来告诉她,于美人怀有身孕。
  听到这则消息时,褚皇后在椒房殿的台阶前站住,若有所思。
  “真是新鲜哪,我有多少年不曾听到掖庭中有人怀孕的消息了。”她意味不明的轻笑。
  皇帝膝下无子,其实也不能只怪皇后。早年就有太医为他诊断过,说他身体虚弱,有孩子的几率比常人要低些。
  褚皇后自认为比起年轻时要有涵养得多了,但在听到这个消息时,第一反应仍是要杀人。不仅仅是想要杀了那个未出世的孩子,连于美人她都不想放过。
  她的女儿因为生产就要死了,这时候掖庭里竟有另一个女人有了孩子,这真是让人不快。
  “陛下已经出发了么?”她向身边的宫女询问道。
  “陛下就在不久前出发了。”赵莞答道:“皇后若是想赶上陛下,也得赶紧动身了。”
  褚皇后沉吟片刻,道:“不急,先去见一见那位于美人。”
  假如于美人真的怀有身孕,那么势必会被得知消息的皇帝保护起来,到时候想要杀死她就没那么容易了。
  赵莞却沉默了须臾。
  褚皇后看了自己忠心耿耿的女官一眼,再度开口时,声音柔和了些许,“我并不担心新阳出事,她怀孕时一直得到了很好的照料。赵莞,你先出发吧,替我看看她。”
  “皇后,这么多年过去,您还是……”赵莞看得出来,皇后并不想去探望自己的女儿,从一开始她就在想尽各种借口逃避拖延。无论是嘲笑皇帝,还是临时起意要去见于美人。
  她不去看新阳不是因为她不关心自己女儿的死活,而是由于内心深处的恐惧。
  “是,我还是见不得那样的场景。”褚皇后用力咬了咬牙,按住太阳穴,“我讨厌看到女人的产房,讨厌看到从她们身下流出的鲜血。”
  ***
  于美人并没有怀孕。
  这个年轻而纤弱的女人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几名太医轮流为她把脉,最后都不约而同的摇头。
  褚皇后打量着于美人,这个女人在她的注视下仿佛害怕到了极点,可是褚皇后猜不透她内心在想什么。
  于美人一直是个很复杂的人,有时候仿佛愚蠢浅薄,有时候却又精明得可怕。
  究竟是她手下的人办事不利闹出了误会还是于美人故意设下了陷阱,褚皇后不得而知。但她记起了现在最重要的事,还是出宫去看新阳,因此她没有在于美人这里浪费太多的时间。随意找了个借口将于美人罚去了暴室,之后便匆匆离去。
  于美人只是无声啜泣,好似已经向皇后施加在她身上的不公屈服。
  然而褚皇后没有想到的是,在她走后,于美人将会遇到谁。
  常昀。
  在见到常昀时,于美人亦是惊讶的。她在被押往暴室的路上见到了常昀,在看到少年向她走来的那一瞬间,于美人恍惚了一瞬。
  常昀没有错过她眸中神色的转变。
  “广川侯。”负责送于美人进暴室的宦官纷纷停下。
  “这是……”
  宦官简要的将事情的始末说了一遍。
  常昀垂眸想到了些什么,问:“我能与于美人说几句话么?”
  宦官乐意买个顺水人情,于是纷纷退下。
  “君侯想同妾说什么?”掖庭中人人都说于美人妩媚妖艳,可事实上当她也不是不可以同人正色端庄的说话——就如现在她在常昀面前这样。
  “你方才,将我认作了我的堂兄。”常昀看向她的目光极其复杂,像是在观察她,“你之前的眼神,从带着楚楚可怜的期许到失落,是因为发现我不是堂兄么?他不会来的,因为我将你写给他的信截下了。你在信中说皇后要害你。”
  写这样的信给济南王,足以见于美人对他抱有多深的信任与期待。
  “那些宦官将你为什么触怒皇后的事都说了。也许在旁人看来,这事根本怪不得你,分明是皇后误以为你怀有身孕,发现情况并非如此后恼羞成怒。可你却在这之前就写信让堂兄他来救你——所以说你是故意欺骗皇后,并且料到了你可能会因此而获罪,叫堂兄过来,既是为了在关键的时候救你一回,也是为了博取他的同情。”
  “广川侯倒是细心如发,不知打算如何对付妾身呢。”于美人作为一个习惯了搏命的人,早就学会了处变不惊。
  “我不想拿你怎么样,只是你以后无论玩什么阴谋,有什么谋划,都最好不要将他牵扯进来。”
  “为什么?”于美人早就从济南王口中听说过他和常昀关系不错,作为一个凉薄的人,她原本是不信的。
  “他是我堂兄,我当然希望他能够平安。”常昀皱眉,以理所当然的平静语气说道。
  “是么……”于美人的目光不自觉的柔和了些许,只是她自己都没有发现。
  “不过,你为什么要骗皇后?”常昀仍不肯轻易放过这而问题。
  “自然有我的目的。”于美人轻笑,仿佛又恢复了往日如狐般的狡猾妩媚,“我只能说,我从来不是什么善人。”
  所以,让济南王远离她也是对的。
  “顺便提醒你一句,我虽然不是善人,但也是个身不由己的可怜人。”她半是自嘲半是冷笑,“我所做的很多事,都不是出于我本人的意愿。”
  这句话背后的深意,让常昀不犹沉思。
  “广川侯是个聪明人,我言尽于此,您该懂我的意思。”她弯眼一笑,那几个暂时退下的宦官上前带着她往暴室方向而去,她却一路走得袅袅婷婷,全然看不出即将沦为囚徒。
  常昀望着她的背影,皱着眉想了很久。
  蓦然间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露出了前所未有的惊慌之色。
  而与此同时,褚相的马车正往洛阳北郊杨家别业的方向驶去。新阳难产的事情不仅传入了宫中,且传到了身为新阳外祖父的褚相那里。
 
 
第94章 
  新阳在待产期间, 一直住在洛阳城外的杨家别业。
  她与杨家人相处的并不算好, 离开杨家主宅住在山清水秀的别业也有利于她安心养胎。只是谁也没有料到, 她会突然早产,且情况异常的凶险。
  北郊杨家别业距离褚府有很长一段距离,这一路漫长得仿佛没有终点。褚谧君坐在车内,时不时挑起帘子眺望车外, 满心的焦躁。
  “新阳公主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侍婢们见她如此不安,纷纷安慰她道。
  褚谧君朝他们摆了摆手,示意她们不必多言。
  她心中的焦灼不是这些人三言两语就能安抚得了的,而且她不仅仅是担心新阳公主,也是在担心自己的外祖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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